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再逃了。
李北走进浴室,一扇小窗的冷光躲进来,墙面上的报纸被他一张一张撕毁,扔进垃圾桶里。
垃圾就该待在垃圾站。
满身脏污就应该洗干净,不再缅怀过去,在痛苦与悔恨里挣扎起来,才能干干净净地走向他的光。
李北站在花洒下,半温的水流过脖子的纱布,落进沟壑幽深的锁骨,潺过劲瘦薄肌,微颤的手臂上被浸湿一片,淡淡的红涌来。
他闭上眼,眼前都是眼神明亮的江莺。
手臂停下颤抖,烫滚的情绪安静,李北睁开眼,面无表情地洗完澡,重新包扎伤口,下去一楼做早餐。
江莺收到李北发来的微信时,刚写完一张数学卷。
LB:早饭做好了。
小鸟:来啦。
她单手慢慢地整理好书桌上的东西,披上大衣,一出门就遇见小白寸头。
小白笑得满面春风:“早啊,小仙女。”
旁边的寸头淡定地说:“早。”
“早。”
江莺琥珀色的眸子在晨光中明亮清澈,嘴角的笑意盈盈。
一楼大厅,黑子爪子前趴,试图威胁眼前的少年,被小白扑过去狠狠□□。
寸头:“……”
不远处的廊道,江莺站在厨房门口,白织灯下,少年身上黑色的高领毛衣堆积在脖颈,盖住纱布,袖子推上去,露出的腕骨清冽,朝她看来的眼神,似冰似雪。
“早,小狗。”
“汪。”
“?”
“……”
江莺呆滞一秒,下意识回头看去,见寸头在拽抱着黑子的小白,羞恼地瞪一眼罪魁祸首。
小破狗!
李北没有什么表情,示意她过来吃奶黄包。
吃完早饭,小白寸头先回学校,李北江莺坐车去医院打破伤风针。
护士给她打完,叮嘱说:“要在这观察够四十分钟才可以离开,不要偷溜。”
江莺点头。
医院护士站外正对着的排椅上,黑衣少年,神色冷漠,银色耳钉微闪,唯一的波动,就是在看向身侧时。旁边的女孩儿扎着马尾辫,眉眼淡然,皮粉色羽绒服下是一中校服,小脸白嫩恬静,带着耳机在听英语听力。
排椅往外,是巨大的落地窗,天际灰云卷动。
江莺余光瞥一眼李北,突然侧身,在他的脸上落下轻轻一吻,不自然地撇开脸,佯装淡定。
李北微怔,眼底松动,难得的浮现上浅浅笑意,修长手指强势地与江莺十指紧扣,收紧。
第45章 Chapter 45
从医院里出来, 临近中午饭点,灰白单调的雾色朦胧在上空,细碎的小雪无声下坠。
李北单肩挎着江莺的米色书包, 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把淡粉色的伞撑开。
医院门口, 车流密集, 行人繁杂拥挤。
他牵住江莺, 顺着往医院后的街道走。
江莺围着条白色围巾, 半张脸藏在里面,露出的眸子水亮。
“你不冷吗?”她问。
伞的阴影垂在少年的脸上, □□勾芡,声音淡似伞外的风:“不冷。”
江莺缩了一下脖子,她怕冷,畏惧深冬的寒意。
冰感会穿透皮肤, 落在骨缝上, 她从未离开过羽绒服与加棉大衣。
李北视线在医院后街道上游走,定在一家麻辣香锅旁边的粤式养生粥店。
江莺眼神则凝在麻辣香锅,欲往那边走。
肩膀被人不轻不重地勾住, 转到旁边令她毫无食欲的粥店。
江莺小脸一变,不情不愿地说:“小狗,早上喝过粥了,中午不想喝, 我想吃麻辣香锅。”
李北斜觑她一眼,下颌线冷质,一句话没说扣住她的肩膀走进粥店。
人不算多, 大部分都是病人家属在打包。
李北看向最里面的位置,“去那坐, 我去点。”
江莺慢吞吞地走过去坐下,垂下眼睫,遮住郁闷眸子。
李北跟柜台的老板娘报完餐,透过粥店的玻璃门看向斜对面的奶茶店,又瞥一眼蔫了的江莺,推开门往对面走去。
五分钟左右,他提着一杯没加糖的杨枝甘露回来。
“等拆完线,带你去吃火锅,”李北坐在江莺的对面,朝她低声说,“先忍一下,听话。”
江莺瞥见桌子上的袋子,默默抬眸,眼底亮了下,捧着杨枝甘露吸一口,芒果味在味蕾上炸开,语调仍然闷声闷气地说:“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先凑合一下。”
李北无声笑笑,抬手给她整理刘海,嗓调挟着些许温柔意味。
“好,辛苦乖乖了。”
小狗软下的声音,绸缪缱绻。
听得江莺耳朵痒痒,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说:“在外面,别叫我乖乖。”
李北扔掉擦桌子的纸巾,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桌子上,语调疑惑:“那叫乖乖什么?”
