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迦南在她身后放声大笑,笑得胸膛都震动了起来。然后他两手前伸,将她圈抱在怀中,手握住了缰绳,往回一牵,哑笑道:“这就怕了?都没开始。”
只听厚实的牛皮皮鞭猛地一抽,“嗉!”震出一道尖锐的哨音。
马鞭拍击在马臀上,战马高抬前蹄,昂首嘶鸣,声如雷公电母,慑得整座高山深林一时间金叶下树,落英缤纷。
耳边是猎猎作响的呼啸山风,深秋山风如刀,刮着她的面颊,拂动着长发和衣摆。谈宝璐在疾风中徐徐睁开眼来,引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美景。
他们不知不觉,攀上了这座山的中峰。从山上朝下俯瞰,只见山深叠老树,层岫现游龙,一根根垂藤遁地,古树树根盘盘根错节,一道银湾不小心坠落人间,然后婉转流向天东。那天尽头处,几只鹰隼徘徊翻飞,正将一枚黄澄澄的落日推入海中。
谈宝璐被眼前景色夺去了呼吸,怔怔地远眺着。
这时岑迦南翻身下马,他一手握着马鞭,另一只手掌心朝上,朝她展开:“下马。”
谈宝璐将手放进岑迦南宽大的掌心,跃下马背,跳进了他的怀中。
岑迦南解了马绳,那马儿便在林间温吞的吃草。
他牵着她在山中缓缓行走,同她一起望向远方:“我说过,要和你一起看很多风景,看江南的春,边塞的秋,长白山的雪。你喜欢吗?”
谈宝璐心中流过一股暖意,眼眶微微发热。
她不由握紧了岑迦南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喜欢的。”
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就像他们会有很长很好的一生。
岑迦南说:“上马,牵着你再走两圈。”
岑迦南马术一流,在大晋无人出其右。方才带她跑这趟的速度,基本上没有更快的。由易到难,难;但由难到易,就容易了。能在岑迦南的马背上存活下来,她自己跑上一圈,就是小意思。
谈宝璐跃跃欲试,但又有些紧张,说:“殿下要保证不松马绳。”
“我保证。”岑迦南淡笑。
谈宝璐深吸口气,踩上马踏,岑迦南在她后腰上一托,她便轻飘飘的上了马背。岑迦南在前头牵着,带着她走了几圈。
谈宝璐看天色不早,说:“殿下,我们得回去了。说好了还要带阿汀一起玩儿,现在倒把他撇开了。”
岑迦南点了点头,再次上了马背,他将马绳放进她手里,说:“这次你骑。”
“我?”谈宝璐震惊。
“试试看。”岑迦南说。
谈宝璐两眼放光,说:“那我试试。”
她两手攥紧马绳,认真看路,还真平安顺利地下了山,虽然速度非常慢,基本上是信马由缰,但至少没将两人从马背上摔下去。
回营地后,谈宝璐高兴得乐陶陶。
岑迦南抱她下马,说:“今天不错。”
谈宝璐很是得意,有点翘辫子:“那是当然,我学什么都很快的!”
“嗯。”岑迦南低下头,靠近她的耳廓,又对她轻轻说了一句:“下次让你骑我。”
谈宝璐大为震惊。
骑?骑什么?怎,怎么骑?
之前那场中道崩殂的“大业”,一瞬间全回到了脑海里。
她是怎么坐在岑迦南的膝头,又怎么仓皇而逃……
她脸涨得通红,头顶冒烟,在岑迦南回身前一溜烟闪回帐篷里。
在狩猎开始之前,岑迦南将赫西汀安置在了山林间。
他们约定以橙黄色信号弹为暗号。
藏身在山林间的赫西汀在看到信号弹的烟雾后,便从林间现身。
谈宝璐一直放心不下赫西汀在林间藏身的这段时间,特意给他准备了很多东西,装了满满当当一大包。
“这是吃的,冬瓜糖、小米糕,你肚子饿了就吃,这是火折子,如果觉得冷,就烤烤火。你在山林中要保护好自己。”
赫西汀乖巧地点了点头。
这时岑迦南掀帘入内,问:“说好话了吗?”
“说好了。”谈宝璐点了点头。
她想到了什么,放下东西,朝岑迦南走去,轻声说:“殿下,临走前,你也同阿汀说说话吧。”
岑迦南微顿。
他本想说,我同一个孩子,实在没什么话可说。
可或许是成了亲的缘故,成了亲的男人和单身汉就是不一样,在那温柔乡美人怀里泡得久了,身上的棱棱角角不知不觉泡软了许多,不再那么尖锐冷冽。
他看向自己这个同父异母弟弟的脸,半晌,点了点头。
谈宝璐开心地笑了起来,她忍不住踮起脚,在岑迦南的面颊上轻轻吻了吻,一双杏仁眼亮晶晶地闪烁着狡黠的光:“我就知道!殿下啊……其实是个大好人!”
