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她轻声重复：“从来都没有退路。”
黎荒的夜晚与中洲不同，纵然居所与山林不算近，空气中也依旧染着潮湿的水汽。
同黎幺幺交待过想要前去陌渊的事后，颜渺在客居的矮榻上躺了一会儿。
躺了一会儿，她却翻来覆去合不拢眼，索性起身推门。
门扉响动，颜渺才将房门合上，便见旁侧的屋门也打开了。
显然听到她开合木门的声响，沈妄从中走出。
入乡随俗，他换掉那身染了血的白袍，换了身黎幺幺找来的黎荒服饰，身佩银饰，发带也解下了，本高束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挑出的一缕编作一条细长的发辫，发尾坠了段银制的发链。
天色是昏暗的蓝，缀在他身后，颜渺的目光一瞬不眨的停留在他的面上。
黎幺幺说的不假，他的确生的很好看。
当初自己能在云浮宗的山门注意到他，也的确是因他这张漂亮的脸。
沈妄惯爱穿白袍，极少会穿浓重的颜色，如今换上黎荒的服饰后，反倒似为他铺染了些鲜活的色彩。
颜渺走到他身前，瞧一眼他的发辫：“自己编的？”
沈妄点点头：“我瞧这里的人都是这样装扮的……师姐觉得好看吗？”
“很适合你。”
颜渺将他的发辫放在手里捏了捏，“随我走一走？”
沈妄点头，看看天色，还是犹疑着问了一句：“师姐今日损耗灵力，不再休息一会儿吗？”
颜渺摇头：“想着你制成骨剑的灵骨，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沈妄轻咳一声：“师姐熟悉黎荒，带我在这里走走吧？”
提及灵骨，沈妄根本不接话茬，颜渺见他岔开话题的模样，笑道：“你如今转移话题倒是轻车熟路。”
“走吧，带你转一转。”
不等沈妄狡辩，颜渺扯一扯他垂下的发辫，“刚好，我有些话想要问你。”
第57章
才走至院门前的藤萝架底下, 身后的窗子推开了。
黎幺幺立在窗前，惺忪着睡眼向外瞧：“你们中洲人晚上都不睡觉的吗？这是要去哪儿？”
颜渺应她：“祭殿这时候没什么人在，我顺路带他瞧一瞧。”
黎幺幺耸肩：“祭殿那个破地方有什么好看？顺路瞧一瞧是假, 想一起走才是真的吧？”
颜渺：“黎幺幺, 你这么晚还不睡，会长不高。”
黎幺幺：“……”
尽管已经许久都没来黎荒, 颜渺还是对前往祭殿的路十分熟悉。
四周是幽幽燃起的火，晃动着将小路照亮。
如今的黎荒祥和安定, 夜晚的祭殿更没什么人在, 只有入口处立着几名守卫。
二人从小路绕过去, 顺着祭殿侧的石阶向上走。
祭殿的顶棚很高, 像是一座塔，外沿的阶梯旋绕, 像是没有尽头。
颜渺走的缓慢，时不时停下，朝远处望一望接连天地的密林。
沈妄走在她身侧, 却显然对祭殿的内里更感兴趣些, 摸一摸旁侧的石墙：“这里就是师姐小时候……待过的地方吗？”
颜渺点头：“我幼时侯就是在这里的，只不过黎荒生乱后, 祭殿坍塌过一次，如今重新修缮, 远不似过去那样阴森了。”
沈妄顺着石墙上开出的窗子朝内望了望。
黑漆漆一片, 什么也望不清楚。
“沈妄。”
颜渺开口, 忽而问他，“你的那六年, 在徊生境，是什么样子的？”
沈妄收回视线, 沉默了一下，只是道：“已经过去了，师姐。”
颜渺点头：“是啊，已经过去了。”
晚风湿凉，两个人站在风里，许久都没有说话。
好一会儿，沈妄才又开口道：“师姐想知道吗？其实本也是没什么的……我一直没有提那些过去也并不是因不愿，只是觉得那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事，不想师姐为我担心。”
“我想知道。”
见他松口，颜渺亦十分坦然，索性将放在脑中许久的想法也一并说出了，“我们相识许久，但我如今才觉得，我对你的了解似乎太少了。”
“沈妄，我想知道些关于你的事，你要说给我听听吗？”
沈妄点点头，轻声笑了：“好啊。”
前后无人，二人停在石栏一侧，并肩而立。
沈妄缓缓开口道：“我的体内过去曾融过半颗魔修的髓珠，所以会生出些与寻常不同的灵脉，你也是知道的。当年沈衔青发觉沈惊谪频频前往北地，曾到北地寻他，企图阻止他行事。也正是那一次后，沈惊谪为了躲避宗门的耳目，将我带入了徊生境中。”
