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宝璐在闺房中换上那身神女礼服。
大晋尚赤色,神女礼服便是像嫁衣一般的一身红火大袖褙子,裙摆摇曳拖地,以珍珠白玉为腰带,裙摆上用金丝银丝绣绘出百花图纹,而神女便是百花之首,司百花,百花齐放,则春意盎然,天下安康。
谈宝璐将那繁琐复杂的礼服穿好,小东和小西挤在镜子前盯着看,全然挪不开眼睛。
“小姐的眼睛也太漂亮了。”小东说。
“眉更漂亮。”小西争论道。
“鼻梁和嘴唇才美呢!”
小东和小西向来爱斗嘴,一来二去,竟还争了起来,最后两人达成共识:“我们小姐全身上下,哪儿一处不好看啊!”
“就是!”
铜镜中的女子芙蓉如面柳如眉,雪花为骨冰做肌,一双杏仁眼含情带露亮若繁星,高挺紧俏的鼻梁又小又娇,嘴唇娇嫩红艳,不笑时亦带笑,一笑时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身娇体柔,每一处都美得惊心动魄恰到好处,多一分嫌丰腴,少一分又嫌寡淡。
谈宝璐懒得瞧那镜子,径直起身,催促道:“好了好了,准备出去了。今晚街上人多,务必要照看好谈妮和谈杰。”
小东和小西打包票:“知道的!”
谈妮和谈杰也穿着小礼服出来了,今日他俩也要一起上街看热闹。谈妮和谈杰还想再抱谈宝璐一下,被小东和小西一人一个,给抱开了,“可莫把小姐的裙子给弄皱了!”
谈宝璐笑着说:“待会就能见到姐姐了。”
“好!”谈妮和谈杰异口同声道。
花团锦簇的神女花车已在门前准备妥当,谈宝璐坐进轿中,八名轿夫声音洪亮地大喊一声——“上轿。”
花轿向街头行驶而去,谈宝璐撩看车窗,看见窗外已陆陆续续开始挂上灯笼,红火的灯笼组成了一条好似望不见尽头的长长的灯河。
上一世她无缘参加神女会,这个遗憾至此倒也圆满。
但她又忆起了另一件事,如果这一世还像上一世一样继续发展的话,第一批起义军——孟家军将会在今夜动手,大火烧游船。这件事是大都今年的第一场大灾,神女会起火,此兆大忌!这为之后接踵而至的饥荒瘟疫做好了铺垫。
若将这件事告知岑迦南,或许能挽回游船上数百名百姓的生命。
可是如何才能让岑迦南相信她呢?
谈宝璐思索着,花轿突然停了下来。
花轿停下后,谈宝璐却不能下轿,因为按神女会的礼仪,这时该有人过来请神女下撵。这个人一般都是官位仅次于赫东延的达官显贵。
面前的金丝穗被拨开,一只袖口纹浅紫色蝙蝠纹的小臂朝她探了过来。
那人手握作拳,手臂被窄袖修饰着,小臂线条流畅,拇指上戴了一枚通体碧绿的翡翠扳指。
谈宝璐抬起头,从额前的珠穗中瞥去一眼。
眼前头冠琳琅的珠帘摇曳,割乱了她的视线,一片琳琅珠宝之中,那只比所有珠宝还要夺目的深紫色眼眸,如一把利剑一般深深地朝她望了过来。
谈宝璐登时僵在了原处。
岑迦南穿着厚重繁琐的深紫色礼袍,立起的领口一直到脖颈,镶嵌三枚象牙纽扣,胸口是一只用金丝绣一只花鳞蟒蛇,袖口有一圈银丝祥云纹,专注地望着她。
落日洒下最后一丝带着温情的金色余晖,不远处乐队正在奏乐,热闹的鼓点和乐曲声绕梁三日不散,礼部侍郎正在玉阶下高声诵读祭词,种种声音纷纷扰扰,而她却什么都听不见。
此时此刻的这一幕实在是太熟悉了。
熟悉得令她难分今夕……
上一世,她也是这么一身红衣坐在凤撵中等待。
按大晋册封典礼,通常前来迎亲的是地位仅次于赫东延的侯爵,当时她是被赶鸭子上架,一心只想赶快捱过去,所以婚礼大典上的大部分细节她大多已记不清了,也早就忘了当日究竟是谁扶她下的凤撵。