她在岑迦南觉得尴尬不适前便像小猫似的灵巧走了出去,留给兄弟俩独立空间。
岑迦南脸颊微凉,愣了一瞬,然后站在原地望向帐篷垂下的帘子,轻轻摇了摇头。
赫西汀看见了哥哥嫂嫂的偷亲。
他也到了十三四岁,懂事的年纪,知道这个亲吻意味着什么,便转开了眼睛,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岑迦南来到赫西汀身边,与赫西汀面对面而座。
两人一时又相顾无言。
人再如何被软化、被改造,但天生沉默寡言的性格也改变不了。岑迦南如何也做不到谈宝璐对谈杰那般的轻声细语,温柔体贴。
赫西汀用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岑迦南稍一斟酌,开口道:“你应该一直知道我是谁,也知道你自己是谁。”
赫西汀点了点头,他非常小声,又非常执拗地叫了一句:“哥哥。”
很多人都以为婴孩没有记忆。
诚然,婴儿的很多记忆会随着成长变得模糊。
但不知为何,他偏偏对件事印象深刻。
他当时还非常非常小,还是个婴儿。
他母妃早死,只有一个好心太监愿意照顾他。
可那太监人单力微,总有顾不过来的时候。
而那一天,便是一个没顾及得来的时候。
人有好有坏,太监宫女也有好有坏,宫中有势利眼的太监宫女,对他这个没人管教的小皇子偷偷又打又掐。
他们很聪明,会专用针扎他,这样又能让他大哭大叫,又不会留下痕迹。
“不是皇子么?不是主子么?你叫啊,哭啊!天天让老子擦你臭屁股!”
“放开他。”这个时候,岑迦南出现了。那群太监宫女惊叫起来,大喊怪物。而他看起来也的确比起人更像怪物,因为他面带微笑,一根一根捏断了这群人的手指。
然后他走到了他的摇篮前,他看见了那只紫色的眼睛。
他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伸出手。
他以为他也想掐他,或者打他,没想到他只是摸了摸他襁褓中哭红了的脸。
他发出一声讥笑:“长得跟个猫似的。”
然后那只紫色的眼睛变得柔和起来,蕴含着一个婴儿不可能懂的感情。他对着他说话,但婴儿怎么可能和大人对话?所以这句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你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吧,其实,我是你哥哥。”
这句话就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印在了赫西汀的记忆里。
他是我哥哥。
任何一个秘密藏得太久,都会有非常想说出来的时候。
尤其在还不够成熟,还会渴望有人陪伴的年岁里。
岑迦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曾经在无意间对着一个婴孩泄露了这个他应该带进棺材里的秘密。
岑迦南说:“以后不许再这么叫我。”
赫西汀闻言,眼神里满是悲伤。
岑迦南说:“进宫之后,你就要担起自己的责任,当一个男子汉。”
赫西汀眼睛湿润,垂下头去。
岑迦南说:“把头抬起来。”
赫西汀茫然地抬起头。
岑迦南说:“一个帝王,头不能低下去。”
“我不想欺骗你,你在这里的一年光景,将是你这一生过得最快乐的一年。你有亲人,有朋友。但这段日子只是虚幻,只是梦境。”
“待你回宫之后,你就必须忘记这段生活,你的身边再也没有真心相待之人,没有朋友,惟有敌人。你一刻也不能松懈,一刻也不能酣睡,只要你打起了瞌睡想闭上眼,你就有可能会丧命,因为那是你掉以轻心的代价。”
赫西汀握紧了他的机械手指,倔强地忍住了眼眶里的泪花。
看着赫西汀忍着不敢哭的模样,岑迦南心中也有些许动容,他放缓了声音,说:“每次胆怯的时候,就看看自己的手。你这只残缺断掉的手,所有人都认为它残废掉了,但它现在却依然能使用,这就说明天无绝人之路。即便身于困境,不要唯唯诺诺,不要茫然无措,不要自卑,不要轻视自己,不要害怕。”
赫西汀收拢起了五指,点了点头。
岑迦南说:“走吧。”
两人一同走出帐篷,往林间走去,一直走到赫西汀的藏身之处,岑迦南停了下来,俯身拾起地上的枯枝枯叶,给赫西汀的小营帐扫出一块空地。
赫西汀看着前方岑迦南的背影,用嘴型无声地说:“哥哥,再见。”
这时岑迦南回过头,在月色下看了过来。
两人谁都不再多言。
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作者有话说:
谈宝璐:大佬别骚了……腿发抖……
岑迦南:;)
第115章
◎紫色的衣服染上很多很多的血,会变成黑色。◎
这年秋末的狩猎, 排场声势浩大,极尽奢华。
圈围山地百余里, 放入新奇稀有猎物数百种类。
为保赫东延安全,又设置看守人、守山人数百名仔细勘察山中情况,在道路两侧设置侍卫,十步一岗,百步一哨,调用骑兵近万名。除此之外,随赫东延出行的太监、婢女、御医、御厨甚至戏佞, 又达数百人。
这数万人于山腰严阵以待,等待赫东延的亲临。
约莫寅时,天空泛起了鱼肚皮。
赫东延方才从奢华的营帐中出现。
两名士兵提上来一只由纯金打造的兽笼。
笼中关押着一只花色皮毛, 眼眸温顺的小鹿。
大晋帝王猎狩前,都要亲手放逐一只瑞兽,以示天下帝王仁爱之心。
只是之前的帝王多放逐虎、狼、猎豹之类猛兽, 而赫东延不精骑射,恐伤了圣体, 所以便用这只性情亲人无害的小鹿代替。
赫东延倾身打开了兽笼。
那只小鹿便从笼中探出头来, 它警惕地向四处观望, 然后从笼中跃出,灵巧地向山林灌丛中奔去。
在礼部官员的朗朗祝词中,群臣闻令而动,纷纷策马进山, 追逐猎物。
谈宝璐骑着那匹小棕马, 跟着岑迦南一起进入山中。
她穿着一身红色的骑装, 一头黑发高高束起, 红色的束发飘带迎风招展, 手腕和小腿上绑着红色的护腕护膝,使四肢看起来更加修长,整个人容光焕发,精神干练。
谈宝璐说:“阿汀会不小心被人发现么?”
