他咬紧牙关,说不下去,两只紧握的拳头都涨起道道青筋,深刻而清晰。
方停归也重重蹙紧了眉。
这桩军饷案的确棘手,比他先前处理过的任何军务都要棘手,一个不小心,丢官削爵倒是小事,把身家性命都搭进去,那可就真的麻烦了。
倘若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死了也就死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
横竖他本就是烂命一条,无人在意,也没人疼惜,当初若不是被她捡回侯府,他怕是早就已经冻死在帝京漫天的风雪之中。
只是自己若是出事,她该怎么办?
那样善良单纯的一个姑娘,都已经削爵抄家,沦落风尘了,考虑的也是走正道,为自家洗脱冤屈,从不肯攀扯无辜,坑害他人。
若是再没他护着,她岂不是真的只能做旁人砧板上的鱼肉?
总不能真的把她交给宋廷钰,或是李景焕吗?
呵,那倒不如让他现在就提刀冲进皇宫,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所以该怎么办……
指尖有意无意地捻转着拇指上的虎骨扳指,方停归沉声问:“那位姓陈的伙夫还没有找到吗?”
李景焕这人做事一向谨慎,从不给旁人留下任何把柄,尤其似军饷案这样牵扯到国本的大事。
几乎在事情发生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命手底下的人,把一应相关的人证、物证都处理干净。连自己留在关州收集线索的探子,都被他解决得无声无息。
以至于自己想为他们报仇,都苦于没有证据,只能这般干看着。
可世间之事,总是百密必有一疏,再狡猾的狐狸也会有崴到脚的时候,尤其是“灯下黑”。
按照大祈的律制,纵是战乱之时,粮草和武器若想运抵前线,也得由兵部亲自运送,且只能让兵部护送。李景焕把控了兵部,想不露痕迹地在军资上动手脚,并无甚难度。
可他却独独忽略了一点。
粮草运送途中,周围虽然只有兵部的人,可一旦抵达目的地,总会有第三人插手。而他们现在要找的这位陈姓的灶房伙夫,就是这个第三人。
论品行,他倒也不是多么高尚,甚至还很是不堪。
争强好赌,小偷小摸,于他而言都是家常便饭。有时输惨了,赌金还不上,他甚至还敢打军中粮草的主意,借着职务之便,监守自盗,也不算难事。
因着那仓库看守就是他的姐夫,他甚至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更改里头的档案记录,将自个儿的偷盗行径抹得一干二净。
这样混了七八年,都没人发现,他便以为,自己可以靠这门路,一辈子吃穿不愁。
偏这回,他叫人逮了个正着。
不为其他,就因为他再次短了银钱,打算故技重施之时,恰好发现了账册上所记录的粮草数量,和真正运抵关州的粮草之间的漏洞。
也正因为如此,他误打误撞,成了这桩军饷案唯一一个尚且还活在人世的证人。
甚至他的手里,还捏着一份盖有兵部私印的、真正的粮草入库清单。
只要找到他,林家身上的冤屈就能彻底洗清。
可这位证人……
宁越咋舌恨道:“依照封离失踪之前送回来的消息,咱们的人的确是在二殿下的人之前赶到,把那伙夫找出来。可那伙夫实在可恶,许多少重金都不肯帮忙,非要跟王爷您面谈,显然是想狠狠宰咱们一笔大的。现在好了,头先许诺的钱没拿到,自己也落了个下落不明的下场,人还是不是活着都成了问题……”
若是其他时候,宁越大抵要鼓掌赞上一句“活该”,保不齐还会亲自送他上路。
可偏偏,这家伙现而今牵扯到这桩军饷案,关系重大,宁越不仅笑不出来,还得为他的安危担心,简直比吞了苍蝇还要恶心人。
方停归倒是一派云淡风轻,望着西北高天上那轮微微泛着游丝红光的霜月,眸光也随之变得晦暗难辨。
许久,他才轻启薄唇,笃定道:“他肯定还活着,且还没叫李景焕的人抓到。否则今日李景焕不会找念念过去,引诱她给本王下毒。”
宁越没理清其中干系,攒眉正待细问,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
如今朝堂之上,太子摇摇欲坠,二皇子一家独大。不夸张地说,若是没有王爷这块“绊脚石”,他大约已经入主东宫,半只手已然掌控天下。
成功就在眼前,他自然急于将王爷除去,而这桩军饷案就是最好的契机。
若是能把这位唯一的人证掌控在自己手中,稍稍动点手脚,反向把黑锅扣到王爷头上,说王爷是贼喊捉贼,为了升官,才暗中和林家联手,搞了这么一出祸国殃民的大案。因着林姑娘如今就在王府中,王爷更加百口莫辩。