现在她一身红衣,坐在轿中,岑迦南隔着珠帘,朝她伸出手来,她突然全部都记了起来。
上一世她嫁给赫东延时,前来迎亲的那位侯爵便是岑迦南。
她呆坐在轿里,久久没有回过神。
这时,她突然听到岑迦南低沉懒倦的声音,“请神女下轿。”
谈宝璐抬起头,岑迦南再次朝她抬了抬小臂,示意她将手搭上来。
握拳的动作使他手腕处的青筋爆起,这只手长年握剑,长年训鹰,可以轻而易举地拧断一个人的脖颈,有一种蓄力的危险感。
谈宝璐手指颤抖,定了定神,搭上岑迦南的手臂,轻声说:“谢武烈王殿下……”
她在岑迦南的搀扶下步下花轿,朝花船走去。
这时半空中突然卷起了阵风,将一树白色的春花吹落。
带着淡香的花瓣落在了她的鼻尖上,谈宝璐抬头看去,前方是引路的岑迦南,那身厚重的深紫色的衣袍衣摆拖地,一阶阶拖过了层层青石台阶,她的那身火红的礼服也拖曳在地。偶尔她走得快了一些,他走得慢了一些,两件衣摆便在阶梯上相擦,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她看见那树春花也飘落到了岑迦南的发鬓上,乍一看起来好似白了头。
谈宝璐不禁想,上一世岑迦南为她迎亲时,心里想的又会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亲手将自己喜欢的人推了出去,然后看着她被害死,是让岑迦南抱憾终身的事。
本照抹泪……
第30章
◎“殿下别看!看了长针眼!”◎
谈宝璐在岑迦南的引领下登上了花船, 耳边是一阵一阵的欢呼声,可她还未能从上一世的回忆里走出来, 这时头皮上突然传来了一阵痛。
她偏头一看,一缕从她双股发髻侧面垂下来的发丝,不知怎么回事缠进岑迦南上臂佩戴着的护甲缝隙中去了。
“抱歉,我,我不是故意的。”谈宝璐回过神来,连忙抬手就想将头发硬拽出来。
她用手指缠着发丝一绞,却被岑迦南按住了手。
“别动。”岑迦南沉声说。
她的整个手掌被按在了岑迦南冰凉的铁皮肩甲上, 紧接着又被他火热的掌心烫了一下,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使得无论是冰冷还是滚烫, 都变得尤为清晰。
她立刻停下手来,不动声色地将手从岑迦南的手掌中抽了回来。
岑迦南侧身摆弄她的头发时,她一低头就能看见岑迦南的侧颜, 还有单薄的半垂着的眼皮,和看不出情绪的嘴角。
个头相对太小就这么点不好, 每次跟岑迦南站在一起时, 总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但同样的, 这种压迫感也可以被当成一种被挡风遮雨的保护感。
她的眼睛捕捉到岑迦南手指中缠着的发丝正随着她的呼吸而轻轻轻飘动。那是被她的呼吸所吹动,在这个位置上,如果她能吹动发丝,那她的呼吸不就也吹拂在了岑迦南的脸上了?
她心一跳, 立刻下意识地小小屏住呼吸, 突如其来的缺氧的感觉让她更加的头晕脑胀, 僵硬地等待着岑迦南一根一根将她的头发从护甲中挑了出来。
岑迦南的动作专注但很缓慢, 他的手指虽然修长, 但绝不秀气,那是舞刀弄枪的手,做起这么一桩精巧的差事来,只能慢慢做。
但岑迦南做得很仔细,那一整缕发丝全部挑出来,竟一根头发都没弄断。
“好了。”岑迦南站直起身。
谈宝璐捋着发尾,想将这缕头发别回发髻中去。
眼看着就快要到神女献舞的时辰了,可她手边也没镜子,“殿下,我的头发弄乱了么?”
