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渺!”
门外忽而传来一声唤。
是黎幺幺,祭礼已经结束了。
声音入耳,颜渺的手臂下意识用力。
随着身体后仰坠落,沈妄的手肘‘咚’的一声磕砸在矮榻上。
他的嗓中落下一声轻哼,生怕压疼了她,掌心还垫在她脑后,手肘撑着笼在她身侧。
周身独属于他的那股清冽的霜雪气息将她笼罩其间,颜渺轻咳一声,才要应答,唇上忽而覆过一只手。
“师姐。”
沈妄的手肘依旧撑在她身侧,也并不打算挪动身体,只是将指节覆在她的唇上。
他制止了她想应答的话语,悄声问她:“师姐要丢下我吗?”
屋内没有燃灯,窗外映照进来的光线暗淡极了,可只借着那一点微弱的光线,颜渺却能将他看得很清楚。
沈妄的眼中哪里还有方才试探时的小心与怯意,在得了自己的应允后,取而代之的,是几乎、要将人纳入己身的痴狂之意。
颜渺紧了紧指节。
他的发辫已经被扯散了,长发松散着坠在她的肩窝,顺着她的手臂滑下,掉落的银坠留在她的手中,冰凉凉的。
颜渺看着他。
他不准她应声,不准她分神出去应付旁人,于是她朝他弯了弯眼睛,牵过他的衣袖。
和留在手中的银坠一样,他的唇也冰凉凉的。
很软。
颜渺微微仰头,用唇瓣轻轻碰了碰他的。
沈妄的呼吸凝滞了一瞬。
颜渺的后颈还被他托在掌心,但他只是僵着动作,没有继续那个吻。
许久,他轻轻将头伏在她的肩侧,拥紧了她。
—
颜渺最终也没能应下黎幺幺的那一声唤。
修真之人对睡眠的要求并不多,打坐入定便能代替十之八九,但她现下却做不到。
她如今的身骨与宗门弟子相较都可称得上一句弱不禁风,体内唯一充满生机的灵脉也不是属于自己的,于她体内的经脉连相护的作用也无。
接连奔波了数日,能歇息的时间少之又少,有沈妄在身边,她难得的睡了个安稳觉。
沈妄没继续闹她,安静的在床畔陪了她许久。
直到天色将明,他小心抽出被她抱在怀中的手臂,轻手轻脚的推门出去。
昨夜才经历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祭祀,清晨的黎荒十分安静,只偶有风过林间的声音传入耳中。
沈妄绕过小院后的客居,走至前院,停在黎幺幺的房门前。
正当他犹豫着是否该此时叩门,一阵风过,门扉被风吹开了。
似乎知道是他要来,黎幺幺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意外,道:“进来坐。”
昨夜回来后一直没有歇息,黎幺幺的神色有些恹恹的,正坐在矮榻上摆弄着几片叶子。
她将叶子撕碎了,放在面前的杯盏中,指尖挤出血来点在碎开的叶片上。
那只一直跟在她身边的蛊虫飞入杯盏,一点点啃食蘸了血的叶片
沈妄对着她作了个揖,道:“叨扰了,圣女。”
黎幺幺将杯盏反扣,连带着蛊虫和叶子都扣进去,随手在矮榻上清出一片空地:“坐?”
沈妄点头,才坐在空闲处,便见黎幺幺的眼睛眨也不眨的望向他,道:“就要回中洲了吧?你肯来找我,必定是想问我些什么——但不管是什么,你想请我帮忙,便先要答应我一件事。”
她话语直白,沈妄也不加推辞:“圣女请说。”
黎幺幺神色认真:“你与颜渺生活在中洲,想必都与那个周既明是旧识?”
沈妄有些意外,更不知她为何忽而提及周礼,点点头:“算是如此。”
黎幺幺再道:“那等你再前来黎荒的时候,能不能帮我带上一件他的东西呀?”
沈妄更加不解:“圣女为何想要他的东西?”
黎幺幺犹豫了一下,顺手将身畔的杯盏翻开,轻轻拨弄过其中的蛊虫。
她支吾着道:“因为我曾用囡囡的眼睛见过他,见他生的好看呀。你若是将他的东西带给我,我就可以找到他,给他下蛊了。”
沈妄了然:“我可以帮你。”
听他不加犹豫的应允,黎幺幺眉眼带笑:“好啦,现在你说吧,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为了双生蛊吗?”
