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宜是在二层院落北边的青蒲园,走过去需得费些时间。
因此到的时候,秦老太太都饮过一盏茶了。
一进门,秦书宜便闻到了淡淡的檀香,古朴而陈旧。
雕花窗桕中射入斑斑点点细碎的光点子,旁边放着一张梨花木大案,秦老太太坐于桌案一侧。
一身鸦灰色的长乌驎古香缎长褙子,发髻梳得纹丝不乱,十分光整。
见着秦书宜来,她脸色沉了沉,将手里的茶杯往桌上放了放,抬了抬眼。
“孙女给祖母请安。”
秦老太太没抬眼,“嗯,起来坐吧。”
等秦书宜落了座,才又漫不经心地道,“说起来,你一向最守规矩时间,给长辈行礼见安是礼数,以后注意些时辰,今儿个念在你磕伤了头,就不罚你了。”
说完,又看了一眼她身上那身浅白色的衣裳,微皱了一下眉头,“说过多少次了,也是及笄的年纪了,应该穿些鲜亮的衣裳才是。”
秦书宜当然明白祖母的心思,这个年龄该婚配了,总该要穿些能让人注意到的。
想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前一世是怎么想的,怎么会穿那些好似红腹锦鸡的衣服?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点点头,算是回应。
秦老太太又呷了口茶,沉声道,“宫里传了话来,皇后过段时间会在清华池设个花宴,秦家也在受邀之列,到时你同我一起去。”
花宴?上一次就是在这个花宴上被皇后选中的吧?
“可是我这额头——出去不是给秦家丢脸吗?不如孙女就不去了吧?”秦书宜摸了摸自己微微有些红肿的额头,根本不想去。
对于她这反应,秦老太太明显有些不悦,皇后设宴,那是多少人想去都去不了的。
她倒还不情愿起来,真是不知道之前教她的东西都到哪里去了。
家里两个姑娘,如今也就她这一个能拿得出手,秦书亭无论是长相、才德、见识都不如秦书宜,实在登不了台面。
秦老太太看着她,“我这两日会叫人多仔细些,平日里看你也有些大家闺秀的样子,怎么走个路也能摔倒?这几日好生养着就别出门了,顺便再把女诫抄写十遍,静静心,到时宴会上别丢了秦家的脸面。”
说完又看向一旁的刘妈妈,“去把那盒药膏拿来。”
很快,刘妈妈就捧着一小盒药膏过来,秦老太太示意她将东西递给秦书宜,“这药膏可消肿散淤,你每日用着,另外,等会儿你再让人去掌房那边拿些时新的料子做几身衣裳。”
秦书宜还想找个托词,秦老太太面上明显已经有些不耐了。
她只得住了嘴。
秦老太太又睨了她一眼,也不想再说什么,只冷冷地道,“下去吧。”
“是。”
从屋子里出来后,秦书宜长长地吐了口气,明明祖母的屋子宽敞得很,可每次进去都让她觉得憋得慌,即便是再来一世,这感觉还是不曾变过。
她拍了拍胸口,缓了口气,正要出园子,一转头就瞧见秦元鸿正往这边来。
秦元鸿今年八岁,乃庄氏所生,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远远的,见着秦书宜甜甜地叫了声“大姐姐好”。
秦书宜点点头,“嗯,鸿儿乖。”
说实话,秦书宜曾一度怀疑秦元鸿是不是庄氏生的,根本就是两种性格嘛,能生出如此乖巧的孩子也是她上辈子积福了。
许是听见了声音,秦老夫太太跟着出了门来,刚刚的严肃消失不见,一脸笑容地走过来牵着他的手往里走,“鸿儿来啦?”
“嗯,鸿儿上完学了,过来给祖母请安。”
“嗯,还是我们鸿儿懂事。”
祖孙二人笑着往里去。
秦书宜看着两人,眼神闪了闪,转过头,出了奉安园。
—
东宫。
李沐言对于自己一觉醒来就回到现在这件事情还是有些匪夷所思,明明刚刚还在皇后的灵堂,他枯坐了一天,满心思都是那封遗书。
虽然,和皇后的日子无趣了些,但是也好在太平,自她掌管后宫以来,从没让他操过心。
而且皇后向来三从四德,规矩行事,实在不失为一个好皇后。
可写出那样的遗书来,他实在想不通。
非但对自己只字未提,还说什么要将自己的骨灰洒入江河,这是宁愿挫骨扬灰也不愿同自己合葬?
这是有多嫌弃他啊,才能让她如此决绝?
自己对她难道不好吗?年节生辰,皇后该有的体面,他哪次不是让冯全记着的?
这些年,他们虽说不得多恩爱,相敬如宾总是有的。
他越想越气闷,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觉得堵得慌。
后来,他想得累了,本来想去歇息会儿。
哪知道这一觉醒来竟然回到了和皇后初识的这一年。
他揉了揉眉心,朝着一边的冯全道,“什么时辰了?”