“没。”岑迦南看也没看她。
“没有吗?”谈宝璐疑惑道,她又摸到了耳边的碎发,那缕头发好似又落了下来,“可是,好像有一缕头发掉出来了。”
岑迦南终于回过头看她,这一眼看得飞快。如果不是因为这是谈宝璐自己主动提的,她都要以为岑迦南刚才是白了她一眼。
“没有。”岑迦南又说了一遍。
“殿下真看清了么?”谈宝璐甚至想踮起脚,对着船甲板外的河面照一照。
岑迦南突然转过头,将她从船围栏上往下一拽,紧接着俯下身去,热腾腾的呼吸扑在她的脸颊上,他两指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托了起来。
谈宝璐没被吓到,但是愣了一愣。
她隐隐觉得岑迦南自从上船之后就和她一样有些心不在焉,但她心思杂乱是因为想到了前世,可岑迦南又没有前世的记忆,又是因为什么呢?
“殿下?”她尝试着唤了岑迦南一声。
岑迦南立刻错开了眼睛。
谈宝璐突然明白过来,她觉得岑迦南古怪是因为岑迦南自从扶她下轿之后,就一直不愿正眼看她。同行时不愿看,说话时不愿看,好像她脸上有什么洪水猛兽。
谈宝璐一头雾水,问:“殿下我是做错了什么吗?”
岑迦南终于看向了她,但这一次眼神狠厉得好似想要将她拆骨入腹。
他已经忍很久了,现在他只想仔细地看,放肆地看,将她的一切都装入自己的眼睛里永生不忘。
他看她发鬓上的红花,看她眉心的朱砂,看她长而温柔的柳叶眉,看她的唇,看她被一身红衣衬得泛红的饱满的脸颊。
为何说女子穿嫁衣时最美,因为那身红衣最是热情,像一场向他盛大邀约的筵宴。然后,他从她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的眼睛。
那只紫色的异瞳是那么的丑陋,像一只还未开化的野兽,充满蠢蠢欲动的掠夺的欲望。难怪他身边所有的人都觉得他是天生邪物,象征着肮脏和不详。
有着这样眼睛的人,不就该如此吗?
他瞬间松开了怀里的人,眼也不抬地将那缕垂下的发丝别进她脑后的发簪里。
“看过了,”他说:“没乱。”
“哦……”谈宝璐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这一回真的没有再摸到碎发了。
“谈姑娘,快到酉时了。”这时礼部的小官吏还有宫里的太监宫女一同过来。
酉时该到神女起舞的时候。
谈宝璐再回头,岑迦南早走了,难怪他们敢上前说话。
谈宝璐定了定神,说:“好,我知道了。”
神女会花船是向百姓和异国外邦展现出大晋国力和财力的重要时刻,每年的神女会花船都会在街头巷尾从年头讨论到年尾。每年神女会的花船外形都不相同,前年是癸酉年,花船便用了凤头的造型,寓意百鸟朝凤;去年戊戌年恰逢大丰收,花船船身上绘制了一副农耕丰收图。
今年是赫东延继位的第一年。赫东延政绩在其他方面十分平庸,而他又是个好大喜功之徒,在父辈们的成就前既自负又自卑,有意超越父亲,便在花船这华而不实的东西上大花功夫。
所以今年的花船是历年来最巨大的一艘,共由一百余名船夫撑船,船首效鸟嘴,船高如楼,底尖上阔,首尾上昂,船身雕刻了百花图又挂坠以新摘鲜花万朵,繁花似锦,花团锦簇。
此次花船将途径大都、重都、海口等城镇一直到赫东延位于千岛的行宫,历时数十日。
随着一声嘹亮的呐喊“开船”,花船从运河河口破浪而出,沿着河道而下。
大船开时,河道两边城镇和附近十里八乡的百姓全都跑来看热闹,桥头一时间人头攒动。
哪儿有人,哪儿就有生意经,河道两边也来了不少“走商”,走商多是附近的小贩,他们在脖子上挂一只布兜儿,布兜儿里装一些小孩儿爱玩的东西,麦芽糖、拨浪鼓、纸鸢,那布兜儿一打开,不一时周围就围满了小孩儿。
小孩儿吃着麦芽糖,摇着拨浪鼓,目不转睛地望着河道上壮观的船队,看见甲板上正在舞动的神女,惊呼声好似浪潮,一阵高过一阵。
只见十名绝美女子在甲板上跳着祈福的舞蹈,其中九名神侍女船绫罗粉衣,娇美动人,当首一位则为神女,神女身穿红衣,额间点朱丹,貌如天仙,艳绝无双,身段妩媚,舞姿动人。
河道两岸的一众百姓议论纷纷:“虽说这每年的神女都艳动大都,可今年的神女是真的不同凡响啊!”
