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两条记录必然有一条说了谎。
究竟是谁在说谎?
*
谈杰进贡院连考了七日,然后回到家中等着放榜。
一直等到了十月初一这一天,一大清早,谈宝璐就忙不迭地吩咐仆快赶去看榜。
仆从驾车出行,到时才刚卯时,他已经去得够早了,结果大群人比他到的还要早,已经将看台围得水泄不通。
他好不容易钻了进去,忙从最后一个名字往前找。
越往前看,名字就越少。
身边人时不时欢呼庆祝一两声,这个中了,那个也中了,互相道着恭喜。也有人没找着自己的名字,落榜了,垂头顿足,唉声叹气。
仆从眼睛找得直冒金星,还没看到小少爷的名字,急得直冒汗。
最后只剩下三个名字了。
他都快没指望了,突然定睛一看,就见谈杰竟列在了第二位。
“中了中了!小少爷中了!!”
谈杰这次虽是第二名。
但今年的第一名是个已经五十出头,考了将近三十年的老学生。
所以众人的注意力还是落到了谈杰这个史上年纪最小的进士身上。
不服气之人自然也有,认为谈杰年纪这么小,嘴巴上毛都没长齐,凭什么能考中?更有甚者,直接污蔑谈杰能考中完全是因为他是武烈王岑迦南的小舅子,主考官周兆想当他姐夫还没当成——“就是靠他姐姐的,不然一个黄毛小儿,凭什么能骑到我们头上去?”
然后,当谈杰的答卷公布并供人传阅后,这些声音便再也听不见了。
以此篇盖全大都,他们输得心服口服,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句:“后生可畏啊!”
“中了中了!”仆从一路都在喊,一口气喊到了进门:“中了中了,小少爷中了。是第二名!”
谈妮正在屋前拍皮球,闻声球也不玩了,撒开脚丫子就往屋里跑,边跑边喊:“哥哥中了,哥哥中了。”
“中了”这两个字宛如海浪,一浪接着一浪传了进来。
最后传到了大厅里,辛夫人在周妈搀扶下快步走出,欣喜道:“阿杰中了?”
“对!哥哥中了!是第二名!”谈妮朗声说。
“太好了太好了!我的阿杰啊!”辛夫人欢喜得泪眼连连。
周妈将辛夫人扶着,也是两眼垂泪,口中连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少爷经了这么一场大灾,还能考中,真是佛祖保佑啊!”
“谈杰呢?你哥哥哪儿去了?”谈宝璐忙问。
一屋里人是欢天喜地,喜气洋洋,唯独不见那个最值得欢喜的人。
众人这才连忙去找谈杰,结果找了一大圈,才发现都这工夫了,谈杰还坐在那书桌前稳坐钓鱼台。
他翻着书也,还是那副淡然的模样,有人前来拜贺,就彬彬有礼地接受,各类酒宴,一律推去,不卑不亢,不骄不躁。
“今天可是要好好庆祝一番,快将鸣爷送来的新鲜牛羊肉全都烧炖了。”辛夫人吩咐道。
新鲜羊肉不用处理,直接切成片,用清水一煮,便是能让佛祖跳墙而来的美味。嫩牛肉则用来炙烤,椒香味十足,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一大桌子饭菜一扫而空,谈宝璐回家去时那股热乎劲儿没退。
岑迦南倒是比她先回,正站在院子里。一见灯影底下的那身紫衫,便将大家闺秀的样式抛之脑后,提起裙摆,兴冲冲地奔了过来,一头便扎进了岑迦南怀里,“殿下!岑迦南!”
岑迦南被撞得上身往后一倾,两手托着她的腰,莞尔一笑到:“怎么这么高兴?”
谈宝璐乐陶陶地说:“高兴坏了!阿杰中了!”
原来是因为这。
岑迦南哑然失笑。
今年所有考生的卷子都呈给他看过,前三甲是周兆点的,请赫东延过了目,方才呈给他,要他首肯了,才会张贴出去。若是早知道这点事谈宝璐能高兴成这样,他昨儿就谈宝璐说了。
两人回房中后,谈宝璐还是乐着的,她有股兴奋劲儿,这股上头的劲儿让她像喝醉了酒。她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推着岑迦南往里走,最后直将岑迦南推到了窗台下。
窗槅的花纹将银色的月华切割成了一条又一条,斑驳的光点落在岑迦南的身上,令她看入了迷,她总算明白为何岑迦南总喜欢将她抱到这个位置细细赏玩,原来这里的景色真的很美。
谈宝璐还想没有章法的继续胡闹下去,被推倒的岑迦南突然坐直了身来,一把将她抱至膝上,低头就要尝她唇。
她忙竖起一根手指头,戳在岑迦南的胸口处,然后上半身缓缓往后靠,臀.磨着岑迦南的膝盖骨,那纤细如柳的腰摇晃得好像妖女夺人命的弯刀,她就是个妖精,吸人血,摄人魂魄,将人撩拨得受不了,偏生就不让他吻到自己的唇。
“殿下,你总折腾我,”谈宝璐手指继续戳来戳去,口中义正辞严:“真是坏透了,今日得轮到我了,轮到我……”她声音小了下去,像是在说坏话,抿着红唇说:“轮到我,欺负殿下了。”
岑迦南一边的眉扬了起来。
来这套?
