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莺正要往前走,就听到沉重鞋底踩过小石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蓦地一顿,握着手电筒的手用力,抬步欲跑,书包被一股强力扯住。
来不及躲开,她的手臂被扯住,撞进一个满是酒气的怀里,手电筒脱手滚出去好远。
尖叫压在嗓子里,那夜的恐惧与这一秒重叠。
江莺脸色苍白如纸,浑身无力,耳畔响起熟悉的嘶哑的声音:“江莺。”
穿透剧烈的心跳,落在江莺的耳膜上。
李北的声音。
是李北。
知道是谁,心跳稳定下来,耳鸣慢慢地褪去,江莺倏地泄力,手里的奶茶应声落在地上。
“对不起,吓到你了,”李北眼底红得不像话,绝望一层叠着一层挤压着他,快疯了,快被浪潮一般的情绪支配了,用力抱紧江莺,喃喃低语,“对不起,江莺,吓到你了,对不起,对不起。”
深暗浓稠的夜里,江莺视线变得模糊,呼吸变得敏锐,李北身上的烟酒气很重,闻不见他的衣服上一直都有的清新肥皂香。她被完全拢进他的怀里,生理上的惊惧渐消,在李北低哑迫切地一遍遍地对不起中听出他声音里的颤,拥着她的手臂在不断地收紧,似乎是怕极了没办法疏解,只能靠近同类取暖一样。
江莺缓口气,深呼吸一下,没有挣脱,抬手轻拍了拍极度不安的少年,小声地问:“李北,你怎么了?”
李北汲取着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无法聚拢的意识里都是谩骂,酒气,哭喊,劝导,救护车的声音。李志高狰狞可怖的表情,抽出腰间皮带的模样。妈妈躲避不开,死死护住他的模样。
崔眉死的那天,是他的八岁生日。
长期来,家里拮据,又因他上学,导致入不敷出,从未吃过生日蛋糕的李北,第一次吃到缀满水果的生日蛋糕。
只吃了一口,李志高从外面举着把菜刀冲进来,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质问崔眉:“你居然敢和我提离婚?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崔眉一脸破败,躲开李志高,把他推出去,反复叮嘱他:“小北,听妈妈的话,往前跑,别回头,永远都别回头。”
那时候,他来不及弄明白为什么,李志高就冲出来拽住哪怕疼得脸变形也对着他一直笑的女人的头发扯进屋里。
然后,李北看见,她挣扎着站起来,锁上了门。
李北一直很听崔眉的话,不顾一切地一直跑,跑了很久很久,甩掉了万家灯火,摔在地上,站不起来,就用爬的往前挪,手指扣紧满地红纸的雪里,磨的血肉模糊。
直到警察找到他,把他带回警察局。
他才知道妈妈死了,李志高杀了她,砍了整整二十七刀,每一刀都带着恨意和愤怒。
李北恍惚,他应该报警的,而不是一直跑。
那天。
李志高出狱那天。
他是想杀了他的,用车撞死也好,用刀捅死也好,一起去死也好。
可是,再见到李志高的那一刻。
本能的恐惧占据上风,他被李志高扔下,像一个胆小鬼一样去赴死。
是,江莺。
江莺救了他。
他的救命稻草,他的唯一神明。
总在不经意间救了他,奶奶去世焚烧那天,她站在树下,干净明亮。
如同太阳,炙热滚烫。
他漆黑污渍的世界,所到之处皆是虚无,是大火烧过的焦色,是惨败腐烂的生命,是破洞烂掉的人生。
李北绝望地闭上眼,永远无法去亲近他想要的世界。
“李北,李北,”他在发抖,江莺心里发紧,他在害怕,鼻子有些发涩,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能让一个不惧死亡冷漠厌世的人变成这样,肯定是大事,足以摧毁他意志的大事,缓慢地抬起手回抱了李北,学着宋云在她跌倒哄她的语气,“没事了,没事了,不怕,不怕。”
回应她的是沉默,江莺不再说话,静静地轻拍着李北的脊背,等他冷静下来。不知道过去多久,腿都开始发麻,想把她嵌入骨子里的力气松懈。
在无尽黑暗中清醒过来,李北迟缓地掀开眼皮,眸子格外的沉寂,安静,寸草不生的世界悄无声息地崩塌,成了残垣断壁。
总不能把神明拉下神坛,总不能把太阳拽下深渊。
他做过那么多错事,就应该承担后果。
如果那天他没有跑,而是报警。如果那天他早点回家,奶奶是不是会活着。如果那天他杀了李志高,今天会不会好一点。
没有如果,都没有。
“李北?”
