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宝璐闻言回头,就见门外冒出了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
谈妮眉毛嘴角都耷拉着,从门框外挤了进来,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哥哥……”
“过来说话。”谈杰冲谈妮招了招手。
谈妮奔了进来,一头扎进谈杰的怀里依偎着,啜泣道:“哥哥……”
“没事了没事了。”谈杰稳重地拍了拍谈妮的后背。
两个豆芽大点的小孩儿,紧紧抱在了一起。这个画面莫名让谈宝璐眼眶一热,上一世,这两个孩子应该就是这么相依为命地一起逃亡。
谈杰抱了谈妮一会儿,说:“妮妮,你出去玩吧,哥哥要喝药了。”
谈妮说:“药苦不苦哇?哥哥吃不吃糖?”
“哥哥不怕苦,也不喜欢吃糖。”谈杰微笑着说。
谈妮说:“那我出去咯,哥哥要好好喝药!好好喝药才能快快好起来。”
“嗯。”谈杰点了点头。
谈妮出去后,谈宝璐便将门掩上,方才折了回来,坐在谈杰床畔,问:“现在可以跟姐姐说了么?”
谈杰抿了抿唇,开口道:“昨日中午,二姐来看了我一回……”
一刻钟后,谈宝璐从屋里出来,面如寒霜,还带了一股杀气。
她步履如飞地往外走。
小东小西忙在后面追赶上来,问:“小姐要去哪儿?”
谈宝璐斩钉截铁地答道:“谈魏家。”
*
谈芙做了那恶事,却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也不觉得自己应该为此付出代价。在家中愉悦地唱着小曲,欣赏着院里的花草。
二夫人手不停地拨着算盘珠子,说:“你这孩子是什么脾气,一阵晴昨天雨的,昨儿出去脸黑得像碳,今日又喜气洋洋。”
谈芙舒服得眯起了眼睛,说:“出气了呗,心里当然舒服。”
二夫人说:“你出什么气了?”
谈芙便将她昨日做了什么同二夫人说了,得意洋洋道:“三房这下可吃了一顿教训。”
二夫人一听大惊失色,烂账也不算了,狠狠戳了戳谈芙的脑袋瓜子,气道:“我,我我,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猪脑子!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以前她欺负三房那几个孩子的时候,二夫人可从不训斥她,还要在一旁拍巴掌,夸得做得好做得漂亮,再支几招更下作的办法。
谈芙摸着脑门,委委屈屈道:“我怎么了?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喂他吃的东西又没有毒,他自个儿胆子小太脆弱了犯了病,管我什么事?这事就算衙门里来了人都不能把我怎么样!”
二夫人指着谈芙说:“你还是指望衙门能来人把你带走吧,你在衙门里待着,都比在这儿待着好!”
谈芙还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她还是将自己当成二小姐,将谈宝璐当成谈家三房无关轻重的庶女,将谈杰当成可以仍他欺负的小白菜,“娘,你到底急个什么劲儿啊!”
二夫人说:“人家现在今非昔比,我们躲他们都躲不起,你去招他们做什么。”
谈芙从没见娘亲这么慌过,以前她对三房都是趾高气昂的。她犹犹豫豫地问:“那,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二夫人想了想,很快冷静了下来,“你就一口咬定,你不是故意的。他们官大,来找我们的事就是耍官威。你记住了,三房那边要是真来人要闹,你就给我低眉顺眼的,任打任骂,她还真敢杀人不成?这事就猫过去了。”
这时前厅传来了吵闹声,谈芙惶恐地望向二夫人,“娘,我不敢出去。”
谈芙不肯出来,谈魏的人就过来了,亲自叫二房母女俩出去。谈芙这才不得不跟着二夫人走了出来。
大厅里已经站满了人,乌泱泱一大片。这阵势,跟谈宝璐之前犯了大错误,谈魏要用皮鞭抽她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这一回谈宝璐坐在了那把椅子上。
她穿着一身墨绿色丝绸华服,裙摆上以名贵的鸟类羽毛刺绣着一幅精妙绝伦的百鸟朝凤图,一头金钗斜插,掩映乌云;两道翠袖巧裁,轻笼瑞雪,那摇曳在地的莲花纹裙摆之下,露出了一丁点儿的红色的鞋尖。
她只是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消做,玉笋般的素手里捧着一盏翡翠香茶,袅袅水汽扶面,罩着那张低垂的粉面,香肌消玉雪,美人世上双。
她的气质一直都是这般独一份的特别。
只是那时他们谁也说不出这种被老旧布裙包裹住的恬静淡雅的气质究竟是什么。直到这一刻,她彻底脱下那层旧妆,穿上这身华服,她才终于找到了那个准确的词,那就是凤仪天下。
这个念头令谈芙觉得后背发凉,谈宝璐已经嫁人了,她怎么还会是皇后命呢?
