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将她对他些许的信任也昭示在此。
想到这里,沈妄胸腔里的余震久久不停,与微疼一起烙下的,是难言的悦然。
不等他回过神,颜渺抬指点过他的伤处,灵力重新涌入,将那伤口平复下去。
她的动作几乎一气呵成,而后翻身下床,走至案桌前,取出一张空符纸。
沈妄抚上已了无痕迹的手腕,摩挲着仅剩下的齿痕:“师姐不歇息一会儿了吗?”
鲜血浸到符纸中,颜渺以血绘符,边道:“已歇够了,走吧,赶个夜路。”
黎荒与中洲西境接壤,自多年前黎荒圣女与苏南齐制造的那一场大乱平定后,中洲与黎荒便于西境的青木林设下碑界,由黎荒的祭司派黎荒中擅长御蛊的人于碑界处守卫。
从中洲到黎荒,青木林是必经之地,若非是黎荒人,也无黎荒祭殿中人的手令,纵有移形符印在,也会被结界拦在青木林外。
青烟渐散,两座立于林间的望柱高耸在眼前。
望柱立在漫无边际的山林间,高有三丈,通体纯白,其上篆刻精细,刻印的非是中洲瑞兽,而是盘踞的巨蟒。
远远得见望柱之下的两道人影,是守卫在青木林的两个守卫。
守卫皆着黎荒服饰,腰间琳琅,除却几只迎风相撞的御蛊铃和装有蛊虫的长竹筒,还有缀在绑带上的小巧弯刀。
沈妄顺着颜渺的目光瞧过去,观过高耸于山林的两座望柱,问道:“师姐,我从前便想过问你,你是何时修习的南岭墟术法?又是何时在西境布过脚下这道移形印阵?”
颜渺收起符印,答道:“在当年逃离宗门后,元织将我的手骨接好,但经脉已经毁无法用剑,我想着总要有些护身之法,索性选了虽难精进但还算容易入门的符文篆术。虽只会皮毛,但应付些前来惹事的人还是够的——我记得当年在瑶山曾带你用过移形印阵,便是从那时候,我已在修习符文篆术了。”
“至于在黎荒布下印阵,我在黎荒有一旧识,用些灵力将印阵留在此地,来往也方便些。”
沈妄:“我记得的,师姐过去布阵不稳,曾叮嘱过我在阵中稳住脚步。”
“师姐在畴昔山的印阵中曾故意提及的那一句‘站稳’,我便知道你是想告诉我,那个人就是你。”
颜渺侧首瞧他:“你倒是敏锐。你怎知我是故意的,不是露了破绽?”
沈妄如实道:“师姐想瞒下的事,是如何也不会说出半分的。若非是你刻意想让我们认出,必不会在这种小事上露出破绽。”
颜渺轻笑:“我自己竟不知道,原来我还是这样守口如瓶的人啊?”
沈妄点头:“当年在宗门,在契骨之地的时候,你我因骨剑双双负伤,外界传言是你落败于我而没有得到骨剑,而后更传出你因修习投机才无法与骨剑结契这样的荒谬之言……你却任他们污蔑于你,没有将当年之事说出去半分。”
言语间,二人已行至望柱下。
刃光闪现,守卫见了来人,弯刀已横在手中。
“中洲人,还请止步。”
颜渺停下脚步,拎出一只奇异形状的挂坠。
那挂坠是用粗麻缝制,针脚十分密实,形状却像是小孩子胡乱缝补起的一只小动物,不像猫不像狗,脑袋上还歪歪扭扭的画着个‘王’字,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颜渺晃动挂坠给那二人瞧:“是圣女请我来此的。”
奇形怪状的挂坠晃动,竟连带着守卫腰间的蛊筒轻微震颤。
御蛊铃沙沙响动,守卫惊诧,垂首行礼,为颜渺让出一条路来:“大人请。”
他们放颜渺进入结界,却拦下沈妄:“只是大人,您身后这位既无手令,又非是我们的人,不能进入青木林。”
颜渺看向沈妄,毫不犹豫道:“他是我的人,按照黎荒的话说,就是我的结契之人,自然该与我一同前往。”
二人面露狐疑之色,显然没有相信颜渺说的话。
颜渺伸出手,拂起衣袖。
手腕间,与沈妄命数相连的那一圈蛊纹显现其上。
“这……是双生蛊。”
守卫面上的疑色消散下去,“大人请。”
黎荒多草木,青木林中的树木生有百年,层叠林立,遮天蔽日。
沈妄肩下的蛊纹因颜渺才唤起的双生蛊而灼热着,耳畔还回荡着颜渺方才于望柱之下所言的话语,他抬手轻按一按侧悬在胸腔左侧的那一道蛊纹,却如何也不能将那处微震的灼热按下去。
他跟上颜渺的脚步:“师姐和黎荒如今的圣女是旧识?”
