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早已经无法回头了。
耳畔传来印阵破碎的声音,符纹四散,金灿一片的符纹霎时间拔地而起。
颜渺猛然睁开眼。
符印升腾,丝丝缕缕的符纹光线交织缠绕,亮得刺目。
颜渺直视其间,睫羽因光亮晃动轻颤。
阵法汹涌着席卷而来,夹杂着缕缕赤色,像是要将人绞碎在印阵中。
颜渺的视线也被一片赤金色覆盖了,
她的灵识在记忆的回溯下早已变得脆弱难堪,支撑不住更多阵法的袭扰,一直以来强撑着的意识也像是要被绞碎在阵法之中。
眼前的赤金色也渐渐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茫。
她好像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耳边是一片鼓噪的风声,应和着舟山清泠泠一片的雨声。
就停在这里,似乎也很好。
于是她任凭符印席卷周身,在细若抽丝的符纹中径直跌落下去。
可下一瞬,她听到一声很轻很轻的唤。
“师姐。”
一个带有血腥气味的怀抱轻轻拥住了她。
那双手从下坠的意识中托起她,带着她,从一片混沌中挣脱出来。
风雨迎面,颜渺抬手捉住那片真实。
青年自如刀似刃般的符印中破开一条染血的路,他的手臂身躯被印阵中的符纹割开道道伤痕,血迹斑驳在白袍上。
他竟是硬生生闯入了镜虚阵中。
颜渺的身骨软着,却拼尽力气抬起手,像是想抱紧自己的最后一丝生机一样,环抱住了他。
于是她的掌心沾上了血,攥过的衣衫湿滑粘腻,是沈妄身上的血。
“沈妄。”
她应他。
沈妄面色发白的将她抱紧,连指尖都在颤抖:“师姐。”
颜渺的眼泪缓缓流下来。
现实与记忆交错,她几乎分不清楚今夕之年。
指节发出咯吱的闷响,她将沈妄的衣衫攥得很紧很紧,染着泪的脸埋在他的肩侧,失声痛哭。
终于有人撑伞,为她遮过那一场落了八年的雨。
而她也终于在他的伞下,将八年前的泪水哭尽。
沈妄抬手,掌心覆在她的发上,一下又一下的安抚着她。
“师姐。”
他的声音轻柔至极,“我在,我就在这里。”
印阵中的符纹依旧涌动着,颜渺轻嗅他身上的血腥味,抬眼:“沈妄,印阵中还有沈惊谪的记忆。”
沈妄扶稳她的肩:“师姐,不要再继续了。”
“不,我已与周礼做了交易,镜虚阵只能维持一个时辰,没有更多时间了。”
颜渺摇头,抬手推他,“沈妄,你如此硬闯入镜虚阵中,灵识很快便会被印阵侵蚀,你需得快些离开,我今日必须……”
“师姐。”
沈妄的眉头皱紧了,打断她,道,“你的灵识已经承受不住印阵的更多侵扰了,你知不知道,若是此时有人想要你的命,只需在阵中稍做手脚,你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你不是答应我,要等我来后再来找周既明的吗……师姐,为什么你总是要一个人?当年是这样,如今我已应了你当年的誓约,我早就能站在你身边了,为什么你还是执意要一个人?”
“……我也想被你需要啊。”
他的声音慢慢变轻了,尾音被吞绞在印阵中。
颜渺躲闪着他的目光,挣开他按在她肩侧的手。
一道灵力挥散而出,扫过符纹,将印完完整整的探过一遍。
颜渺后退一步,抵住突如其来的眩晕,努力稳住身体。
灵力收拢,她望向灵力所指处涌动的符纹。
只要到那里去,只需要轻轻碰一碰那片符纹,她就能再次将灵识注入其中,就能探得沈惊谪的记忆,拼起当年在黎荒发生的一切……
可还不等她朝那片符纹迈出脚步,腰上一紧,整个人便被沈妄圈在怀中。
她挣了一下,却没能逃出他的钳制。
“沈妄,你放手!”
灵识一点点被周遭的符纹抽去,沈妄一手将她的腰身按在怀里,抬指捏一道诀。
颜渺回首去看,这才发现,他的目光中已尽染了戾气,沉沉望着她,似想将这方印阵都吞噬殆尽。
她抬指,灵力顺着他的腕缠上,将他缚于她身的手臂勒出道道血痕。
可沈妄却像是感知不到痛楚一般,手臂牢牢的环在她腰侧,袭向印阵的灵力愈发汹涌起来。
符纹在灵力的撞击下疯狂涌动起来,华光四散,凝结成一张屏障。
颜渺扭动一下肩膀:“沈妄,你疯了?如今周礼早已结婴,这镜虚阵也至少是元婴级别的印阵,你想这样将它打碎吗?”