沈妄摇摇头:“是为了她的五感一事。”
黎幺幺“啊”了一声,道:“那你找错人了,这件事我不管的。”
沈妄没有作罢,道:“她的五感是因髓珠离体而消,但圣女所配的药既能让她的感知短暂恢复,我想,她的感知便不至完全消散。若是我如今有她的髓珠在,你是否有办法能帮她恢复五感?”
“当年她若听我的好生休养,说不准还没这样狼狈,她自己都不拿身子当一回事,你倒比她还着急。”
黎幺幺轻哼了一声,“不过那可不是什么好法子,你这样来找我,不怕她知道以后,再不理你啦?”
听她这样说,沈妄的眼睛亮起一瞬:“圣女有办法,对吗?”
“她的髓珠离体这样长时间,即使拼凑起来也没办法找回她的五感,唯一的用处便是能引旁的东西不知不觉的进入她体内而已。”
黎夭点夭一点头,将话说得直白,“如今若是想恢复她的五感,需得你将自己的髓珠换给她。”
“不过你们曾在宗门的人该都知道,髓珠何其重要,你若剖出髓珠来给她,无异于自毁修为……我瞧你的身子骨如今也受过不少的磋磨,也不知剖出髓珠后会不会直接就死了。”
沈妄摇头,径直道:“无妨,只求圣女助我……便是要周既明的人我能也帮你绑来黎荒。”
黎幺幺笑了:“好啊,那成交了。”
她抬手,轻甩发尾银铃。
一只通体赤红的蛊虫自蛊筒中飞出,径直落在沈妄的后颈。
颈后炽热,皮肉几乎灼烧起一般,全身的经脉也一瞬间滚烫,几乎搅碎人筋骨的痛意抵至心口,沈妄面色平静,任那蛊虫缓缓刺入他的后颈,埋入他的体内。
“这只蛊虫埋在你的体内,届时取髓珠的时候也好护住你的心脉,等到中洲事了,带她来黎荒找我。”
黎幺幺看着他,“我已尽力小心,但你们如今有双生蛊,你体内的蛊虫难保不被她知道,你自己小心些。”
沈妄压□□内的痛意,缓缓起身,再对她作了一揖:“多谢圣女相助。”
黎幺幺话语轻巧:“不必谢我,我也只是更想她活着而已。”
第60章
虽只隔着一方青木林, 中洲与黎荒的不同却十分明显。
才从青木林中走出,冷风阵阵袭来,剐蹭得人面上发冷。
中洲下了雨。
雨丝寒凉, 落在人的面上肩上, 林间的风吹拂过,颜渺打了个冷战。
已经是深秋了。
沈妄适时的牵过她的手。
两只挨在一起的手都是凉的, 沈妄的掌心泛起些灵力,旋绕着, 将人的周身焐热些。
雨丝细密, 林间草木自有一股染了湿泥的潮湿气, 可那气味下, 却隐隐压着泛腥的气息。
颜渺皱了皱眉,朝四下里瞧一眼。
血腥气太重了。
即使下了雨, 也冲刷不掉浸入泥土中的腥气。
沈妄跟在她身侧:“师姐,是血的味道。”
“你也闻到了。”
颜渺朝来时的路瞧一眼,再将目光转回四方土地, “自中洲与黎荒立界, 中洲的祸事不及黎荒,便只能在我们的必经之路上动些手脚, 想来是知道我动了那方印阵,见我打算重新翻出当年之事, 终于坐不住了, 特来警告于我。”
对方越是急切, 能露出的马脚越多,于她接下来的行事便越多利处。
沈妄顺着她的目光转回:“是周望舒?只是师姐, 我还是有些不明白。”
颜渺顺着林间小路向前,道:“我猜你想问, 明明当初宗门皆知周望舒已死,即使我寻到她身上,她也大可于世隐姓埋名,快些逃就是了,何必在此多此一举?”
沈妄点头。
颜渺的目光瞧向远方:“你还记得林青吗?”
沈妄:“师姐想说,林青是周望舒的人?”
颜渺“嗯”了一声,道:“九成。说到这个,我本想不通一些事,在客栈中见到那个掌柜与他的小孩后,似乎想清楚了些。”
沈妄犹疑尚存,只道:“可是师姐,你还没有告诉我答案?”