谈宝璐高坐在主座上,而他们家中最威严的父亲则立在她右手边的堂中。他用那双曾经高举起皮鞭抽向她的手互相搓了搓,卑微地解释道:“宝璐呀,这中间一定有误会。谈芙,你好好说,到底怎么回事。”
“那不是她小弟,”谈宝璐冷冷地打断了她的父亲,“谈杰是我的小弟,她是我一个人的弟弟。”
谈魏被噎了一下,这是要彻底跟他们划清界限了。
他将这份怒火转移到了谈芙身上,喝道:“还不赶快解释。”
谈芙便按照二夫人的嘱咐,装起了柔软,委委屈屈地擦着眼泪,哭诉道:“我做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做。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我不过是见三房那孩子可怜,都要科举了,个子还这么瘦小,便给他送了些东西吃补身体。
“三妹是嫁得好了,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自然是不愿同我们扯上关系。但三妹再大的威风,也不能随意闯进别人家里就要打要杀吧。”
这应该是谈芙最聪明的一回。
谈宝璐静静地听完她胡扯,然后朝谈芙身后的奴仆瞟去一眼。
立刻有一名仆从走上前来,手中端着一盘片得极好的鸭肉。
谈宝璐说:“大都是鱼米之乡,气候宜人,适宜养鸭,这里的肉鸭的确是一绝。这是精心挑选的最好的六斤重肉鸭。”她声音沉了下去,命令道:“吃下去。”
“这,这,怎么能吃?”谈芙惶恐道,拔腿就想跑。
她刚一起身,便被两名仆从给硬按了下去。
谈芙尖叫起来,“谈宝璐,你凭什么逼我吃生肉!”
这盘肉的确如同谈宝璐所说,十分新鲜肥美。
但是生的。
谈芙尖叫起来:“恶心!恶心死了,这肉上还带血!”
谈宝璐将谈芙方才说的话,一字不改,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二姐,我做什么了吗?我什么都没做。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我不过是见我二妹可怜,个子这么瘦小,一看就是在家里没得饭吃,才给你送好吃的。好心当作驴肝肺。
谈宝璐的话令谈芙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怎么?二姐为何不吃?”
“二姐是不喜欢吃肉吗?”
谈芙拼命挣扎着,呜呜恸哭了起来。
这时一直立在一旁的谈茉突然朝前走了一步。
她觉得此时此刻她应该出面表现一下自己的端庄大方和得体,提醒心灰意冷的谈魏,虽然他心爱的三房女儿已经彻底跟他斩断了关系,二房又是个蠢货,但他还有自己这么个德才兼备的大女儿。
“宝璐,”她温柔地说:“你我都是姐妹,姐妹之间怎么有隔夜仇呢?我看谈芙已经知道错了,你再这么苦苦相逼,姿态可就不好看了。”
谈宝璐说:“知道错了?我弟弟生这么一场大病差点去不了考试,你知道错了就行了吗?”