“名字。”
“叫我名字。”
他左手肘支在桌子上,虎口掌心撑着脸,浓稠视线投向对面的女孩儿,压低声音唤她:“莺莺?”
尾音拉长,收的缠绵。
“……”
什么毛病!
江莺不自然地勾了一下耳侧碎发,克制着说:“带上姓叫我。”
李北指尖轻敲桌面,声音淡淡潺出:“江…”
他突然失声,眼神无波动地静静看着江莺。
“?”
继续啊。
江莺与他对视,眼神不解为什么不开口了。
李北蓦地往前凑近一些,惑似妖,薄唇吐出的冷调音色。
“江、莺、莺。”
“……”
“李!北!北!”
江莺绷着白嫩的脸,眸子不悦地瞪着他。
店内的碎光坠下,少年手背掩住压不住的嘴角,另外一只手抬起来揉了揉炸毛的女孩儿,微微带笑地叫了她一声:“江莺。”
江莺:“……幼稚鬼。”
“彼此彼此。”
李北缓和神色,冷恹轻散,眼神始终放在江莺身上。
老板娘托着托盘,端上来两份排骨粥,搭配三四碟小菜,清淡爽口,都是给病人开胃的。
吃完午饭,坐上去江城一中的车。
雪影中,派出所在江莺眼前掠过,她手指勾了一下手心,余光窥向身侧浓色的少年。
李北下颌微收,说:“江莺,关于他可以交给我处理吗?”
江莺手心覆盖上他蜷在一起的手,轻轻地说:“好。”
到了江城一中,李北没下车,目送她走进校门,才让司机把车开到蓝天网吧路口。
他下车,径直上楼,跟在机台上吃泡面的宋愧打声招呼:“愧哥。”
宋愧看他一身黑,这是一打人就会穿的黑夹克,淡定抬了下下巴:“吃了没。”
“吃了。”
网吧的色调灰色,只有极少的光线,黑衣少年走进休息室,没两分钟又走出来,扣上黑色鸭舌帽,脸上戴着黑色口罩,只露出一双冷寂眸子,手里惦着通体漆黑的棒球棒。
宋愧端着泡面,吸溜一口,朝他勾勾手,说:“靓仔啊,你过来,哥有几句闲话想跟你唠唠。你现在年纪不小了,做事前要想清楚,不能真烂在后街。大家都是嘴上不爱说,但都为你感到惋惜。”
李北划开薄荷糖的盖子,连续嚼碎两三颗,露出的侧脸沾着冷色,脊背恹拢地靠在机台上,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中,视线浓暗地望着前方蓝色幽光。
宋愧用牙起开啤酒盖,吹了半瓶,凌乱的发丝遮住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听人说,早些年,江城小学有个小神童,姓李,年年考第一,后来就埋没了,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现在怎么样。”
宋愧没继续说,只是乐呵笑了几声,随即语气不在乎地说:“都是道听途说,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说完,继续吃面。
李北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宋愧开第二瓶啤酒,他才往外走,推开玻璃门,冷意攀入屋里,一瞬就关门,吱呀几声停止晃动。
喝了两瓶酒的宋愧拨开一个大蒜,对着赖着不走的小年轻说:“别磨磨唧唧,一会查到,老子又得关门,赶紧滚蛋。”
他第一次见李北,是在一个夏天。
太阳热得灼人皮肉,地上都能摊鸡蛋了,穿着大很多黑色T恤的十多岁小孩儿骨瘦如柴,一副马上饿死的模样,天天都跟在后街上几个小混混的身后,给他们跑腿做撒气桶。
后来,雨季来临。
大清早,雨潲小。
他被他妈撵出来买包子,路过一个巷子。
巷口泥泞,小孩儿头发遮住眼睛,露出的半张脸上都没一块好皮,嘴角破了一大块,流着血,像个入定的石狮子一样蹲在湿漉漉的台阶上,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却洗的干净。