“是啊,我每年的神女会都看了,今年是绝佳!”
有小孩儿好奇地问:“爹爹,那甲板上的,是真的仙女么?”
“当然不是。”
“我觉得就是!仙女才会这么美啊!”
“嘿嘿嘿,那是我姐姐哟!”谈妮被周妈抱着,比其他所有人都高,十分得意地高高翘起下巴,“那是我姐姐!姐姐!姐姐!”
谈妮用力地朝花船招手,尽管船上的谈宝璐不一定能隔着河岸看到这么小的她。
“那是你姐姐?嘁,小狗才信呢!”其他几个小孩儿才不信谈妮的话。那船上的明明是仙女,仙女怎么会有个凡人小妹妹?
谈妮急了,手握拳挥了两下,“那真是我姐姐!”
“你姐姐是仙女,那你怎么不是仙女?呵呵呵呵!”那几个调皮捣蛋的小孩儿笑作一团。
“你们还别不信,”同样挤在人群中的小东和小西说,“她还真是神女的妹妹。”
“嘁,你说我是就是啊?那我还说我是神女的弟弟呢!”
“神女的弟弟,那是是我。”半晌没说话的谈杰,一开口就是十足的少年老成。
谈妮鼓起了腮帮子,冲讨厌的小孩儿吐了吐舌尖,说:“不信?不信那你们就瞧瞧看吧!”
大船行驶得越来越近,只见船甲上跳舞的神女一曲毕,各自手中拿着一串花枝。
“要抛花了!要抛花了!”
“今年的花枝是我的!你们谁也别想抢!”
“让开让开让开点!你踩着我脚了!!”一群人哄抢起来。
若能拿到神女会花枝的人,将会一年都有好运,而能拿到那位神女手中的花枝的人,更是将获得好运中的好运。
谈妮激动得直跺脚,冲甲板上的谈宝璐招手。她没多想要花枝,但她想要姐姐看到自己:“姐姐,姐姐我在这儿!”
谈宝璐在杂乱的惊呼声中分辨到了妹妹的声音,她朝声音来的方向看去,立刻抿唇笑了起来。
神女一笑,岸上众人都看惊了去。
谈宝璐将花枝朝谈妮的方向一抛,“我接到了,我接到了!!!”谈妮激动地高举起花枝。
她骄傲地冲那几个不相信她的小孩儿吐了吐舌头,“现在信了吧?!”
那几个小孩子羡慕得五体投地,“原来你还真是啊……”
不知谁又喊了一句:“还愣着做什么呢!赶快抢第二枝啊!”
第二束花枝抛了过来,大家抢做一团,抢到的人兴高采烈地举起来,“是我的是我的!”
不远处的河岸上,一名年轻男子骑着马,远远欣赏着盛世美景和盛世美人。
“周大人,您可也想要那花枝?下属这就去给您也弄几枝过来!”周兆刚走马上任,接到的第一个任务便是维持神女会现场秩序。跟他一同来的,是府衙里的老油条,还没摸清他的脾性,正在琢磨着要如何投其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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