岑迦南信马由缰地与谈宝璐同行,答道:“不会。你小瞧他了。”
“也是。”谈宝璐转念再想:“他能在斗兽场活下来,又能一路从大禹跟随我们到大晋,这件事一定也难不倒他。我们是不是现在也要猎几只兔子回去交差?”
岑迦南说:“看你本事。”
“看我本事?”谈宝璐眼睛发起光来,跃跃欲试,“那殿下就等着瞧吧!”
“这么自信?”
“那当然。”谈宝璐扬眉轻笑:“我可是跟着最好的老师学的!”
她两腿夹住马腹,催促马儿快跑,一瞬间便超过了岑迦南一个马身。岑迦南淡笑一声,也扬鞭追上,两人便在林间不快不慢地你追我赶起来。
“这次山中除了小兔,还有什么猎物?”谈宝璐好奇地问。
岑迦南说:“为了保护皇帝安全,此处的猛兽全部驱散。所以最凶猛的野兽也不过是些家养的小狼。而狼这种动物如果长在野外还会有些狼性,但家里从小用鸡肉喂大的,就跟狗差不多,没什么凶性。”
这时一道白影从灌丛中一闪而过。
“小兔!”
谈宝璐摩拳擦掌,连忙拍马追上。
她搭上弓弦,一箭斜射出。
她手上劲儿小,弓难搭稳,箭头便歪了,没射中小兔,却让小兔受了惊,雪点子似的一头扎进丛林里,消失不见。
“差一点点!”谈宝璐骑马就追。
那小兔从一片丛林跃进另一片丛林,它一冒头,谈宝璐便忙又射出一箭,这次正中红心!
“射中了!射中了!”谈宝璐惊喜道。
她翻身下马,飞奔去捡她猎到的第一个猎物。
“殿下你看!”她得意洋洋地举起手里的猎物,姣好甜美的面容在灿烂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岑迦南在马背上哑然失笑,夸赞道:“嗯,不错。”
她兴冲冲地拎着这只死兔要往回走,朝岑迦南看去脸色却陡然一变。
“岑迦南!”
只见岑迦南背后茂密的树枝之间突然射出数只飞箭。
飞箭殷红的箭尾震动空气,发出清脆的“嗖嗖”声。
用惯了弓弩的人,对这种声音极其敏锐。
风动时身形已动。
岑迦南察觉背后动静,一拍腰际的佩剑,重剑出鞘,银白的利刃在一错眼的瞬间里便将数只飞箭斩断于剑下。
数名刺客从树梢间飞身而下。
岑迦南驱马而来,在经过她时,向她伸出手,“上马!”
谈宝璐抓住了岑迦南的手掌,提上了马背。
她被岑迦南强硬地按在怀中,耳畔是他稳健的心跳声。
变故发生得实在太快。
她还没想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更帮不上岑迦南任何忙。
她现在能做到的,就是竭尽所能不给岑迦南添乱。
她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看到岑迦南在策马狂奔的间隙,取下了挂在马笼头上的弓弩。
那面重达千斤的弓弩大张成一轮满月,那只勾住弓弦的手稳如泰山,三枚长箭离弦,弦动发出地崩山裂般的巨响,几乎要震聋谈宝璐的耳膜。
飞箭去似流星,只听嗖嗖嗖三声响,身后传来七八声此起彼伏地哀鸣尖叫。
岑迦南一箭竟然当场射穿两个人,三箭便杀掉了将近一半刺客。
谈宝璐现在终于明白自己方才举弓射兔时,岑迦南为何要哂笑。
在他眼里,她刚刚的举动应该就跟小朋友玩弹弓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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