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透似琉璃,剑刃上沾满了属于颜渺的血。
她给这柄骨剑取名叫夺霜。
她用自己的血为夺霜开刃,代他与夺霜结了契。
灵力形成的屏障骤然被击碎,沈妄再次转头,看向缓缓走来的沈衔青。
他眼中本压下的戾气再次翻涌而起,手腕颤抖,手中的惊雪剑也随着他不稳的心绪震颤。
颜渺观他手中震颤的长剑,心知不妙。
她正欲握他的手来压制他体内戾气,冷不防被那长剑伤及,掌心划出一道细小的伤口。
鲜血染在刃端,竟绽出刺眼的血光。
长剑顷刻之间透似琉璃。
颜渺忽而意识到什么,缓缓抬起左手,指节微僵着,回握收拢。
那名为惊雪的长剑竟自沈妄手中脱出,稳稳地,落入她的掌心里。
颜渺瞳孔微缩。
果然如她所想……她能控制惊雪。
可她失去灵骨,又修魔道后,明明连寻常的骨剑都难以拿起。
颜渺翻转手腕,长剑发出如雪新芒。
沈妄没了长剑可用,灵力渐消,眼中戾气一寸寸退下。
一只小虫悄声落至颜渺衣领。
颜渺察觉到小虫轻动,知是黎幺幺前来断后,于是收起本挽出剑花的长剑,看向沈衔青,道:“沈宗主与兄长的情谊令人感动,今日既肯为沈惊谪前来黎荒,更为他在此地绊住了脚,可曾想过,被你的人先行带走的沈惊谪会如何?”
沈衔青眉头皱起,冷声道:“颜渺,你死而又生不易,不要多生事端。”
颜渺摇摇头,灵力悄然飘过,为沈妄修补胸前伤口,边道:“如今不是我多生事端,不瞒沈宗主,凌泉宗与南岭墟都已知道此事,更知沈惊谪当年的行径。故而,他回到中洲后便会被宗门问责,挖出过往的那段记忆,判处罪责。”
沈衔青面色微沉,握紧手中长剑。
颜渺瞥一眼他手中剑,继续道:“我们找了沈惊谪许久,说来还要多谢沈宗主,这样快的,就将人从这弯弯绕绕不易寻人的黎荒带回中洲。”
沈衔青的呼吸沉下两分,面露寒色:“颜渺……”
话音落下,藤蔓自四下涌起,渐起的雾气将颜渺和沈妄的身形遮下。
一道清脆的铃音响在雾气中。
“呀,是沈宗主。”
少女的声音柔柔,道,“不知是谁这样冒失,竟让沈宗主走到了和风泽这种荒废之地?”
“沈宗主莫怪,是黎荒招待不周啦,我这便让人送您回去。”
雾气渐浓,直到黎幺幺的声音也被雾气掩埋,颜渺看向眼前的沈妄,再看过手中长剑。
沈妄的神智已彻底清醒过来,抚过胸口伤处,很轻的唤一声:“师姐……”
颜渺没应声。
惊雪剑与她心口的灵脉牵引起微弱的感应,一起一伏。
“沈妄。”
颜渺将目光从手中长剑移至身侧人那张泛白的脸上。
她扯过沈妄的衣襟,毫不犹豫的抬起手,在他的颊侧抽下一掌。
一声清脆的耳光声落在颊侧,沈妄愣了一瞬。
他如心知有错的孩童一般垂下眼睫,又忍不住偷偷观察颜渺的神情,嗫嚅道:“师姐,我……”
颜渺横剑在前,连手腕都沁出细碎的颤抖。
她望着沈妄泛了红的脸颊,终究没忍心打出第二掌,抬手将长剑扔回到他怀中。
她的眼中已是了然之色,声音却难以控制的发颤,满是愤然,更有些不可置信。
“这柄骨剑……沈妄,你如实交代,你的剑骨究竟哪里去了?”
第56章
眼见颜渺神色冷淡, 沈妄知道,他此番是将人惹生气了。
他低垂着眉眼,却一时不知如何才能让颜渺先消下气来, 只好试探着, 像平日那般软声唤她:“师姐。”
除却此,不敢言语更多。
但过往那些撒娇的招数放在眼下显然没什么用, 颜渺没有再吃那一套,只是平静的瞧他, 冷淡道:“你既不愿说, 便也算了。”
她的语气极淡, 几乎听不出什么情绪, 沈妄顿感不安,慌忙伸出手, 企图牵住她的衣角。
却被她躲开了。
颜渺再给了他一次开口的机会:“沈妄,我只问你最后一次,你的剑骨是怎么回事?”