谈芙哑口无言。
谈宝璐继续道:“谁跟你是姐妹?你跟谁是姐妹?就谈芙这脑子,能想出什么办法,还不是有你在背后推这么一把。你现在又跳出来装好人,你这点本事,也就骗骗谈芙这样的傻子了。”
谈宝璐这话听得谈芙一愣一愣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她仔细回想,似乎还真就是……
无论是去拜佛还是神女会还是现在,几乎每次她都是在谈茉的挑唆下才去做那些害谈宝璐的事。
谈茉忙对谈芙解释道:“二妹,我才是待你好的大姐,你不要信别人的花言巧语。”
谈芙不再立刻相信谈茉,而是扭开了脸。
这时候二夫人见自己的女儿被欺负成这样,突然扑了过来,抱着谈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冲谈宝璐发难道:“谈宝璐,她再怎么说也是你妹妹,你怎么能这样目无纲法,逼她吃这种东西?”
谈宝璐看着二夫人,平静地说:“二夫人,你再怎么说也是长辈,怎么能由着自己的孩子欺负人呢?还是说二夫人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只能生出这样的孩子?”
“你……”
“谈宝璐。”眼见场面越来越失控,大夫人终于开口道:“纵然你们三房已经搬出去了,但你也不能来这里撒野。”
她这句话应该能起到一锤定音的效果,至少在她的预期里应该如此。
谈宝璐轻笑了一声,细细呷了一口茶,说:“大夫人话说得真轻巧,您一个大夫人,任由下面的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装神弄鬼,您这家母当得,谁不拍巴掌?”
谈宝璐一口气将一屋子的人骂了个遍,她搁下茶盏,走到谈芙面前,对她用最温柔的声音,说最严厉的话:“吃下去,当初你怎么逼我弟弟吃的,你现在就怎么给我吃。”
“我,我……”谈芙求助地望向谈魏,“爹,爹爹……”
为了姑息宁人,谈魏竟吩咐自己手下人,如果谈芙再不吃,那就动手塞。
谈芙终于吃了一口生肉,然后“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娘啊呜呜呜,娘啊……”
二夫人抱着谈芙也是一阵恸哭,“我可怜的女儿哟……”
谈宝璐说:“难受吗?恶心吗?你对我弟弟做的事,比你现在的感觉难受几千倍,几万倍。”
她昂起头,看着谈家的每个人,“我们和你们谈家已经恩断义绝,你们不犯我,我不犯你们,你们若犯了我,我锱铢必较。对了。”
她特意走到谈魏父亲的面前,柔声叮嘱道:“父亲有空,可以查一查家里的账。”她抿唇就笑,“会有很大,很大的惊喜……”
谈家众人几乎是把谈宝璐供成尊佛,送了回去。
她跨出谈家大门。
“咚!”身后立刻传来了砸东西的声音。
看来谈魏知道账本的事了。
哭声,尖叫声,争吵声几乎要掀掉谈家的屋顶。
而谈宝璐将这些声音当成悦耳乐曲,缓步朝马车走去。
*
隔一日,便是八月初七,正是谈杰去贡院点名的日子。
一逢秋天大都雨水就多,今日也是烟雨霏霏。
站在窗前往外一望,院里的池塘就笼在那雨雾里,院中没有闲人,只有两只不怕雨的白色小鸭子还在湖面游弋。
府里又新买了两只小鸭子,骗谈妮说还是原来那一对。
这其中曲折,谈杰一个人全瞒了下来,托谈宝璐不要告诉谈妮,怕她知道了也伤心。
谈杰乖巧地喝了药,又自个儿将赶快的东西清点拾掇好,跟家里人告别赶去贡院赴考。
谈宝璐心里挣扎,一面担心他大病初愈,半道上又倒下来;一面又怕谈杰这个命格,就算进了考场又要出新岔子,便要亲自送谈杰上车。
她刚送谈杰上了马车,这时一面油纸伞在她头顶撑了起来,她扭头一看,就看见那青伞下的岑迦南。
谈宝璐欢喜道:“殿下这会儿回来做什么?”