徊生境中有二十四条长街，七十二条小巷，其中少半存有流放其中还未消磨到死去的宗门弟子，更多的，是已经被抽取过灵脉，肉身腐烂，因执念太重而空留魂识的鬼魂。
徊生境最初是由沈惊谪建造，以南岭墟印阵作封印，每三月过去，沈惊谪都会前往徊生境，抽取沈妄体内新生的灵脉。
髓珠融合后生出的灵脉当真是有用的，他们抽取沈妄体内的灵脉，用它来改进和研制融灵引。
“所以我的血在那之后能轻易做成融灵引的解药，也是因当初曾服下无数次改造灵脉的药物。”
沈妄看向虚空，嗓音依旧十分平静，像是在讲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时间久了，我就学会了躲。我躲在徊生境中的街尾巷末，躲在鬼魂的聚集之地……那些鬼魂起初伤我，企图吞噬我的灵识来维持己身，后来我们熟识，我才知他们有许多曾是宗门弟子。那些鬼魂虽大多凶煞，却也能帮我掩藏身型，免过几次抽取灵脉的痛楚。”
“我曾认得那个冒充江一的宗门弟子，他曾为沈惊谪做事，帮衬着他，抽取过我的灵脉。我也是在那里结识的白缃，得知她曾见过千宗主后便想，师姐一直都想知道更多关于当年的事。所以我久久没有前去离九巷为她破除幻境，而是等师姐前来。”
沈妄起初还是在说当年之事，说着说着，又绕回到颜渺身上。
颜渺侧首，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
夜色静谧，他的眼睛被月光映亮，一如当年在云浮宗的藏书斋，昼夜长明的琉璃灯盏燃在案角，光影浅淡，细碎着落入少年漂亮的眼睛里。
沈妄看着她，眼中是融融一滩月色。
“我那时想，师姐会不会因我知道此事并参与其中，就此愿意带上我一起。”
沈妄继续说着，他的声音很轻，那双望着她的眼睛却虔诚至极：“你看啊师姐，从一开始，我便不是想要帮你完成你的什么计划，我的目的始终不纯，我只是想借着帮助你的契机接近你，想长久的留在你身边而已。”
画至尾音，他的嗓音变得有些低，染着湿漉漉的水汽，直浸得人心尖发软。
颜渺只觉得胸腔里被什么轻轻搅了一下，痒痒的，而后有些发酸，堵在心口，又酸又涩。
她抬手，轻抚上沈妄的背，顺着他披散在身后的发抚下去。
“沈妄……”
她是想说些什么的，话至嘴边却又咽下去，最终只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沈妄听着她唤他，微微垂首。
发辫荡下，遮挡住了他的表情。
“我从来都不是心存大义的人，如今在这个世上更没有什么在乎的人了……只有师姐。”
他的声音还是很低，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我想师姐不要离开我。”
月光照落在沈妄的发上，颜渺看不清他的神色。
她本只是想听他说些过去的事，企图在那些事中对他所知更多些，现下却在他的言语中心软的不像话。
她总是拿这样的他没有办法。
于是颜渺放开手边的长发，牵过他的手。
颜渺扣着他的指，轻声安慰他道：“沈妄，我没办法给你那样恒久的承诺。但现在，至少是现在，我不会离开你。”
沈妄的头还是低垂着，长发轻拂过二人交握的手：“是我擅作主张许多事，师姐还因剑骨一事怪我吗？”
颜渺轻声叹：“我不是在怪你，只是想，你为了我而损耗自己，实在是……不值得。”
沈妄终于抬起眼来。
他望着颜渺，目光坚定而执拗：“值得的，师姐。”
“我愿意这样，是因为，我喜欢师姐啊。”
颜渺愣住了。
他的语气好郑重，决定着说出这句话时又好轻松。
那句喜欢被夜风带到她的耳畔，在她的耳边打着转，久久不散。
见颜渺一时半会儿都没有说话，沈妄轻声开口，生怕她不相信一般：“如果那年我没有前往瑶山，没有在瑶山见到师姐，或许我不会意识到这些，也或许，我会将这些难以名状的感情都掩藏起来，就此压在心中……可那日在瑶山，师姐同我说喜欢，我便清楚的知道了，我是喜欢师姐的。”
颜渺的指尖颤了颤。