话音未落,沈妄忽而垂眼看她:“我能的,师姐。”
他的双眼依旧明澈,颜渺甚至能在其中看清楚自己的影子。
可她望见她自己的同时,也望见他深不见底的欲念与戾气。
一道灵力涌入颜渺的眉心,她的意识重又模糊起来。
风声呼啸,符纹发出刺耳的嘶鸣,而夹杂其间的,是沈妄低声的呢喃。
“师姐,我说过,我早就可以站在你身边了。”
染着金色华光的残片飞散在阵中,镜虚阵应声而碎。
沈妄的身影自一片流光中显现出来,他一手揽住颜渺的腰身,托起她重新软下去的身体,抬眼看向阵外的周礼,指尖灵力呼啸涌出。
灵力连化形也无,径直袭向周礼。
周礼抬手御起符印作挡,却难敌那道灵力的强压,被剐蹭着退后一步。
玄色衣袖漫卷,他双手并合扣至一处,再次以符印筑起一道屏障。
可还不等屏障将人护住,灵力骤然卷上他的左袖。
染着戾气的灵力似要吞噬他的血肉,攀上他的左臂,骤然用力。
周礼的面上浮现出一瞬的痛楚,口中呕出一道血来。
他的手臂以近乎诡异的程度弯曲着,腕骨断裂,左手垂下。
“周既明。”
沈妄嗓音清淡,用那双染尽戾气的眼望着他,缓缓收拢灵力,“今日我再断你左手,若是我师姐因你这印阵有什么闪失,我就回来,杀了你。”
第69章
涣散的灵识重新聚拢, 沈妄那一缕灵力趁她不备时闯入她的识海,将她的灵识尽数封在识海中。
颜渺的灵识脱离了阵法,却沉到冗长的梦境中去。
那是千瑜死去的一年后。
在西境边陲的一处小镇, 她再次见到千长宁。
彼时她已依照千长宁所交待的, 前往黎荒的陌渊寻到圣女,结识了黎幺幺。
像解傀蛊之祸别无他法, 她只能借助黎荒的蛊术将身上骨血都淬过一遍,这才以己身血肉做了傀蛊的解药。
从黎荒归来的半月后, 千长宁找到她。
他们已经一年未见了, 可颜渺再见她, 却与一年前的心绪大有不同。
她没有再像一年前那样奔向她, 见千长宁转身朝客栈走去,她缓了步子, 与她错距离后走上二层。
又是一年春时,千长宁身上的衣袍颜色沉闷,与遍地的春光格格不入。
她拂袖落座, 与颜渺分坐在桌案两端。
自千瑜故去, 颜渺也将常时候的衣袍换成了黑沉沉的颜色,房内本就不算明快的气氛显得更沉闷了几分。
颜渺为她倒一杯水, 问道:“师姐,这样久未曾见过, 你在宗门如何?你的伤势恢复的如何了?”
“药谷的人已来为我瞧过, 没什么大碍。”
千长宁应她, 有些心疼道,“渺渺, 你又瘦了很多。”
颜渺垂眼,谈及正事:“我在黎荒时听闻, 曾被关入朱崖城的苏南齐重新出现在中洲,更以融灵引蛊乱人心,引得宗门中有些人心思动荡。不仅如此,自师尊离开后,中洲更接连出现了许多因傀蛊所起的乱象。如今我的血已能解开那蛊虫,师姐,你可有什么打算?”
