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珠打在油纸伞上的声响清脆, 颜渺走在小径中,依稀想起当初千瑜将她从黎荒带回到中洲的时候。
那也是一个雨天。
她的身体不算好,被千瑜救起后不省人事许久, 再醒来已是在中洲, 千瑜在旁为她端来药汤,又亲手喂给她。
那些时日, 千瑜搜罗了许多珍稀的草药来养她的身子,她牵着她的手回到云浮宗, 带她见过千珏, 在云浮宗的正殿行了拜师的礼节, 又牵着她一步步踏上舟山的石阶。
从黎荒出来的时候,千瑜说会带她回家。
她说如果她愿意, 从此以后,舟山便是她的家。
颜渺的脚步加快了几分。
当初是千瑜救她于水火, 如今合该换她带千瑜离开舟山。
千长宁在寝居的门前等她。
颜渺隔了很远见到她,脚步悬浮着飞身过去。
一切都没变,她的师姐还是穿着云浮宗的宗门袍服,也一如常日那样温柔的看着她。
寝居院门侧还有千长宁曾亲手为她雕制的小石雀,石雀的眼睛拿眉黛涂过,精细的尾羽染了嫩黄色,是千瑜见到后寻来栀子花作染料点在上面的。
颜渺快步跑去,牵住千长宁的衣袖:“师姐!”
她们已有一年余的时间未见过了。
自颜渺拜入千瑜门下,除却当初前往南岭墟修习心法的两载,还从未离开过这样长的时间。
“渺渺,你在销骨山重新以魔髓筑灵脉一事我已听说过了。”
千长宁牵过她的手,嗓音轻柔,“在外这样久,辛苦你了。”
颜渺的眼眶微微发酸,摇一摇头:“师姐,这些时日你怎么样,师尊呢?师尊她还好吗?”
千长宁带着她朝千瑜的寝殿走:“我早已没什么大碍,师尊她……很想见见你。”
顺着石板路行至千瑜的寝殿,千长宁停下脚步:“渺渺,你听我说。当日在这里死去的宗门弟子曾遭人毁尸灭迹,在那之前我已查清,他们的身上确有剑伤,却非是死于剑伤。那些宗门弟子的灵骨尽毁,灵脉也早已被抽去,而给他们致命一击的,是傀蛊。”
颜渺愣了一下:“傀蛊?是当初引得黎荒生乱的那种蛊虫?如今又一次在中洲出现了?”
千长宁点头:“渺渺,今日离开舟山后,怕是需得由你前往黎荒,去找到当年尚且活着的圣女备选之人,寻找傀蛊的解决之法。”
颜渺看着她:“好,师姐,等我们离开舟山,我便立刻启程。”
千长宁轻抚她的发顶:“……好。”
可她的话语却迟疑着,指尖轻轻颤抖。
颜渺十分敏锐的察觉到她的颤抖。
她抬首:“师姐,你……你怎么哭了啊?”
千长宁摇摇头,冲她弯了弯唇角:“去吧,师尊她,还在等你呢。”
颜渺心中浮上一丝不妙的预感:“师姐,你不随我一同前去吗?”
殿门打开,殿中是一道传送阵法。
千长宁轻推她的肩:“只你一人就够了,我在此为你守着。”
颜渺回头再看一眼千长宁,见她冲她点了点头,移步走入阵中。
青烟消散,颜渺睁开眼。
眼下依旧是在舟山的地界,是山中的一处石洞。
石洞外有结界,却已很弱了,触之即碎。
夜明珠散着莹亮亮的光,洞中物事一应俱全,是千瑜曾在寝殿所布的陈设。
茶案,剑谱,更有当日与曾碎裂在寝殿那套白釉茶盏一般无二的茶具。
已将至五月了,千瑜身上却披着一层不算轻薄的外衫,她坐在长屏一侧,十分安静的看着她。
她的唇色有些泛白,精神较一年前的那日要好上许多。
颜渺快步走过去,垂首拜礼:“师尊。”
千瑜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柔和,目光也温柔极了:“渺渺,你来了,到师尊这里来。”
颜渺听话走上前去,跪伏在她身侧。
千瑜抬手去拢她的发,颜渺这才瞧见,千瑜的腕上是两道符纹汇聚而成的长索,脚下更有一道以她为阵眼的印阵,将她的行动限制在这山洞一周。
千瑜轻轻抚过她的发,顺着她的长发抚至她的肩背:“我们渺渺瘦了好多,我听长宁说了刑隐司一事……很痛吧。”
颜渺咬咬牙,想应一句不痛,眼泪却先落了下来。
千瑜的目光中歉意深深:“是师尊不好,是师尊的错,是师尊……对不起你。”
颜渺摇头:“师尊,你在说什么呢,不是你的错,明明是……”
