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马佳令宜,正黄旗的。姐姐你呢?”
旁人主动跟她打招呼,也不好不说话,挽月轻轻笑道:“瓜尔佳挽月,镶黄旗。”
镶黄和正黄同属上三旗,对方似乎一下子被拉近了关系,眼前一亮,同挽月继续道:“我哥哥是弘文院学士、一等轻车都尉图海。”
“我阿玛……”挽月尴尬地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道:“一等公鳌拜。”
她能听见马佳令宜听到这个名字后明显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刚才她说话的声音也不小,站在她左前方一个身着淡青色褂[水纹裙的高瘦清秀少女也回过头来,打量她的杏眼中似有惊讶之色,但什么也没说,只微微同她颔首,道了一句“陈佳吟,家父内阁学士陈廷敬”,待挽月也同她颔首示意,她便重又转回头去站好。
这时候,马佳令宜冲她拱拱手,“久仰久仰。”
久仰?久仰什么?
马佳令宜见挽月神色疑惑,想要同她解释,早先听说过她同姐姐瓜尔佳敏鸢打斗,勇猛之名在外,是哥哥回家同她说的。她在家里年纪最小,总是被几个堂姐和亲姐欺负,从来都不敢吱声还嘴。当时听过就对挽月钦佩得五体投地。可一想到来之前,额娘特意叮嘱过,一切小心为上,少说少错,只好对挽月抿嘴笑笑,不多言语了。
挽月还没来得及细想,已经听得小太监传到她的名字。
因鳌拜和温哲都同她说,上下都已打点好,便也不慌不忙,在嬷嬷的带领下,挽月走进了咸福宫的主殿院子,远远地便瞧见一位宫装女子端坐着,年纪瞧着不大,小身板坐着都能看出没二两肉,弱柳扶风的。不像满洲格格身形高大健硕,反倒一股子书卷气。这便是淑宁郡主了。
看到挽月的一刹那,吴灵珊眼前一亮,只觉得书中描述过的绝色女子走了出来,偏又打扮得华贵,更添尊贵之气,尤其是那张檀口,丹唇微开,娇艳若花瓣。她心里觉得有趣上了:方才走的那个,和这个,哪个想令表哥生爱或生恨的?
是这一个吧?生成这般,如话本戏文里写的那些帝王将相、才俊公子,谁见了不能免俗?
若说恨,是与自己不对付的权臣之女,简直妙极妙极!写在话本里再合适不过了!
挽月虽微微低头,却也能感觉多对面一双炙热的目光已经打量了自己许久,从头看到脚,从上看到下,若非对方也是个女子,她都要怀疑对方瞧上自己了。她当然不知,在吴灵珊的脑海里,已经开始为她谱写出一折戏了。
后宫如此热闹,前朝也清静不到哪里去。
今儿朝臣上奏后,争议颇多,说着说着,竟然两队大臣吵了起来。坐在龙椅上的玄烨也不制止,只手指漫不经心地一会儿敲了敲龙椅扶手,一会儿悄悄在手底下画着圈,听着他们当堂辩论是否撤藩的意见。
最先提出撤藩的人是户部尚书富察米思翰,这会子,他已经唇枪舌战斗倒了一排主留藩王的大臣,说得是口干舌燥,对玄烨再次揍道:“皇上,三藩必须要撤!异性藩王,必有异心。”
吴应熊站在底下一言不发,脸色已然铁青得发灰。其余重臣似乎都忘了这里还站着一个吴三桂的嫡亲儿子,也是大清的额驸,旁若无人地当着他的面一句接一句骂起吴三桂来。
“臣复议。”
米思翰说完后,有一个声音紧接着赞同。这声音一出,整个朝堂都鸦雀无声了。
这是鳌中堂说的啊!
他什么时候力挺米思翰了?
米思翰眼皮跳跳,他只是一个毫无结党营私之心的大忠臣,绝对没有主动对鳌拜示好过啊!连儿子对他女儿有情意,都被他强行掐断了。鳌大人你可别主动贴上我!
“噢,鳌拜也复议。”
噢?皇上就说了一个“噢”!
这可真是天大的异事。皇上同鳌拜不是一向不和么?不论对方说什么,另一个一定会反驳。争得就是一口气!
鳌拜和颜悦色,“老臣其余没什么可说。”
“嗯。连日来天凉,鳌拜岁数大了,多添衣裳勿着凉。”
“多谢皇上挂念。”再看鳌拜,平日里眼中的戾气全无,目光慈祥和蔼如皇城根儿下一个寻常的晒太阳花甲老头。
“嗡!”朝上差点炸开了。方才还因为撤藩的事情争得不可开交,一下子被眼前这个事情全吸引去了注意力。皇上什么时候同鳌中堂和好如初了?
班布尔善在心中惊叹:乖乖!当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这鳌大人家二小姐还没进宫呢,就这么奏效?那将来若是真当了妃嫔,那皇上还不得言听计从?还费那个劲谋划宫变作甚?
玄烨心道:灵珊那边应当也选结束了,听说鳌拜家给淑宁郡主送了贵重之礼,确保自己女儿能被选中。看来他是真的很想送女儿到他身边,现下又对他前所谓未有的和颜悦色。
让他想起了八岁那年刚登基时,皇祖母牵着他的手走上这高高在上的龙椅,他说他怕。索尼、鳌拜、苏克萨哈、遏必隆四人一同护在他的左右,老索尼俯身对自己笑笑说:“皇上您别慌,老臣定会尽心尽力地辅佐您。”
“皇上,您就大胆地向前走吧!臣等都跟在您的后面。”说话的这个伯伯眉毛和胡子一样浓密,魁梧得令他有些胆怯,但说出来的话却叫他心安。
后来……后来就都变了。还能变回去吗?