真到了那时候,二皇子就能完全以一个“局外人”的姿态,优哉游哉地看着王爷跟当时的林家一样,淹没在铄金众口之中,而兵不血刃。纵是陛下有心想保,也护他不住。
这可比直接往王爷的饭食里头投毒,要安全许多。
“既如此,咱们如今该怎么办?是继续派人过去寻找,还是……”
后半截话,宁越犹豫了半天,终归没敢说出口。
他们如今人虽不在关州,可那么多身手了得的精锐密探都被一一拔除,一点痕迹都不留,可见那边的形势已极其不乐观,再派人过去,也不过是白白过去送命。
最稳妥的法子,就只有王爷亲自跑这一趟。
毕竟单论身手,整个大祈还没有人能出王爷其右。且自己亲自查案,终归是比借旁人之手要更加方便明晰。
然其中风险,也不可估量。
探子们若是出事,他们尚且还有转圜的余地,王爷若是出事,那就当真一点余地也没有了。
更要紧的是,这几日陛下不知听信哪位老道的谗言,为了长命百岁,把天牢里头尚未正式定罪的几位人犯统统发配去了边境之地充军,说是为了保持自己的三魂七魄纯净无瑕。
而好巧不巧,林姑娘那位和王爷八字极其不合的老父亲,正好就被发配去了关州。
这要是遇上了……
宁越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半点不敢往下细想。
第20章
同一时刻, 楚王府内。
月升柳梢,花影横斜。
林嬛沐浴完出来,心里依旧烦乱, 似烤着一块炭。横竖这会子也睡不着觉, 她索性披了衣裳,去王府前院临水的斜月迎风亭里头坐着, 等方停归回来。
清风徐来,摇落春日最后几片枯叶,亭顶虬结缠绕的树冠发出一片细微的“沙沙”声。
月光自叶隙间斑驳筛下,淡墨一般,在她的纯白的衣裙上描摹出千枝万叶。而她的神情隐藏在淡月之后, 望着亭外波光粼粼的碧玉湖, 目光闪烁不已。
春祺瞧出她眼底的愁色, 叹了口气, 抖开手里的大红羽纱的鹤氅, 上前披到她身上,轻声安抚:“姑娘快别多想, 王爷只是叫公务绊住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并非有意躲着您。您这般郁郁寡欢,若是闷出什么毛病可如何是好?王爷见了, 也会担心不是?”
“我知他不是在躲我。”
林嬛拢了拢氅衣,怅然道,“他若真想害我,根本没必要为我做这么多, 我就是单纯放心不下……”
这桩军饷案究竟查得如何?他们林家可还有翻盘的希望?方停归这般横插一脚,上头那两尊大佛又会如何对付他?
而且这么久不曾见到爹爹和哥哥, 她实在担心,也不知他们现在过得如何?
爹爹的手脚早年间就落下过病根,天气稍微阴湿一些,他就会痛得不能自已,眼看雨季就要来临,没有护膝暖着,他要如何熬过去?
牢里的那些人可都不是吃素的,为了讨好李景焕,可不得把他们欺负得半死?
思及此,林嬛眉心不由拧出“川”字。
夏安犹豫片刻,扯了扯林嬛的衣袖,小声嚅嗫:“姑娘这般放心不下那军饷之案,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给自己找不自在,不如直接去问王爷,一劳永逸。他待您这般好,一定不会对您有所隐瞒的。”
此言一出,林嬛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想起适才两人在马车上分别之时,方停归欲言又止的模样,她的心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捻了一下。
她自然知道,直接去问他,是最行之有效的法子。可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真正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如今他们两人才刚刚和好,彼此间的那层窗户纸还未完全捅破,关系实在微妙。军饷案涉及之事又如此敏感,一个处理不好,两人之间的关系只怕要比之前在宋家花宴上还要僵硬。
她实在没有勇气拿他们的未来,去赌这样的险。
夏安却不是她这般做想,手卷喇叭,凑到林嬛耳边道:“姑娘要是觉得直接问,有些说不出口,可以用些别的法子,让王爷主动告诉你呀。不是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吗……”
唧——
一只夜鸟忽然从枝头惊起,留下一串枝叶剧烈摇颤的“簌簌”声。
林嬛的心也跟着狠狠摇晃,一张脸红得跟被滚油灼烫过一般,话都快说不明白:“你说什么呢?这么点事,哪里需要做到这地步?!”