千长宁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
许久,她将杯盏搁在一旁,拿出一盘棋来,边展开棋盘边轻笑道:“我们渺渺长大了,说话也愈发像大人了。”
颜渺敛了眼睫,和从前一样帮她将棋奁分在两端,捡起一颗润如温玉的棋子放在手中揉捻。
是三年前千长宁生辰时,千瑜送给她的礼物。
千长宁十分喜爱这套棋具,她虽学棋的时间很短,天赋却极高,只学了些年岁后已能与千瑜对弈,二人在棋盘前一坐便是大半天,厮杀胶着,有来有回。
从前在云浮宗,惯来都是千长宁陪着千瑜下棋,颜渺每每看到局中交错的黑白都一个头两个大,即使只是在旁观棋,没一会儿也倦怠的掀不起眼皮来。
颜渺望着她,道:“师姐,你知道我不会下棋的。”
“是我许久都没有下棋了,渺渺,陪我坐一会儿吧。”
千长宁自顾自的执白落子,道,“如今苏南齐重新现身于中洲,师尊去后,周望舒行事愈发不加顾忌,内有沐长则里应外合,已有许多宗门弟子无故失踪,宗门派人前往寻找也都不得结果。”
“渺渺,凭你我如今的修为无法撼动这几人,我们只能分而化之。”
颜渺轻皱眉头。
恍神之余,她手中的棋子被千长宁接过,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啪嗒声。
“几日之后是师尊的忌辰,周望舒定会前往舟山祭奠,师尊死前未留尸骨,但你的体内有师尊的灵脉在,她若知道,一定会尽力寻你。”
棋盘上黑白交错,千长宁继续执棋落子。
“事关师尊,她定是要一人前来,我会提早在舟山的后山布下缚身诀,届时你引她到后山,我们便有机会。”
棋子叩在棋盘侧,颜渺点头,垂下眼帘。
棋盘上的黑白二子厮杀正烈,即使她不太看得懂棋局,却也能猜测出,千长宁的手下,是一局难分胜负的棋。
“没有周望舒,沐长则在宗门自然独木难支,届时我们再以查清弟子失踪之事拉他入局,想是也不难牵制住他。”
千长宁继续道,“有了宗门相助,你身上更有可解蛊毒的办法,苏南齐曾入镇魇狱,即使如今逃出却再难成大事,不过是因手中有融灵引才能掀起风浪,想必届时凭你便能制住他。”
颜渺点点头,细细思虑着千长宁所言。
她的计划说的虽不算详尽,却是现如今她们能做到的,将几人拆开击破的最好办法。
只是颜渺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落子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唤回,最后一枚黑子棋子在榧木棋盘上,千长宁叹一口气。
“不下了,这局哪里解得开啊。”
听她久违的一句埋怨,颜渺轻声笑笑,帮她捡起棋子。
西境偏远,二人却还是怕被人瞧见来往,十分小心的作别。
离开时千长宁拿指节轻轻敲她的额头:“渺渺啊,养好身体,少胡思乱想。若是师尊见你瘦成如今这副模样,可是要拿我是问的。”
颜渺紧住她的手,又不舍的放开,说:“师姐,半月后我们再见。”
她们的确于半月后在舟山见了面。
但千长宁骗了她。
她最终还是为那局难分胜负的棋寻到了解决的办法。
那局棋的最后一步,是千长宁的死亡。
那天颜渺又一次得见舟山的落雨,只是这一次,倒在她面前的是千长宁。
千长宁说的对,凭他们两个的修为,是无法撼动那几个人的。
三人的那一场交手,纷飞迭落的剑气与符印几乎毁去了舟山的半面山峰——直到周望舒结出血阵的时候,千长宁将颜渺锁入了她一早布下的结界。
她将血引入剑诀,强召起深埋在舟山的迟云剑,用那一式带着杀意的剑招刺入了周望舒的胸腔。
身无剑骨的千长宁自是受不住灵兽骨剑的反噬,迟云剑剑意炽盛,反噬于身,将她的心脉也燃烧殆尽。
那一剑刺穿了周望舒的心口,剑气贯穿了她心口的髓珠,将她的经脉也尽数捣碎。
结界随着人生命的流逝渐渐消散,颜渺匆匆破开结界,却见已然经脉尽毁的周望舒撑起身体,抬指在心口凝一道符印,一手擒住了千长宁的尸身。
颜渺追上前去,手中是灵力所化的虚刃。
虚刃脱手之际,周望舒忽而开口。
“千长宁是魔修,我一早就知道。”
周望舒的口中还在向外涌血,口齿依旧清晰,“观瞻祭礼的各宗之人已经赶来,若是他们知道千长宁的髓珠其实是魔髓……或者说,在阿瑜祭礼这天,知道了她的两个好徒儿竟都是魔修,他们会不会也觉得很有趣?”
周望舒的话语如同利刃一般直刺入颜渺的心口,她掌心的虚刃微顿,道:“周望舒,你口口声声说曾害过的人,曾抽取过的灵脉都是为了我师尊能活下去,可她死后,你却要以此来毁坏她的名声吗?”
周望舒的口中再吐落一口血来:“你错了颜渺,毁坏她名声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况且人死如灯灭,若活着便罢,既然已决定了要去死,身后的名声哪里还有那样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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