颜渺点头,解释道:“算是旧识了,我初见她是在黎荒的陌渊,那时她连话都不会说几句。”
当年黎荒大乱,祭殿倾颓,有的人死在断壁残垣下,亦有人逃出祭殿,流散在黎荒之中。
圣女伏诛后,黎荒人曾一度将流散外的女孩视作不详,更有极端之人要捉捕所有流散的女孩,意图以她们的血来祭奠动乱中死去的黎荒百姓。
作为下一任圣女的继承人,黎幺幺逃往陌渊时尚是孩童,她侥幸活下来,却因在陌渊中常年与世隔绝,几乎失去与人沟通的能力。
而她会说的那几句话语,也仅仅是因眼见怀抱孩童的母亲对幼小孩童的亲昵言语习得。
于是她笨拙的重复着听过的话语,给陪伴在身边的传音蛊取名为囡囡,成日只与它叽里咕噜说些不知所谓的话,企图复刻曾眼见过的温情。
就是这样的女孩,颜渺却知道,她体内有的,是最为珍贵的,最宜饲养蛊虫的血。
只要脱离了祭殿的束缚,稍加时日,她会成为黎荒中最出色的御蛊人。
当初颜渺为寻傀蛊的解决之法寻找四散在黎荒的女孩,寻到将黎幺幺,将人从陌渊带出。
她对黎幺幺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利用,直到现在也说不清楚。
后来,黎荒未再延续以孩童来饲养蛊虫的传统,黎幺幺因体内的特殊血脉与御蛊的极佳天赋担下圣女之名,留在了重立的祭殿。
幼年的遭遇让她难以同人亲近,却总与曾同在祭殿,又将她带出陌渊的颜渺有说不完的话。
沈妄睫羽微垂,没有继续问有关圣女一事,开口道:“师姐当年也曾遭受过那样的待遇……师姐会恨吗?”
颜渺点点头,回答得十分干脆:“当然是恨的。”
当年她也曾差点死在黎荒的祭坛中,尽管后来被人带走,又幸运的被千瑜捡到,却不得正视,当年的圣女为了结那吃人的传统而同苏南齐合作,最终惹出的那一场大乱,的确让黎荒人摒弃了传统,将圣女之名变成了一个简单的称谓。
但那样不计后果,几乎要摧毁一切的势头,却害了太多的无辜之人。
颜渺望向周遭的林木,瞳孔中却是虚空的。
她似乎再一次想起了当年之事:“但我不止恨他们……就像当年,捉住苏南齐,让其得到宗门的处置,是我必须要做到的事。”
话音落下,沈妄的手忽而抬起,很轻的,抚了一下她的发顶。
像是安抚孩童。
他从未像这般抚过她的脑袋,即使是颜渺濒临失控的时候,他也至多抚过她的背,轻顺她的长发。
颜渺不想有一日也轮到沈妄这般安慰她,仰首看他:“怎么,我看起来很难过吗?”
“ 只是觉得师姐很辛苦……”
沈妄摇摇头,顺着她的长发抚下,“若是我能早一点,再早一点在你身边就好了。”
第53章
林木渐稀, 再向下行是一段木阶,前方隐约可见一方圆台。
天色未明,细碎火苗照亮细碎纹理, 圆台周遭的石柱篆刻着巨蟒纹样, 四周跪立着发戴银饰,身着黎荒服饰的人。
那些人沉默的跪在圆台外, 像是正在进行一场祈祷。
沈妄看向跃动的火苗,依旧想着要问颜渺的问题, 顺着方才的话问道:“那师姐的血可以解蛊, 也是有幼时在黎荒生活过的缘故吗?”