夏安毫不客气,“那姑娘就直接去问王爷,敢不敢?”
林嬛一下哑了口。
夏安抿笑,“姑娘放心,奴婢也没说让您牺牲到那番田地,就是说点好听的,哄一哄王爷,把想问的话套出来,给自己求个安心,什么也损失不了。”
“可是……”
林嬛指尖绞着裙绦,心跳轰隆不已,很想拒绝,可转念一想,这话说得也确实在理。
自己心里总是记挂着军饷案,时日一长,莫说自己,连身边人也会受影响。长痛不如短痛,寻个机会直接问出口,倒能省去更多心力。
咬了咬牙,林嬛点头道:“好吧,我试试。”
第21章
方停归处理完所有事情, 从皇城司回来,月影已升至中天。
淡淡的一缕流光,粼粼淌在庭院正中, 宛如积了一湾清浅的水泊, 几丛疏阔的竹柏枝叶掩映着嶙峋怪石倒映其中,仿佛藻荇在水中纵横交斜。
整座王府都静悄悄的, 除却零星些许虫鸣,听不见丝毫人声。
林嬛一向睡得早,这个时辰应当已经进入梦乡,方停归也便没去打扰,下了马便径直去往自己书房, 想再仔细推敲一下军饷案的个中细节, 琢磨明白了再回去休息。
然才走到书房门口, 他就看见屋门敞开一小道缝, 昏黄的幽光从缝隙间倾泻而出, 在他白皙的手背上映出一圈清透的水光。
女子的馨香从屋里飘出,清淡又熟悉, 明明没有实质,却似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挠在他心口。
方停归不由颤了下指尖,脑袋空白了大半, 以为是自己恍惚间走错了地方,他忙转身要离开。
步子还没迈出去,屋门就先自己敞了开。
轻软的声音响起,牵丝般再次绊住他的脚。
“王爷要去哪儿?”
方停归回头, 但见桐木做的门框底下,亭亭立着一抹窈窕身影。
木莲花枝掸落细碎月光, 映得她眉间额钿璀璨。柳眉温婉,眉下一双眼却生得艳丽。眸光流转间,娇嗔相宜,眼尾微微挑起深红的眼线,精致清媚如月下海棠。
身上的襦裙亦是娇红如海棠,襟口开得略有些大,衬得底下肌肤莹白若雪,锁骨伶仃,底下还画了一朵别致的海棠花。
而那枝海棠再往下……
方停归呼吸微窒,收在袖底的手不自觉捏紧,万籁俱寂中,能清楚地听见骨节摩擦的“咯咯”声。
这是怎么了?
她平日不是最不喜这般打扮,怎的今日突然穿成这样?
莫不是后悔答应嫁给他,又想做点什么,让他先提退亲?
方停归一头雾水。
不敢上前,亦不敢离开,就这般茫然站在原地看她。
俊容叫月光染上一层霜色,本就泠冽的线条变得更加锋锐,衬着周遭昏暗的光影,越发让人不敢逼视。
林嬛心尖不由揪起,眼睫不安地颤动,仿佛风雨中飘摇挣扎的蝶。
他怎的……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应当呀!
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将自己打扮成这样。之前在一枕春,红姑那般逼迫她,她都不曾退让,今天破天荒牺牲一把,怎的反而一点作用也没有?
难不成他已经识破自己的意图,当真不愿帮她爹爹和哥哥,又不想直接跟她挑明,所以故意用沉默,来表达他的抗拒?
林嬛抿了抿唇,拇指下意识掐住食指第二节,嫩豆腐般雪白的肌肤上很快显出一弯深紫的月牙印。
可都已经被逼上梁山了,若是什么都没做,就直接打退堂鼓,又叫她如何甘心?
暗自深吸一口气,林嬛颤颤伸出手,钩住他小指,轻轻挠了挠他手心,“外面风大,王爷不进来坐坐吗?”
心一横,她又努力掐起嗓音,用尽毕生气力娇娇地唤了一声:“停、停归……哥哥……”
声音融化在春日温煦的晚风中,腻得都能掐出蜜来。
边上几个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皇城司番子,都不禁心神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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