冯全拱了拱手,“回殿下,已经酉时了,殿下这都忙了一个下午了,可要用些吃食?”
李沐言想了想,“你刚刚说,母后前日传话让我空了去她那里一趟?”
冯全含笑点头,“是让白熹姑姑来传过话,不过这两日殿下忙得厉害,我已经命人去回过话,皇后娘娘说了,不急。”
冯全做事一向谨慎周到,这也是为何他虽不算资历最老的,却能一直伺候在太子近侧的原因。
李沐言这会儿已经站起身来,“眼下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就去母后那里吃晚膳吧。”
“是,我这就叫人备车辇。”
到凤仪宫的时候,已经是亥时了,不过因为冯全先派了人来禀告给皇后太子要过来,因此,皇后这会儿并没提前用膳。
李沐言今日一身青色吉字纹锦氅,将他身材拉得更显颀长。从宫门进来时,就格外招眼。
几个小宫女忍不住偷偷侧目,小声议论着,“太子殿下真是太好看了吧。”
也难怪这些小宫女仰慕,李沐言生得轮廓分明,五官英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就是那些见多了世家公子的大家闺秀也都心生仰望。
皇后见他来,笑着站起身朝着他道,“太子来了啊。”
李沐言点头,“嗯,处理完事情,想着过来陪母后一起用膳。”
皇后今日特别让御膳房多加了几个他爱吃的菜,还特地熬了滋补的参汤。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闲聊了一会儿,多是关于前朝的事情,皇后一如既往地嘱咐着他要立好表率,言行举止多要注意一类的话。
然后才将话锋一转,说道,“如今你已经坐居东宫快一年了,我想着你平时事物庞杂,也是该找个能照顾你起居的人了。”
听到这话,也不知怎的,他心里忽然闪过秦书宜的样子。
他记得上一回,好像也是花宴,母后一眼就相中了秦书宜,然后将这事情定下的。
李沐言将筷子放下,想了想,点点头,“母后做主就行。”
皇后笑着将一块春笋放入他碗里,“那我就让白熹准备一下,到时你若是有空可以一起过来看看。”
“好,听母后的。”李沐言将那块春笋放进嘴里,又喝了小半碗参汤,这才起身准备着回东宫。
路上,他坐在轿撵上,心绪停留在太子妃一事上。
刚刚母后说到太子妃的时候,他想到的第一人是秦书宜,这会儿细较下来,好像放眼天下,除了她之外,他竟找不出能比秦书宜更合适的人选来。
太子妃嘛,自然就应该是秦书宜那般刻板又心细,三纲五常,端庄规矩,能免去他不少烦恼,这样的人替他打理内务,他心安。
可那封遗书——
想到这里,他又觉得太阳穴有些发紧。
他也很好奇,秦书宜究竟对自己是怎样一个心态,明明平日里恭敬温婉的,怎么这死后会如此决然?
罢了,若是一切照旧,那她会如原来那般嫁入东宫。
或许,到时就有答案了吧。
第3章
随着天气慢慢回暖,花宴的日子也定了下来,三月初二,上巳节的前一天。
秦书宜这几日几乎不怎么出门,除了每日晨昏定省的请安之外,就窝在自己的园子里。
除了抄写女诫外,不是画画画儿,就是写写字,看看书,心情好的时候便让春雨买些食材回来研究些好吃的东西。
反正祖母说了让自己这些日好生养着,日子也算惬意。
就是春雨有些担心,怎么摔了一跤,自家姑娘的性子就大变了呢?
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似的。
秦书宜笑着道,“人啊,应该多为自己想想,你如今还小,以后慢慢就懂了。”
春雨撅撅嘴,“姑娘,我明年就及笄了,不小了。”
秦书宜见她这样,还想打趣她,就见春竹从外面进来,提醒着道,“姑娘,掌房那边送来的料子可选好了?若再不做衣裳怕是来不及花宴上穿了。”
一提到花宴,秦书宜的好心情散了一半。
装生病、装有事这些似乎都不大可能成为推脱的理由。
唯一可行的法子怕是得指望别处,譬如碧春园那边。
可这两天,看着一切如常,倒与她想的不一样。
她叹了口气,愁闷起来。
正此时,碧青园里的夏枝忽然来说庄氏请她去一趟。
这庄氏原本是秦舟的姨娘,自打秦书宜母亲去世之后,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手段,秦舟愣是没续弦,甚至有抬她为正室的打算。
只不过,庄氏出身商贾,秦老太太一向看不上,这才没能坐上这正室的位置。
但秦舟还是将府上大部分的事务都交给了她来打理。
虽是姨娘的名份,日子却过得十分滋润,与正经大娘子没什么区别。
夏枝这么一来,她愁绪散去不少。
上一世的时候,庄氏也找过自己,也请她去了一回碧春园,大概意思是希望自己能去祖母面前说说,带秦书亭一起去。
秦书宜自然是了解她这个祖母的,她不喜庄氏,连带着也不太喜欢秦书亭。
秦书亭骄纵,又因为常跟在庄氏身边,习了不少小户人家的性子,这样的场合,祖母要是带她去就是奔着丢秦府脸去的。
怎么可能会答应?