颜渺瞧一眼他,坦然道:“我如今也只能猜测,况且猜出的还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不打算同你说,而且……”
话音未落,沈妄的话语瞬间染上些委屈,软着嗓音唤她:“师姐……师姐不愿同我说的,多半都是想以己身涉险境的事,你答应过我,以后都会带上我的。”
颜渺在林荫尽头的村落外停下脚步。
她看着沈妄卖乖垂下的眼尾,接着道:“而且沈妄,你有事瞒着我。”
掌心里的指节僵了僵。
沈妄的声音显然有些心虚,道:“师姐,我……”
颜渺见他被她猜中,也没有追问,只道:“你不想说便也不必说,当日连双生蛊都下得,就该知道如今所动的手脚能被我猜出几分来,也算不得奇怪。”
“所以关于我的猜测,我暂时不想告诉你,也算是扯平了。”
沈妄躲闪了一下她的目光,没有再言语。
走入村落,周遭萦绕着的血腥气息却更重了些。
明明还是晌午,顺着村落中的道路前行,却不见周遭有叫卖的小贩或是行走的路人。
路过几间紧闭的小院后,颜渺的眉头皱的更紧了:“看上去,此地的情形又和之前去过的那方小镇差不多。”
沈妄的目光同样有些凝重,道:“看来是了。”
破败的木篱发出窸窣声响,颜渺顺着声音寻去几步。
禁闭的院门推开一条缝隙,尚不见院中人的身影时,颜渺叹一口气:“是熟人。”
沈妄同看向缓缓打开的院门,道:“的确是师姐的熟人了。”
一张符纸自袖中飞出,带出的风将院门推开,顺带着推入一地的雨水。
熟悉的人影自院中探出脑袋,小心瞧向二人。
颜渺还未来得及将人的模样看清楚,那人影已经走来,小心翼翼的朝颜渺作了个揖礼:“颜师姐……”
齐慕晚的面上还染着惊惧之色,再看一眼沈妄,再次弯身作揖,却没有开口唤人。
颜渺看着齐慕晚,下意识想起在叶障石窟时她身上落下的伤口,目光扫过她的肩侧:“是你?你怎么会在此?同行者还有谁?”
齐慕晚见她与那日在石窟对自己态度不同,大胆了些,上前拽一下她的衣袖。
像是终于寻到了可以求救之人,她的声音中甚至带了些哭腔:“颜师姐……”
“齐师姐,贺师兄他……”
未等齐慕晚回答,院中再走出几个少年少女来。
那几人显然同是宗门弟子,身上却未穿宗门的校服,反而都如入乡随俗一般,换上了粗布衣衫。
不知是不是因那日颜渺与沈妄在石窟中的嚣张气势,几个弟子见了二人,瞬间鸦雀无声。纷纷缩着脖子不再言语。
颜渺拿目光一一点过那几人,见着都是些眼生的面孔,道:“你们都是宗门弟子?怎么会来西境?”
齐慕晚摇摇头,应答道:“近日山下的村镇有傀蛊生乱,师尊本来只是派我和两个师妹下山探查,后来我们在临川遇见了其余宗门的弟子,听闻西境多地村镇都有傀蛊,宗门已派人分散前往,却无暇一一顾及,便偷偷溜来了这里……”
“宗门是没人了吗?连你们这几个小孩子都看不住?你们的胆子倒是不小,知道此地生乱是因为傀蛊这样邪物,就敢直接跑来掺一脚?”
颜渺轻笑一声,“这村子看样子已经遭了难,你们接下来打算如何?”
齐慕晚的眼睫缓缓垂下:“颜师姐,我们……”
说起接下来的打算,齐慕晚的神色显然有些凝重,几个宗门弟子的面上也不约而同的出现了黯然之色。
颜渺见几人神色暗下,眉头微蹙:“有人已经因为傀蛊出事了?在哪儿?”
齐慕晚很轻的“嗯”了一声,道:“是,师姐,我们来到村落时,贺师兄曾向村口驿站的驿主探问情况,谁知那驿主的身上竟已经中了傀蛊。傀蛊钻入贺师兄的体内,他被傀蛊控制,我们别无他法,只好先用符纸封了他的脉。”
颜渺想也未想,道:“带我前去看看。”
齐慕晚身后的小弟子窃窃几声,拉过齐慕晚,悄声问询。
“齐师姐,那是……他们两个都是魔修啊,而且沈掌事说,在叶障石窟的时候……”
“是啊齐师姐,我们真的要带这两个人……”
颜渺将几人的话语尽收耳中,瞧着他们:“也不知你们这群小孩子的身上有什么好东西,灵脉?灵骨?”
方才还同齐慕晚窃窃交谈的小弟子瞬间失色。
“我相信颜师姐。”
齐慕晚朝他们摇摇头,又转回身来,“多谢颜师姐相助。”
几人走入院中,颜渺慢下几步,与几人隔开些距离,点点一旁的沈妄:“瞧你一直没说话,如今有话想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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