她扯过他的手，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些：“双生蛊，融灵引的解药，还有与我结契的骨剑……这每一桩每一件几乎都用来连接你我命数，沈妄，我早就难以脱身了啊。”
沈妄的指节僵了一下，而后松一松，将人拉到了自己的怀中。
颜渺顺势抱紧了他。
像是等待这个拥抱已经很久很久，明明是沈妄先拥过她，可在他们相依靠的这个怀抱里，却是她要更用力些。
她的手攥紧他背后的衣衫，而后听到发顶落下的一声轻叹。
“师姐，不管是什么，哪怕是更多，哪怕是我这条命，都是师姐的。”
颜渺的头埋在他颈间，低声笑了。
她在他的颈侧轻声呼吸，在他的耳旁低语，像是一声玩笑：“什么都能给我，你干脆直接说，想同我结为道侣算了。”
沈妄轻揉着她的长发，顺着她的话说下去:“那师姐愿意吗？若是师姐愿意，以血为契，等我们回到中洲……”
颜渺放开他的衣襟，拿手指戳他的后背，企图退开些：“你别得寸进尺，小心讨打。”
沈妄却不许她后退丝毫，将她抱得更紧些。
“但凡与师姐有关的，我总是贪心的，想要的更多些。”
“那也好，贪心也不是什么坏事。”
颜渺陷在他的怀抱中，抬手，揉揉他脑后的发。
“沈妄，等我们回到中洲……”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却听到沈妄轻轻应了一声：“好。”
—
黎荒的日出比中洲更晚些，二人在祭殿周侧吹了许久的风。
天色才亮，颜渺回到小院，便见黎幺幺惺忪着睡眼，手忙脚乱的将衣袍穿好。
黎荒近日将有一场祭礼，黎荒中的人都在为祭礼做准备，黎幺幺虽无需忙前忙后，却终归挂着圣女的名头，需得亲自前往，候在祭殿。
见是二人回来，黎幺幺伸出指头点在颜渺的肩上，将一只蛊虫放在她肩侧，便打着哈欠边道：“陌渊的路你还记得吧，顺着这边走出去，再左转，再右转……若有事，用这只传音蛊寻我就是。”
颜渺收下蛊虫，捏了张符纸出来。
许久之前她是曾到过陌渊的，只是在姜惜云与沐长则的记忆中观过当年之事，再次踩在这片土地上，颜渺的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望着空落落的一方山崖，指尖捏了一道悼亡的符印，轻轻将符印撒在崖边。
沈妄随她一同作了揖礼，又随她一同走入林中。
黎荒山林中的草木大差不差，林木也多生长得相似，只有陌渊不同。
藤蔓满地，凋零的草木枝叶与新生的绿植交织缠绕在一起，像是随时能将新生的草木吞噬掉。
行至林间深处，草木渐渐稀疏下来。
颜渺停住脚步，晃动一下与她牵在一起的手“到了。”
沈妄看过周遭：“这是沐长则记忆中的那一处地方。”
颜渺点头。
眼前的空地被枯枝覆盖，灵力掀过，枯植之下寸草不生。
曾在沐长则记忆中所见过的画面与眼前的场景交叠在一起。
颜渺抬手，手中带出一张符纸来。
那符纸才飘落至空地上放，一道强劲的符印之力压过，直将那张符纸绞碎在印阵之中。
正是当年，几乎将所有前来陌渊的人都葬送在此的那方印阵。
第58章
“师姐, 这道印阵，这是当年的……”
颜渺看着空地上缓缓隐去，重新掩藏起的符纹。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却是问他：“沈妄, 你见这印阵之中，布阵人留在印阵中的灵力如何？”
沈妄顺着她的目光瞧向被绞成齑粉的符纸, 眼睫微垂：“吞绞符印，草木不生, 十数年前的印阵更是能维持到今日也没有消散, 布此阵的人最低也该是元婴修为。”
颜渺眼睫微敛：“你也看得出, 布阵的人至少应是元婴修为。”
十几年前能达到元婴修为, 前来黎荒平乱的宗门之人多是宗门中的翘楚，例如千瑜, 例如姜惜云，或是沈惊谪与沐长则。
再例如，南岭墟曾经的那位少主, 中洲难得一见的符篆天才, 周望舒。
沈妄皱着眉头：“师姐是说，这方印阵,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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