岑迦南看了眼马车,说:“我来送你们过去。”
从这里去贡院还要赶路,快则半日,慢则要一日。谈宝璐怕中途节外生枝,而坐岑迦南的青顶马车,其他马匹车辆均要避让,会更快一些。谈宝璐便说:“好,谈杰快上车。”
忐忐忑忑地坐了半日车,谈宝璐将谈杰一直送到了贡院外头。谈杰说::“姐姐,我得进去了,姐姐无须担心我,我要连考七日,这七天你们照顾好妹妹就是了。”
谈宝璐一颗心是怎么也放不下,“水带好了么?吃得够不够?”
谈杰笑了起来,说:“姐姐,我都准备好了。”他又看向谈宝璐身后的岑迦南,郑重道:“姐夫,我姐姐就托你照顾。”
岑迦南没开口,但微微颔首。
远远看着谈杰和众考生一同进了贡院,谈宝璐还留在原地不肯走,“人家都那么高,只有谈杰这么小,才到人家肩膀呢。”
她摸了摸心口,说:“也不知怎么的,谈杰今日这一走,我整颗心都跟空了一块似的。”
岑迦南笑了一声,抱她回了马车,戏谑道:“现在就受不了了,到时候送自己孩子赶考怎么办?”
谈宝璐闻言一怔愣,自己的孩子……想要有自己的孩子,那可就逃不开中间的过程,她自然想到了那档子事,脸上浮红,结结巴巴起,道:“殿,殿下乱说什么呢?”
岑迦南便抱住了她的腰,故意将那只大手放在她的小腹上,用掌心灼热的体温烫着她平坦地小腹,“你说呢?”
谈宝璐扭头看岑迦南,见岑迦南脸上带着哂笑,便也跟着笑了起来,嗔道:“怎么就一定是个男孩儿了,要是个女孩儿呢?到时候她要出嫁,殿下不哭得比我厉害?”
“哭?”岑迦南无所谓地嗤笑了一声,戏谑道:“吃我的,喝我的,还霸着我媳妇,我只盼着她早点嫁出去。”
谈宝璐闻言又是一阵笑,她捏了捏岑迦南白玉似的耳垂,说:“这话可是殿下说的,殿下要用纸笔写下来,按手印,等到了那日,我就拿这张纸出来贴在殿下脑门上!”
这么在马车上闹了一路,两人才回了府邸,进了寝室。车外风雨大,那一把伞其实也遮不住什么,两人身上都弄得湿漉漉的。谈宝璐嫌身上衣服湿黏在身上难受,要去洗澡换衣,她刚往净室走,背后就伸来了一双大手,箝着她的细腰将她拖抱了过去。
“嘴上说大话没意思,别管男孩儿女孩儿,先给我弄出一个再说。”
第110章
◎她想让岑迦南像自己这样失控。◎
岑迦南这人说话, 向来是说到做到,言出法随。
他说过要让这寝宫一年四季暖如盛夏, 屋中便日日用地龙、金丝炭烧得暖透。
那和煦的热气从地板底下渗出来,暖而不燥,即便不着衣物在屋内走动也不会觉得寒凉。
谈宝璐被抱坐在窗下的竹编榻上。她合衣仰面躺着,一头发簪掉了满席,墨黑的云鬓蓬松宛若乌云,一袭绛色湘裙拖曳在地,层层叠叠的纻丝裙摆铺展开来, 好似在脚下绽放了一朵烂漫的红莲。
这是整间屋里最亮堂的地方,不消点灯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岑迦南欺身而来,用手指慢条斯理地解着她心口的一根细带。
他在居高临下地俯瞰雪景, 细瞧屋外的雨丝是如何从窗檐的缝隙之间飘淋进来,洒落在她的衣襟上,那纤如蝉翼的布料紧密的包裹着这具完美的素体, 韵度若风里海棠花,标格似雪中玉梅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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