新鲜。
他从不觉得女子展示自己是一件错误庸俗的事。
他对此非常受用,能好好享受,何乐而不为?
他上身前倾,两手掐着谈宝璐的腰便往后一拖,两人撞在一起,发出一声响,“想怎么欺负?主动吃了?”
吃什么?
你说吃什么?
谈宝璐脸涨得滴血,岑迦南掐着她的腰好像掐住了蝴蝶的柔弱纤薄的羽翅,这么轻而易举。她在岑迦南的手掌之下扭来扭去,她抽出手来,在岑迦南的手背上拍了一把,“殿下不许动的。”
岑迦南方才停了下来,漆黑的眼睛阴沉地盯着她。
她在岑迦南的目色中低垂下头,然后缓缓拨弄着腰上的细带。
那条柔软的长布条一点点从腰部抽出,裙摆散开,宛若一朵睡莲悄然绽放了它的花瓣。
布条缠住岑迦南的手腕,绕了一圈,又一圈,然后绕至岑迦南身侧的圈椅扶手上。
她动作时,岑迦南目光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她。长久的注视带着温度,停留的时间越高,引起的温度便越烫,她感觉自己整个人就在岑迦南的眼皮子下面冒起了烟来,可怜无助得好像一只在猎狼利爪下的小白兔。
她终于系好了岑迦南的一侧手,然后转过身去系另一侧。
岑迦南的下颌便在她的肩膀上方,热腾腾的呼吸沉重地喷洒在她的颈窝里,引得她自己的呼吸都乱了,急喘起来。
她深吸口气,忍住燥热,今天她一定要欺负回来才可以的。
她终于系好了他的手。
羞涩地坐在他的膝上。
然后缓缓往前磨……
这时突然一股热流突然汹涌而出。
她身体一僵,飞快从岑迦南膝上跑开,躲进净室。
她没感受错,是癸水来了。
巨大的期待突然落空,而且这么快就落空,这种失落的感觉难以忍受。
但她很快安慰自己,不会什么事都如人所愿,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她不想让岑迦南知道她的小心思,默不作声地换了一声干净衣物走了出来。
岑迦南双手捆在圈椅上,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见她慢吞吞地回来,抬了抬手,手臂强大的力量将那布带子扯得马上就要崩断,沉重的椅子也拖出了一声闷响:“就这?”
谈宝璐脸更红了,闷头给他解了手上的带子,小声说:“今天不行了……”
岑迦南看着她羞赧的表情,半晌,了然,低低沉沉地失笑了一声。
他腾出了双手,将她抱回膝上,然后一手拾起案几上搁着的书册,继续随意地翻看,另一只手掌心贴在她的小腹上,用热腾腾的手掌熨帖着她坠得直疼的小腹。
第112章
◎她猜到谁头上去,都猜不到这个人居然是徐玉!◎
经刚才那一番折腾, 岑迦南的衣衫还是齐整,衣襟袖口、腰间玉扣鞶带均是服服帖帖, 而倚在岑迦南腿边的谈宝璐就慵倦许多。
桃花粉面,三千青丝懒梳,绫罗湘裙外露了大半个香肩,从上往下随意一瞟,便能看到里头裹着件湖水蓝的小心衣,裙摆下一双白玉似的脚不穿罗袜不穿鞋,就空悬在那榻沿上。
谈宝璐往腰下垫了一只丹枕, 又在岑迦南腿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的躺着,然后从案几上的十二格白玉镶翡翠果盒里挑零嘴吃。
又小又甜的,就自己吃。
甜, 但是个头太大的,就塞进岑迦南的嘴里。
她自己含进一颗小青梅,酸得眉眼直皱, 腮帮子都被撑鼓了起来。
她又瞥向岑迦南,见岑迦南看书时八面来风都坐怀不乱, 心里登时冒出了一个坏主意。刚才没欺负成, 真的太吃亏了!
她憋着笑, 又在那果盒里挑挑拣拣,然后捻出一枚一看就很酸的青果,趁岑迦南不备,故技重施地塞进岑迦南的嘴里。
纤细的指尖在岑迦南干燥的嘴唇上蜻蜓点水般掠过。
岑迦南被猛地塞食了一枚酸涩的青果, 眉心瞬间一跳。
谈宝璐小计得逞, 枕在他的腿骨上哈哈大笑, “哈哈哈, 是不是很酸!”
岑迦南矮了矮手中书卷, 目光从书页移到了谈宝璐的面颊上。
今晚夜色很美,是难得一见的晴朗满月,月光朦胧,灯火摇曳,小红炉中火星跳动,炭火里传来了细碎的霹雳声。一院中秋正开桂花馥郁的香气从窗前半卷青色卷纸帘的缝隙间习习而入,灌入了他的心脾。看着这张浸润在银色月华中的脸,他蓦地生出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谈宝璐在他的腿上翻了个身,趴在案几前继续翻翻找找,口中念念有词:“殿下不喜吃酸,那要不要再吃个甜?”