江莺声音很轻的叫他。
李北怔了一下,内心克制的抽离出来,松开手臂,后退一步,垂着头没去看江莺。
“不好意思,喝多了。”
他的声音维持着以往的冷感,垂在身侧的手攥紧,青筋无声暴起。
江莺迎着风,越过他,捡起手电筒关上,重新回到李北的跟前,眼神滚动着热气,声音很软:“没关系,李北,我们回家吧。”
说着,江莺伸出手,顿了一下,握住李北。
发觉他攥紧的拳,江莺在心里叹口气,竹竿还真是一个恪守本分的人。
江莺轻触几下李北的手背,感觉他一僵,但没躲,指尖试探的伸进去,碰到细密的冷汗,掏出纸巾给他一点一点擦掉,沉默不语地握上去。
“好了,回家。”
李北透过黑暗看她,明知应该拒绝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允许江莺的靠近,无法拒绝,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人,与他隔着千山万水的人。
江莺走得不快,身侧的少年安静的似乎不存在,亦步亦趋的跟着。
啊,竹竿有点乖。
江莺不合时宜的想,虽然不清楚李北怎么了,但她直觉告诉她,别松开,别转身。
在漫长的沉默中,他的世界一定是波涛汹涌。
那种感觉,她在清楚不过。尤其是在父母离世的那一段时间,她常在想,如果那天她没有叫着爸妈一起吃火锅,没有遇上那个放火的疯子,没有开口问他,需不需要帮助,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可惜,没有如果。
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注定,她在那个阶段,那天,仍然会因为考了很好的成绩,为了庆祝,而和爸妈一块吃火锅,仍然会因为那家人惨死,独留下的儿子不小心歪伤的脚而帮助他。
人的恶意生出来的大致,可能是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无关紧要的动作,被扭曲的心理曲解成无数个碎片,放大,最后膨胀,爆炸。
这就是恶意,找不到缘由。
回到江北殡仪馆,江莺让李北坐在厨房的椅子上,给他沏了一杯蜂蜜柠檬水。
厨房的光很亮,李北抬头看江莺的时候,被刺的睁不开眼。
她穿着淡粉色棉衣,裹挟着江城一中的校服,马尾摇晃落下,刘海的水润眸子微弯,望着他的眼神,温柔又不越界。
李北蓦地伸手,勾住江莺的腰,把她带到怀里,手臂往上攀,微凉指尖停在她的耳垂,声音透着一股懒劲:“喂我。”
得,竹竿又上头了。
似乎,喝醉的人,总一会痛苦,一会快乐,这大概就是人们为什么会酗酒的缘故。
求的是一时的解脱,一时的快乐。
算了,大晚上的懒得跟酒鬼计较,江莺忍住匮乏的心跳,微微侧开脸,避开李北的手,轻轻地把杯子抵到他的唇边,说:“张嘴,喝完。”
李北没有再做其他,很乖的张开嘴,喝完了一杯蜂蜜柠檬水。
厨房四处都是亮堂,江莺凝着李北的眼睛,一眼望去深不见底,迎着光又璀璨。
余光看到抹亮色,江莺微微一顿,仔细看了一下,李北的左耳上戴着一枚银色的耳钉,是字母Y。昨天见他还没有,应该今天新打的耳洞,周围都泛着红,甚至有些严重。
江莺愣住,指尖试探着碰了一下,说不来有点烫,迅速收回手。
“李北,”江莺佯装镇定地拍拍腰上的手臂,“松开,我去洗杯子。”
李北没动,很安静的与她对视,仿佛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
江莺没有强行挣扎,低下头,顺从地与他对视。
他和她生活在这无情的,冷酷的,薄情的世界,不得不与之反抗,挣扎,违背。
幸好,背负着孤独悲伤的人,向来对彼此有莫名的吸引力。
江莺想,她奇怪的初恋,不愿意揭开面纱的初恋,大概率是在今夜彻底诞生了。在一个诡谲离奇的时刻,一点一点凝聚,缓慢地充斥在她的人生中。
李北停在她鬓角发丝的手微动,指尖轻轻地抚上她的后颈,虔诚而缓慢,那神态近似是在亲近一件可遇不可求的珍宝。
她的乖顺,令他癫痴,她的靠近,令他妄想。
“江莺,”李北的眸子像沉在海底的黑曜石,防线碎了一地。手心占欲姿势的覆盖上那块温热的皮肤,劲儿一点一点按压,喉结上下求索,缓慢而疯狂的声音漫出水面,“你不是要救我吗?”
江莺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年,怔愣住:“什么?”