沈妄终于不再顾左右而言他。
他掂一掂手中长剑, 小心将剑捧至颜渺眼前:“师姐已经猜到了, 惊雪并不是灵兽骨所制,而是……融了我的剑骨制成。”
颜渺没有接过, 垂眼看着那柄净若新雪的长剑,面色更差了。
心中猜测和听到沈妄亲口说出显然不是同一种滋味, 虽如今没有御剑, 更没有继续耗损灵力, 可听过沈妄言语,颜渺却觉得心口有些堵。
胸腔里有什么撞来撞去, 那股无形的气力几乎要破开她的肋骨,从心口冲出。
“你当年能生出灵骨本便不易, 取过髓珠后更是闭关许久才恢复身骨,如今便是如此说舍弃就舍弃掉的……”
颜渺沉下一口气,道,“宗门子弟,修真之人,无人不知灵骨有多重要,而你却将当年费尽心力才生出的灵骨用来做骨剑……沈妄,你再如何胡闹,如何随心所欲,也总要有个限度。”
“我不是在胡闹,师姐。”
沈妄的神色认真起来,反驳一句,道,“这是从当年知道师姐失去灵骨时我便决定的事。师姐喜欢修习剑术,我就一定要寻到办法,让你可以重新御骨剑。就像前些时日在药谷我与你承诺的那样,若是你想重新用剑,一定会有办法。”
“所以我花了许久时间新制了一柄剑,融入了我的剑骨。如今师姐的体内有我的灵脉,我的剑骨更无需剑灵也可以同师姐结契。”
“这柄剑与所有的骨剑都不同,是完完全全属于师姐的……我想将这柄剑,送给师姐。”
有黎幺幺断后,和风泽中如今只剩他们二人,大雾渐渐散去了,四下里唯有草木摆动滴下的落水声响在耳畔。
像是一场稀疏的雨。
可雾气缓缓散下,颜渺却好像还是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
她忽而觉得,她似乎不曾了解过沈妄。
无论是才相识时那个寡言少语,总喜欢独身一人的少年,还是后来心心念念赢过她,又在她离开宗门后一心寻她,在瑶山帮她挡下泼天雷劫的师弟……或者是如今,他们之间的桩桩件件早已经纠缠不清,他却仍想尽办法,企图将他们的命数都相融作一团。
她不曾了解过他,就像过去,她也不曾知道他曾在徊生境中度过的那六年一样。
颜渺一时找不到能回应他的话语。
她只是望着他,好一会儿,低声笑了起来。
那笑声里夹杂着颤抖,夹杂着她难以抉择,更难以在此刻坦明的心念。
于是颜渺低着头,竟就那样流下泪来。
“沈妄啊,你真是……”
真是想尽了办法,要用隐秘的心迹来挽留她这个求死之人……用他所拥有的,可以失去的一切。
颜渺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像是在确认着什么:“沈妄,你当真就这样想和我一起?哪怕是死吗?”
“是,师姐。”
于是在她重复的问询里,沈妄也再次坦诚回答。
他一遍又一遍的,给她肯定的答案。
剑骨一事终于被知晓,他应她,而后几乎无所顾忌一般的,恨不能剖开胸膛,将心底所有的欲念都袒露在她眼前:“师姐,在找不到你的这几年里,我曾无数次的想过,如果能再见到你,我一定要将你我的命都绑在一起,就算是死。”
“就算是死,我也不会放你一个人。”
“我要和你一起死。”
颜渺抬眼,就这样看着他。
她眼中的愤然或是质问已全然褪去了,她长久的看着他,目光专注而认真。
直到大雾都散尽,和风泽中清明一片。
颜渺再次笑了。
她先是笑,伸手握住他持剑的手,再次看过那柄名为‘惊雪’的长剑。
他们的距离再次变得相近了。
颜渺抬手,抚过他红印未消的脸颊,抚过他尚微红的眼眶,顺着眼下的一片柔软流连在他的眼尾:“沈妄,你这样像是同我发誓的模样,会让我以为,你接下来要同我说些我曾与你说过的……有关喜欢一类的话。”
眼下是一片冰凉的痒意,沈妄却觉得被那冰凉抚过的地方都掀起一片灼热。
他的目光躲闪一下,指节松动,惊雪就重新落回到颜渺的手中。
颜渺重新接住了那柄剑。
接住了那些隐晦的,他还未能来得及宣之于口的念想。
沈妄抬手,将颊侧那只冰凉的手牵紧了。
他看着颜渺的眼睛,顺着她引导下的话语继续下去,声音有些发颤:“师姐,我……”
脚步和铃铛声交融混杂的响声。
来人的脚步声放得很重,十分刻意的踩出水声,颜渺抽回手,将长剑也留在手中。
她侧身收剑,重新同沈妄拉开距离,望向来人:“黎幺幺,你的腿脚倒是愈发快了。”
少女将骨笛背在身后,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二人:“怎么,嫌我来的太快呀?”