她的话还未说完,千瑜已轻轻牵她的右手。
千瑜抚摸她的右手,并指轻探过她右手经脉:“好孩子,师尊知道你很喜欢钻研剑法,可你的一生还很长很长,修习剑术也并不该是你此生的全部……即使不能练剑,日后你也要好好的,你和长宁,你们都要好好的。”
颜渺将她的话听在耳中,心脏却一瞬悬起。
她握紧千瑜的手:“师尊,我先带你离开。”
千瑜点点头,在颜渺的搀扶下站起身。
她未解开腕上的符纹,只是脚步平稳着朝外走去。
冰凉的雨丝轻拂在面上,千瑜望向昏沉沉的天际,口中似在轻声喃喃:“又下雨了啊。”
颜渺撑伞追上,却见洞中阵法似有波动,抬手以灵力压住印阵。
她再抬手,将灵力附着在千瑜的腕上:“师尊,如今我的灵脉已得恢复,我替你将这禁制解开。”
千瑜却轻拍过她的手:“渺渺,用你的灵力,在我的经脉中一探。”
颜渺不解其意,却仍旧照做。
灵力缓缓流淌入千瑜的体内,探过她周身经脉。
颜渺的手腕却忽而颤抖了起来。指节一时脱力,油纸伞坠地,击起满地的水花。
她后退一步。
漫天的雨丝落下,遮过身前人明暗不清的面容。
“师尊,这是怎么一回事?”
颜渺看着她,话语也是颤抖的,满是不可置信,“为什么我的,我的剑骨会……”
为什么她的剑骨,会融在千瑜的灵骨中。
千瑜只是平静的看着她。
“为了让我活着,渺渺。”
她目光轻柔,拾起落在脚下的油纸伞,重新为她遮过漫天的雨珠:“你可还记得当初在寝殿中,周南曾说过的话吗?”
雨水落在面上,颜渺的记忆急剧后退。
当初在寝殿的一幕幕重又在脑海中上演,周望舒的话语清晰的传入耳中。
“阿瑜,你以为你这样就能逃掉了吗?”
“纵然你不想再活,纵然你如今自毁灵脉与灵骨,你以为,我就再没办法救回你了吗?”
“你还记得的,渺渺。”
千瑜轻柔的嗓音将她从恍惚中唤醒,“为了让我活着,这么多年来,她为了将我的灵脉与灵骨恢复如初,害了许多宗门之人……可我本该死在前往黎荒平乱的那一年,死在黎荒的陌渊。”
颜渺只觉得身体中的空气被抽干了,她看着千瑜,张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千瑜撑着伞,抬手召出迟云剑,递给她:“渺渺,我如今封脉无法御剑,而我腕上的禁制一旦破开,周望舒会立刻察觉到。”
“我们等了这样久才得来的一次机会,你要快些。”
颜渺的脚步连连后退,退出伞外。
雨水落在她的面上,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是潮湿的,温热一片。
她摇头,轻声道:“不,师尊。”
千瑜将伞倾斜过去,遮在她发顶:“我已同长宁交待过,她会守好舟山,让你有足够的时间离开。”
千瑜再次望向昏沉的天幕,任连天的雨水打湿她的长发。
“终于捱到了这一天……和当年在陌渊一样,又下雨了啊……”
她握过颜渺的腕,将长剑交到她的手中。
“若我随风消散,便属于任何地方……不要为我哀悼,也不要哭太久。”
她侧过头,像是常日在舟山指点她用剑的一招一式,“渺渺,时间不多了,你要快些。”
颜渺持剑的手微微颤抖。
符纹碎裂,散出一阵叮铃的脆响,剑刃划破血肉的声音一并融在其间。
雨水与血水相融一处,自颜渺的掌心滑落,汇作涓细的溪流。
油纸伞坠地,染了黏腻的血水,雨珠落下,打湿颜渺的肩膀,钻入她与千瑜交叠在一处的掌心。
“渺渺,是师尊不好……若是,若是不恨师尊的话,若是还愿想念我,想来见见我,就穿你在宗门大会时穿的那件漂亮衣裳来舟山走一走,就当是,来看看我。”
千瑜的手渐渐松开她的,口中仍不放心的,轻声嘱咐着她,“记得是那件红色的,衣角绣有那朵小花的,我最喜欢看你穿那件衣裳了……”
“师尊,师尊……”
落雨打湿颜渺的肩膀,迟云剑被血浸没,千瑜的体温在她的掌心里一点点流逝殆尽。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她前来舟山……不是来……救师尊离开的吗?