那天大雨下了一上午,他出门买午饭还看见他在原地。
善心大发,他问他:“靓仔,饿不饿。”
小孩儿抬起眼,眸子黑沉沉,像个狼崽子,就说了一句话:“我什么都能干,只要能吃饱饭。”
那个时候,他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蓝天网吧还是一家按摩店,老妈是首席按摩师,见他领回来一个小孩儿,骂了小半年,但做什么都给跟着街溜子天天打杂挨揍的小孩儿留一碗。
小孩儿不爱讲话,每次来都浑身是伤,让他干什么都干。
宋愧问他,跟着那些人做什么。
小屁孩冷冷地说:“赚钱,上学。”
宋愧便找人打听了打听,才知道他爹杀了他妈去坐牢了。他唯一的亲人奶奶也死了,年纪不到十三岁,初中都没到时间去上。
再后来,按摩店倒了,老妈去世。
他给李北留了点钱,独自离开江城,去了深圳。
待了五六年后回来开了一家网吧,记忆里的小萝卜头长大,长开,个子比他高,整条后街都在传他下手狠,不好惹,是条好狗。
这些年,李北的名号由小疯狗变成疯狗。
至于蜕变过程,宋愧脚趾头想想就知道,但又能怎么办呢。这吃人的世道,一个小孩儿不饿死都不错了。当年他不也是自身难保,狼狈逃走了吗。
宋愧无声笑着,起开第三瓶酒。
人越是活的烂,活的糟,越想扯别人一把,啧,这叫瞎几把操心。
李北走出蓝天网吧的楼梯口,倚靠在道口的檐下,拿出手机给李志高给他发过短信的每个手机号都打过去一个电话,直到最后一个通了。
连续打了三四个,对面才接。
他冷声问:“在哪?”
李志高在电话里骂得难听:“小b崽子,找你爹干什么,不要脸的玩意儿,居然敢打老子,骨子里跟你妈一样的贱,找个破鞋女人,早晚人考上大学就把你甩了。”
斜雪落在他的鞋面,融化在皮里。
他握着手机的手收紧,手背青筋毕露,克制着戾气打断李志高,轻劣地笑了一声:“怎么,你不是要钱吗,不告诉我你在哪,要做什么,我怎么给你钱?”
李志高声音瞬间变小,呵呵几声,说:“算你有还点良心,我这不方便来人,你说个别的地方。”
李北拎着棒球棒往西走,朝电话里说了一个废弃的制衣厂的地址,就在后街最西面的位置上。
冷意越来越浓,李北抬眸看天。
片刻,他继续走了快一个小时才到地方。
老旧的铁气弥漫,携着沉重的死气,杂草上堆积着大量的雪,地面无人踩踏,沉厚的一片洁白无暇,软化腐烂的味道。
李志高是在半小时后到的,破旧电动车停在路边,身上依旧穿着破旧老款的皮衣。堆叠的发丝黑白相间,脸上青紫一片,眼神阴狠,从车篓里拿出一根尖锐生锈的细铁棍。
隔着风卷动的雪,李北眸底涌动疯狂的恨意,压住生理性恐惧,抑制住胃里的恶心,左右活动活动脖子,掂了掂手里的棒球棒。
“老子就知道你小子没安好心,”李志高冷笑出声,“你觉得你今天能杀了老子吗,你那个小女朋友能接受一个杀父的对象吗?”
李北直勾勾地盯他,舌尖顶住上颚,沉默不接话。
等李志高走近,双方同时举起手里的利器。
李北劲大速快,李志高后撤躲开,风吹起他发白的发丝,沟壑纵横的脸上扬起阴恶,尖锐的铁棍飞速旋过,细尖险险划过李北的鼻尖,空闲的手突然掏出一把刀子刺向李北的腹部。
罅隙间,李北反射性弓腰避开,衣服被划开一道。
“哟呵,”李志高咧嘴笑,骨子的兴奋劲上来,“乖儿子,今天表现不错啊。”
笑得面容可憎的中年男人手指握着的刀,是一把与昨夜一模一样的刀,让他瞬间响起昨晚那把利刃划过江莺鼻尖的恐慌感,理智褪去,只剩下愤恨和倾斜的劣气。
耳畔回荡牌场上的声音,是骰子的晃声,是盘子摔碎的声音,是女人的求饶,是他人的劝导,以及他日日夜夜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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