“倒也不全是如此。”
颜渺想了一下, 觉得现如今解释给他也无妨, 于是道,“幼时候我曾在黎荒的祭殿服用过许多药草, 故而不会轻易被蛊虫所控。但离开黎荒后,我曾食五谷,而后筑髓珠, 再未与黎荒的药草打交道, 若想用我的血解蛊还差得很远。”
“是后来修魔道时我前来黎荒,这才同圣女寻了炼化骨血的法子……说起来, 和你以血炼制融灵引的解药倒有几分相像。”
沈妄了然,却还不等应她, 下方的石柱忽而燃起火焰。
石柱引火, 圆台上篆刻的花纹也被点亮, 汇成了不知名的图腾。
四周的人跪伏下去。
身着巫袍,面上覆有木质面具的女子走上圆台中央。
她手捧一截长出花枝的木杖, 赤脚立在一片焰火之上,口中念念有词。
莹亮亮的蛊虫自花枝上腾飞而起, 风扬起女子勾缠花枝的长发,扬起她轻盈的袍角,露出她纤细的脚踝。
她的脚腕上挂着一串铜铃,响声与猎猎的衣袍融在一起。
蛊虫萦飞,带起足有一丈高的火焰,与此同时,周遭同飞起数十只蛊虫,旋绕于圆台周侧,冲入大火之中。
火苗冲天,大火中的女子不见有丝毫惊慌,只是将木杖上的花枝折下,抛撒入大火之中。
火焰被飘散的花叶压下,女子扬起手中木杖。
木杖上的铜铃叮咚作响,跪伏在圆台周遭的人再次垂首叩拜。
“是黎荒的传统,花叶为祭,迎来送往,向黎荒中的众人宣告。”
颜渺看向前方的祭礼,道,“看来是中洲的某位大人物前来黎荒了。”
听她言说到‘大人物’时,沈妄的目光沉下一点,显然想到了什么人。
“别想那么多,不管是谁,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见他心绪难宁,颜渺同他玩笑道,“若是给小元看到这种仪式,八成要捂着眼睛,立刻折返回药谷了。”
话音落下,颜渺不给他更多思虑时间,牵过他的衣袖,轻车熟路寻了另一条小路。
黎荒多草木,绕过入口处的祭礼,二人于山林中穿行。
天色已将亮起,林中水汽弥漫,潮湿气息比长满植被的药谷更甚。
朝阳初升,雾气却愈发浓重起来,几乎要将二人的身影吞噬其中。
前行一段,沈妄忽而顿住脚步。
他回牵颜渺的衣袖,道:“等等师姐,这里不对劲。”
颜渺随他停下脚步:“这雾气的确蹊跷。”
黎明降临,可雾气却将刺入林中的日光拦截击散,打碎成丝丝缕缕泛着光亮的烟尘。
连他们脚下的方寸都难以照得明晰。
嘶鸣的笛音穿透浓重大雾,萦绕在身畔。
“是黎荒的摄神蛊,蛊虫融入此间山林,借用此地的植被侵人神智。”
颜渺面色平静,指尖溢出些灵力,旋绕在手腕上,边道“解蛊不难,但想找到这蛊虫怕是要费些时间。”
沈妄乖觉的将手腕靠过去。
灵力在二人的腕间横生出细细的赤色丝线,连成一道无形的结。
“这次是我为你系上的。”
颜渺看着他,道,“若是找不到我,便动一动它。”
沈妄的愉悦之心几乎挂上眼角眉梢,轻声笑道:“好啊。”
日光彻底被大雾遮罩,嘶鸣的笛音再次传来。
颜渺在强烈的眩晕感中稳住身形,神智模糊之际,耳边传来一声闷哼。
林木中的藤蔓一息涌起,缚住颜渺的手脚。
她睁开眼,手中的衣袖消失不见,沈妄的身影也早已不在眼前。
摄神蛊无法于颜渺的身上发挥效用,只能短暂迷乱她的视线,见沈妄已不在身边,她手中溢出灵力,猛然击向虚空。
身侧的藤蔓撤下,笛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清脆的银铃响。
发顶有花叶落下。
少女拨散大雾,正坐在颜渺发顶的高树枝叶上,在日光照落的缝隙中晃荡着双腿。
她穿了一身苍蓝色的衣袍,长发编作许多条细小的发辫,尾端坠着的绳结上挂着小巧的银铃。
不止发辫中编入了亮晶晶的银铃,她的腕上也挂着一串银制的手钏,铃兰花一样的手铃映着光,晃荡又相撞,击起一阵清亮悦耳的声响。
脖颈上的长命锁随着她摇晃的身形摆动,花枝状的银制束腰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将她本便白皙的皮肤衬得更加透明。
黎荒人多喜在腰间佩坠饰与蛊筒,亦有人多佩一柄弯刀以作防身之用,她腰间却干净的很,除却一只蛊筒,再无其它。
少女双眼清亮,于一片模糊的雾气中更显黑白分明,纤长的睫羽挂着晨霜,微微卷翘起来,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抖。
她手持一只精巧的骨笛,笛子在手中翻转成花——方才那道难听的笛声便是从这骨笛中传出的。
颜渺早知是她,仰首,平静问道:“黎幺幺,你想做什么?用这藤蔓把他带到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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