须臾。
她听到他祈求的声音。
“江莺。”
“你救救我吧。”
“求你了。”
无声地对峙中,她窥视到少年不着痕迹的乞求,浓烈的黑晕开,江莺软下眸光,小幅度地点头,语气认真地回应:“好。”
李北滞缓过来,眼底发红,情绪波涛汹涌地涌现,无法克制的以占有者的姿态将对着他笑的江莺拥进怀里。贪心一点,哪怕痛苦,哪怕自燃,在这一刻,他是不想放过她的。
江莺被抱的猝不及防,李北的手扣在脑后,另外一只手钳住她的腰,将她与他紧密的合在一起,光下迟疑清透的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睫毛乱颤,试探着抬手安抚地摸住李北的发丝。
夜漫长,生活还在继续,今天哭完,明天还要继续笑,就算是累的喘不过气,都必须往前走。
江莺坐在李北的床边,眼神柔和地望着他,暗光下,十指相扣的手指,一个骨节分明修长,一个圆润纤细柔若。
很久,江莺俯下身在李北的耳畔说:“李北,祝你今晚做个好梦。”
少年睡着也紧蹙的眉心,慢慢地松开,似乎是感受到她的祝愿,难得做了一个好梦。
确认李北不会再醒来。
江莺回到房间,先去洗了一个热水澡,披着半干的头发,白净的小脸上平静安然,拉开椅子,坐在书桌前,打开窗户,望着浓厚的夜色,桌面上摆放着一本日记本,摊开的那一页还未落字。
不知道过去多久,江莺拿起笔,一笔一字的开始写。
“李北。
在这个崩坏的时代里,我和你一起抵抗,纵使前路满布荆棘。
我也想手捧月光,赠予你。
所以,别再想死了,无论如何都活下去,悲也好,难也罢,只要你活着。
我便同你一起去所有地方,世界末端也行。”
——2018年12月22日凌晨1点
——《江莺的日记》
第24章 Chapter 24
周六, 天色灰白织雾,空气寒冷干燥,万物都沉静下来, 唯独刺骨的风穿透围巾扑在脸上,钻进衣服里, 丝毫不会怜悯任何人。
江城一中的高三生有一天的补习, 校方说的是自愿参加不强求, 在八点前到校就可以, 但不到七点,各班就坐满了人, 就连每一层楼梯的空地上与僻静角落都站着不少学生,裹挟着羽绒服,在凉意中清醒,举着课本, 认真苦读, 不敢懈怠。
江莺站在通往致远楼那道坡上的十几个台阶的最后一个,举着课本,眸子垂着, 发丝卷动,右眉上的疤若隐若现,心不在焉地默背着《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早上她来校前,去看了一眼李北, 还在睡觉。
窗帘拉的严实,温度中蔓延寒枝,少年平躺在床上, 发丝难得没被遮掩眉眼,露出的眉峰戾而厌, 脸色比平时还要苍白,一副睡得极其不安稳的样子。
江莺抬头,看着一望无际的天空,偶尔飞过的几只鸟。
坦白讲,这个世界,谁都不自由,却人人高喊自由。
就连天上飞翔的鸟儿,都只能在固定的季节地点来回奔波,最终死于安乐或捕猎陷井。
它们都在艰难活着,更甚情感丰富的人类。
可它们见过广阔无垠的大地,体验过高空俯瞰世界的乐趣。
这是大多数人类没有的。
可同样,人类可以无声或高声诉说心事不甘,呐喊心中恐惧害怕,可以四处品尝美食,寻求人生感悟,不会被随意扑杀,送上餐桌,拥有高级规则保护,却仅限于对人类,不包括它们。
所以,究竟什么是自由?
自由所指的是,心灵,精神,还是灵魂,躯体?
算了,说不通的,想不通的。只能往前走,走到最后才知晓。
江莺截断跑远的发散思绪,瞥了眼教导主任,拿着课本悄摸去了厕所,站在隔间里,把书抱在胸前,斟酌再三,给李北发了条短信。
“李北,早饭在锅里热着,你醒了去吃,晚上我们一块吃饭。”
江莺发完信息,等了五分钟,都没有得到回复。
她想,两个悲伤痛苦的人,总得有一个是知悲而不沉,积极的,乐观的,勇于直面一切的,才能拉住另外那个人,不是吗?
江莺无声地叹气,眸子里溢满忧心不安,拿着课本慢吞吞地走出厕所,找了一个僻静角落开始认真的背书,复习。
江北殡仪馆,李北提着一个黑包,站在大门口。
黑色大衣下,拢着一身冷汗,少年的手揣在外套兜里,微佝着背,过长发丝下的眼神森恹无声息,唇色白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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