她从中拨出了一枚饱满新鲜的杏仁脯,支起一条玉臂,笑嘻嘻地喂到了他的唇边,“这一枚不酸的,我保证!”
见岑迦南还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谈宝璐一时有些无可适从。她坐正经了些,仔细观察着岑迦南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殿下可是头疾又犯了?”
岑迦南犯病的时候从不会说,他这人总这样,所以谈宝璐很怕岑迦南犯病的时候她不知道。
岑迦南垂下眼皮,缓缓从她指腹上叼走那枚果脯,然后慢慢咀嚼,任那酸涩甜蜜在舌尖绽放,唇齿留香,“没有,不必挂念。”
谈宝璐点了点头,但还是半坐起身来,倚在他的肩旁,然后缓缓用指尖按压他的太阳穴。她动作有力,每一次袖口飘出的香味就更浓,胜过了窗外的桂花香。但她力气小,按久了就吃力。岑迦南干脆将她揽了过去,道:“不忙了,我有事同你说。”
“什么事?”谈宝璐好奇地问。
岑迦南将手中书搁在案几上,说:“秋闱过后,马上便是秋狩。今年秋狩在五川山上,我大约要去上五天,这五天,你就在府上待着。凡事不必操心,由吴管家安排就是。”
谈宝璐眨了眨眼,问:“我不用去吗?”
岑迦南说:“不必。”
“可是,”谈宝璐说:“我是你妻子呀。”
岑迦南暂时没有说话,但谈宝璐非常聪明,她很快明白了岑迦南的未尽之言。
秋狩这日,按照习俗赫东延将会带领群臣进山狩猎,狩得猎物最多的大臣,便拔得头筹,得到嘉奖。这一天人多事杂,往往就会意外频出。
赫东延这边是死性不改,赫东延以前就有抢夺臣妻臣女的事,若她在狩猎之时不小心落了单,难保赫东延不会下手。
而另一方面,谈宝璐本人也贼心不死。她一心想杀赫东延,赫东延要真掳她,她很可能当场反杀,直接再来个弑君。
所以为了避免类似的事情发生,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两人直接见不了面。
谈宝璐却不这么想。
她什么也没做错,凭什么要像一个缩头乌龟一样躲藏起来?
她顺势将手臂挂在岑迦南的脖颈上,说:“可是我想去。我还没有狩过猎,没有骑过马。”
岑迦南望着她,说:“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狩猎骑马,给你圈几只老虎,你想杀哪只杀哪只,这事不提了。”
谈宝璐搂着岑迦南摇来摇去,“殿下!”她撒娇道:“我不能总这么逃避的。而且殿下出去不带王妃,其他人看到了会怎么说?要是说殿下新婚就跟王妃关系不佳,要往你跟前塞小姑娘,那我就回娘家,再也不回来了。”
谈宝璐作势要走,被岑迦南从背后抓着手,硬拖了回去,“只是说说话,你还闹起别扭了。”
“那让不让我去嘛!”谈宝璐转过身,又将手臂挂在岑迦南的肩上。
岑迦南略一停顿,说:“也好,你若去了,也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谈宝璐忙问。
岑迦南说:“我打算在秋狩那日,让赫西汀认祖归宗。”
“这么快?”谈宝璐?然。
岑迦南点头道:“已经准备好了,百医案重新审议,当年存封的皇子档案全部重见天日。其中便有记载当年皇子信息的相关文书,中间会写明皇子的身体特征。这些文书可以证明赫西汀就是赫西汀。”
谈宝璐说:“可为何要选在秋狩时呢?”
岑迦南说:“因为如果赫西汀突然被岑迦南引入宫中,势必会引起众人的怀疑和争议。这时候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引入天意。”
“明白了。”谈宝璐若有所思道:“所以殿下计划让赫西汀在秋狩时不经意出现,比如,不小心被赫东延的狩猎时撞见,赫西汀便会被当做刺客抓住,这时赫西汀便可表明身份,查验他的皇子身份便也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岑迦南笑而不语。
谈宝璐感慨道:“这办法真妙……可是赫西汀在府上住了很久,会不会有人认出他?”
“会。但不重要。”岑迦南说。
谈宝璐面露惑色。
岑迦南说:“我只需要这个契机将自己摘干净,至于其他人信不信,那不由他们。”
谈宝璐忍俊不禁,“指鹿为马。”
她笑过之后,又失落道:“没想到这么快阿汀就要回宫了,以后再想见他,机会就少了。”
岑迦南没说话,抬手在她脖颈后捏了捏,说:“不管他去了哪儿,他都是你弟弟。”
“嗯。”谈宝璐点了点头。
这日入睡前,谈宝璐再次打开了她的柜子,取出了那把火铳。
自从得到这把火铳之后,她隔三差五便会精心地保养,将那枪身擦得又黑又亮。光是感受这把枪在掌中带来的重量,想象火药在赫东延身上炸出的窟窿,她都有一种巨大的快乐。
她擦好枪,仔细将火药装好,确保只要扣动扳机就能要一个人的命,方才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悄悄关上柜子,回到床榻上酣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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