说了也白费口舌的事情她何必呢?于是直接给回绝了。
可没想到,这庄氏非但没生气,没过两日还请她去碧春园吃饭。
当时,她就觉得蹊跷,可庄氏打的是她父亲秦舟的名头请她过去的,她也不好回绝。
只不过,那日秦书宜发现自己那副吃饭的碗筷被人动了手脚,便借口身子不爽利的缘由愣是半根菜都没敢吃,为此还惹恼了秦舟。
她想了想,对着夏枝道,“可是,我这书还没抄完呢。”
眼见着夏枝脸色暗下去,她话锋一转,“不如,等晚上的时候我再去叨扰庄姨娘吧。”
夏枝一听,立即笑道,“是,大姑娘。”
等到了晚上,秦书宜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踩着步子去了碧春园。
一进屋子就见庄姨娘笑呵呵地让人给她看茶,拉着她家长里短的。
庄氏其实还是有几分姿色的,虽然年龄长了不少,但身姿和皮肤却保持得极好,仍可见其年轻时的风韵。
所以,也正是如此这才能抓住秦舟的心吧?
只是今日那一张比面粉白,脂粉抹得比牛舌还厚的脸,着实有些画虎反类犬了。
秦书宜似笑非笑地道,“不知道,今日庄姨娘找我来是何事?”
庄氏让夏枝端出一支玉簪子来,“听说大姑娘过几日要去赴皇后的宴,这是咱们秦家的福气,我这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前几日特意请匠人打了这支玉簪,大姑娘你看看喜不喜欢?”
秦书宜见那玉簪质地晶莹剔透,孔雀羽毛的造型,很是精致,笑着接过来,“这簪子雅致,真是多谢庄姨娘了。”
庄氏见她接了自然高兴,“哪里的话,都是一家人。说起来这簪子还是你三妹妹的主意,这簪子式样也是她自己画的呢。”
秦书宜一听,略作惊讶,“是吗?那三妹妹倒真是费心了。对了,三妹妹人呢?我想当面谢谢她。”
庄氏露出一副难色,“哎,说起来也怪我,平时对她太娇惯了,她听说老夫人只带你去花宴不带她去,总觉得是自己不好,昨日就病了。”
“病了?那我更得要去看看了。”
庄氏连忙拉住她,“她啊,这是心病,就是觉得自己比不上你。”
秦书宜一副担心的模样,“三妹妹怎么会比不上我呢?论样貌、才情都是极好的。不如我去同祖母说说?看能不能一起去花宴?都是姐妹,自然是要互相帮衬的。”
庄氏一听,略感意外,但随即就笑起来,“如此,那我就替亭儿谢过你这个姐姐了。”
顺水人情而已,能不能去怕还真是不好说。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秦书宜才回了园子。
翌日,她去同秦老太太请安的时候,就将此事同她提了一嘴。
秦老太太一听,当场就直接给拒绝了,“这皇后的花宴也是随便谁都能去的?都是世家闺秀,哪一个没点出身?三姑娘去这不是让别人笑话我们秦家不识分寸吗?”
秦书宜点点头,极其认真地道,“祖母教训得是,是孙女考虑不周了。”
秦老太太看了她一眼,“是庄氏去找你说的吧?罢了,以后做事之前要多思多想,平日教你的话都听到哪儿去了?”
“孙女回去定多读读书。”
秦老太太见她还算温顺,才缓了缓情绪,“女子家家,读那么多书也是无用,这打头要做的就是伺候好夫君家婆,相夫教子才是。”
秦书宜仍旧点头,“嗯,孙女记下了。”
秦老太太这一开起了头,便又说教了许多,直到大半个上午都过去了才让她回来。
等回了青蒲园,秦书宜往藤椅上一趟,长长地舒了口气,“听了一早上的训话,累死了。”
春竹进到屋子来,“那姑娘歇歇,我去给你端碗银耳莲子汤来。”
“多加糖饴。”秦书宜翻了个身道。
春竹笑笑,“知道了,多糖饴,少莲子。”
也不知姑娘最近怎么了,倒是怕苦得很。
想起早上秦老太太说的话,秦书宜不以为然,女子家家,才要多读书呢,不然怎么立足,这娘家都靠不住,夫君就更靠不住了。
上一世,她嫁的还是皇家呢,最后又落了个什么结果呢。
她摇摇头,随意拿了本书看起来。
等喝了银耳莲子汤,她才让春竹去了一趟碧春园,将今日早上祖母拒绝的话带给庄氏。
如她所料,庄氏那边反应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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