颜渺面色平静:“我说的是你处理沈衔青一事的速度。”
黎幺幺的目光不加掩饰,越过她,将沈妄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果然,我还是更喜欢中洲人的样貌。”
沈妄的目光有些警惕,看向黎幺幺,道:“圣女?”
“是呀,是我呀。”
黎幺幺笑起来,“我知道,你叫沈妄。方才雾气太重未能看清,原来你也生的这样好看,倒是让我想起在中洲时看见的那个缠着眼睛的周既明,你们都很好看。”
见黎幺幺只顾着瞧沈妄的那张脸,颜渺将话题拽回,问道:“黎幺幺,是谁将沈衔青带来和风泽的?”
黎幺幺回神,应答道:“囡囡说是祭司的人。我想也是,沈衔青同祭司是旧识,当年黎荒大乱,风浔州曾派他相助黎荒,他如今又是风浔州的宗主,来到黎荒自然有求必应。”
颜渺了然:“你同祭司的关系一直不算和睦,此番又截住她的客人,没关系吗?”
“怕什么,有没有关系我也做了。她若有朝一日能用蛊术赢我,我自然不会轻易插手她的事。”
黎幺幺摊手,无谓道,“走吧,和风泽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先带你们出去。”
黎荒的路弯绕,黎幺幺的居所又在黎荒深处,行至小院,已将是日暮西沉。
他们几乎走了一整个白日。
祭殿在黎荒腹地,黎幺幺的居所离祭殿不远,路过祭殿时,便能见到许多身着巫袍,脸上覆了面具的人同黎幺幺弯身行礼。
院子不大,空落落的,黎幺幺不喜积攒物件,院中除却入门处的一架藤萝也无其他草木。
颜渺踩着藤萝架烙下的影子走入小院。
她第一次来此时,这间小院便是如此模样,而今除却生长更茂盛些的藤萝架,院中没有半点儿变化。
无论当初在陌渊还是现在已有了居所,黎幺幺似乎总是孑然一身的。
沈妄的伤不算完全愈合,颜渺催着他到客居疗伤,又同身侧的黎幺幺交换了一个眼神。
二人寻了处僻静地方。
才站定,黎幺幺便开口问道:“你还想去哪儿?”
颜渺:“你怎么知道我想同你说这个?”
黎幺幺:“你同沈衔青说过的话我都听到了,如今你已达成目的却不急着走,难道还能是因为舍不得我?
“我的确是舍不得你的。”
颜渺笑一声,不与她兜圈子,“但我如今留下,也的确是因为,我想去一趟陌渊。”
黎幺幺挑眉:“近日黎荒会有一场祭祀,陌渊大概没什么人看守,你自行前去就是。不过你去那里做什么?”
颜渺抬首,望向圈在小院里的一片天空:“前些时日,我在中洲,在当年曾来黎荒平乱的人的记忆中,见到了当年反叛之人布在陌渊的一方印阵。”
黎幺幺侧头看她:“又是同你师尊当年在黎荒受伤的事有关?已经过了那么多年的事,你还是没有死心?”
颜渺“嗯”了一声:“如今我大概能想清楚当年的事,只是还需要一些证据。”
“一个能让宗门尽知,所有人都信服,能共同制裁当年反叛之人的证据……除却此,我还想确认一件事。”
黎幺幺继续瞧她,没有问更多,只是道:“费了这样多的心思,值得吗?”
颜渺垂首,动一动右手,道:“你不是第一次问我这个问题了。”
黎幺幺轻笑,话语轻飘飘的:“当然,你还知道啊。”
“可惜你每次给我的答案都一样,没什么新意。”
颜渺点头,缓慢而认真,和她曾很多次回答过黎幺幺的一样:“值得的。”
黎幺幺终于在她这句肯定的回答中叹一口气。
她随手将一包糖丸塞给颜渺:“你将那些看作是重要的,却不将自己的身骨当作一回事,不肯听我的好好疗愈身体便罢,若有一日连这药也无法刺激你的五感,你又当如何?”
“多谢。”
颜渺道谢,接过小布包,“得过且过吧,已经走到了这里……我早就没有退路了。”
已将至傍晚了,夕晖中染着些浅淡的红。
有风顺着院墙绕进来,吹动颜渺的长发。
她望向天边,将夕阳余晖都印在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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