与千瑜交叠的指尖忽而有生机跃动,颜渺动一动手指,却反被一道灵力绊住了。
那道生机轻轻柔柔的缠绕上她的指节,自千瑜的掌心蔓延至她心口。
灵脉交融在心口,颜渺的面上已满是泪水。
“师尊……”
她口中无意识的喃喃着,神色凝滞,目光浑噩。
已经融入灵骨中的剑骨难以轻易相移,千瑜便将她体内的灵脉尽数抽起,渡给了她。
第68章
颜渺的双膝还软着, 跪在一滩血水里,神色怔然。
她的手上染了血,一时用不上力, 迟云剑掉落在地, 剑刃发出一声嘶哑的铮鸣。
颜渺垂首去捡,却如何也拿不起来。
她恍惚了一下, 这才想起,千瑜已经不在了。
而她如今身无剑骨, 而那一剑, 迟云剑能准许她的触碰, 本便是因千瑜的应允。
颜渺的发已被雨水打湿了, 衣衫也淋了透彻,膝下湿黏的血浸透她的衣袍, 缓缓向上染着血色。
千瑜准备这一刻显然已经太久了,她积年累月在迟云剑上加诸的灵力让那一剑足以刺碎她的躯体,如今她的魂识也涣散了, 融在雨水中的那摊影子碎作星星点点泛着流光的残片, 飞散在山川草木间。
她连一丝痕迹也不想留给这世间。
颜渺跪在刃上染血的迟云剑旁,掌心拢着湿淋淋的泥土, 以花草将剑葬没。
她将那柄染了血水的油纸伞遮在长剑上,俯身叩首。
她的目光还恍惚着, 低声呢喃:“师尊, 雨好像下的, 越来越大了……”
雨越来越大了,雨珠打在纸伞上, 发出噼啪一阵脆响。
颜渺撑着尽是湿泥的地面直起身体,双腿却用不上力, 起身一瞬又跌伏在地。
第二次,第三次,她双腿虚浮着直起身体,转回身,似乎还能望见千瑜坐在那方茶案后的身影。
“渺渺。”
有人传音入耳,颜渺听出,是千长宁的声音。
千长宁在传音中道:“快走。”
“师姐。”
颜渺的指尖还滴着血水,她回首看,望不见人的身影,神色有些茫然。
走?
要到哪儿去?
这里不是她的家吗?
千长宁声音急切:“渺渺,快些,从山路离开。”
话音落下,一道符印自印阵中显现,人影自阵中走出。
印阵中的女子着一袭织金玄袍,惯来平整的衣袍也染了尘泥和雨水。
显然是感知印阵波动匆匆而来,寻常的印阵难以千里移形,她抬手御出的符印中也带了血。
符印猛然袭向颜渺,她闪身躲过,抬手挥出灵力作挡。
周望舒目光沉沉:“颜渺,阿瑜是你师尊,你竟敢……”
颜渺同样看着她,声音颤抖:“周望舒,是你,是你害了我师尊……”
“我害她?怎可能是我?当初在黎荒若不是我,她早便会和那些人一样,都会死在那个不毛之地!”
周望舒的嗓音发冷,“倒是你,阿瑜待你那样好,你如今合该下去陪她才是。”
符印与灵力相撞,击起一片烟与水,颜渺抬手,灵力自四散挥出,体内的戾气愈发充盈,几乎要撞碎经脉。
她的双目发痛,眼眶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雨珠敲打着枝叶,散着血色的薄雾中,她望见千长宁的身影。
她为她挡下一记符印,又跪在宗门众人的面前拦下追赶而来的宗门弟子,为她挣出了足够的时间离开舟山。
记忆在脑中交叠而过,颜渺只觉得头痛欲裂,体内的灵脉剧烈的起伏着,似乎要从心口冲出。
漫天大雨中,她的身体在雨水中不断的下坠。
“师尊,师姐……雨越来越大了……”
这场雨究竟,什么时候能停下啊……
灵力动荡,旋绕着浮动在虚空,颜渺的意识有些恍然。
不对,千瑜已经不在了,而千瑜死后的一年,千长宁也不在了。
还有谁会应她呢?
要是那时候,她真的死了该多好啊。
要是她真的死了,就不用面对之后的种种,不用在那之后的无数个日夜里,一遍遍品嚼若切肤般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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