也许,这中间需要些什么,需要一把锁钥,一根翘杆,一座桥。
“翘杆”刚从咸福宫里走出来,手里捧着淑宁公主送的一个宝匣子,她给每位入选伴读都准备了一份,实属有心了。
这事儿算落停了。她重又走到那丛木槿花下,却发现众人看她的目光都有点怪怪的。
不一会儿,便有两个少女向她走来,“国子监祭酒李远山之女李清,问挽月姐姐好。”
“挽月姐姐好!”
“见过挽月姐姐!”
“挽月姐姐,以后还得指望您多多照拂一二呢。”
挽月感到有些恍惚,怎么也就进去这么会子功夫,出来后隐约觉得自己莫名成了这些人的大姐头?
鳌拜这名字就如此让人闻风丧胆吗?
殊不知太和殿那边已然下了早朝,今儿有女儿在这里待选伴读的阿玛们、父亲们,全都心怀忐忑的,互相之间边走边打着哈哈,打听着各家的事情。
梁九功跟在玄烨后头,“皇上,去西暖阁吗?”
玄烨略微顿了顿,指了指前方道:“枫叶都红了吧,朕去御花园走走瞧瞧。”
“!”
才将将走到御花园南的牡丹亭,便破天荒地听到一阵欢声笑语。
梁九功心里也顿觉敞亮:这皇宫里可有年头没有这么热闹过喽!
早上太皇太后特意叮嘱了,不要拘着这些孩子们,选她们来,就是想给宫里添些生气的。
选完的暂时也没走,有彼此相识的打算一块儿回去。毓宁嬷嬷从小宫女那里找来了两只鸡毛毽子,给了她们,马佳令宜正一下一下踢得欢畅。
“皇……”梁九功刚要喊,便被玄烨当即制止住了。
一瞬间,原本还有些懒洋洋又拘束的画面,突然鲜活了起来。马佳令宜的毽子踢得越来越高了,旁边一下下数着的声音也甜得甜、亮得亮起来;还有三五成群站在一处,对那红枫、金菊谈论起诗句来的。
玄烨的目光一扫,眸色微冷,见园子里各处站了不少太监宫女嬷嬷什么的,嘴角划过一丝冷笑。各家都对他下了不少功夫、费了不少心思啊!
他淡淡动了动嘴唇,“梁九功,今儿御花园里当值的所有人,除了太皇太后跟前的毓宁,全都换掉,去帝陵当值。”
梁九功何等聪明,冷汗都要吓出来了,他可是太监总管,让贿赂到万岁爷眼皮子底下来了,这事情出了,不就等于打他的脸么?眼下也不宜谢罪,只得先应承下来。
玄烨并未挪开目光,反而还在继续寻找着什么。最后,他盯住了秋千架下一个立着的红裳美人,神色凝重怅惘,似乎不大开心谁惹了她似的。对面给她打手势使眼色的小太监,连他都留意到了,那呆子却仍旧无动于衷,游离在九天之外。
末了,竟认认真真地看起踢毽子那群人的热闹来。
别人穿素,她穿红,忒扎眼,生怕人瞧不见似的。俗,太俗!
满头珠翠堆砌,毫无韵致,俗,上上大俗!
美则美矣,毫无灵气!
梁九功试探着问道:“皇上,要过去吗?”
“不去了,这御花园也没什么好看的!枫叶如火,年年皆有,又不是没看过。”玄烨一脸嫌弃地转过身,走了没几步,又停了下来。
“皇上,您怎么了?”不是说不看了么?梁九功眼巴巴地看着皇上。
玄烨顿了顿,“要不再去看看万寿菊吧。”
第25章 夏娘
梁九功不动声色朝那园子里的姹紫嫣红瞥了一眼,明白皇上哪里是为花儿所流连?美人不比百花儿还娇么!
“回皇上,内务府新叫移了一些菊花品类,叫千丝,盛开时花瓣若瀑布而垂下,您要不去瞧瞧?”
玄烨抿了抿唇,“也好,好看的话,吩咐内务府给太皇太后花房也移一些去。”
“是皇上表哥吗?”
玄烨一怔,不想自己还在同梁九功寻个什么由头过去,竟已被灵珊眼尖瞧见。
既已被看见,便再无躲着的道理。玄烨从竹林后现身,信步走来。
吴灵珊对玄烨福了个礼,“臣妹给皇兄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身旁所有的人也都跟着下跪。
“都免礼吧。”玄烨俯首对灵珊微微一笑道:“你今儿选伴读,怎么样?可有悬着称心如意的?”
吴灵珊纤长的睫羽动了动,从玄烨的眼中看不到任何偏袒和在意,一如既往地温和如水,仿佛真的只是很寻常地以一个兄长的口吻在问她事情。
她便弯了弯嘴角,“留下的这些便是臣妹选中的伴读,往后她们便要时常进宫陪伴我了。臣妹谢皇兄恩典、谢太皇太后关心。”
“嗯,你喜欢便好。”他淡淡地环顾四周,秋千架下那抹明艳的红色却如燃起的火舌一般,灵巧迅猛地勾住了他的目光。真俗么?若这是俗,那御花园里所有五彩斑斓的秋景全都黯然失色。他分明记得乞巧节那夜在什刹海旁街市上,人影幢幢中,她穿着浅浅素色的衣衫,在暖黄的灯影下,待他摘下萨满面具,却是静静地一低头,再抬眸看他的那一眼,他便觉得心头像被什么撞了一般。
淡,是那样;浓,又是这样。所以瓜尔佳挽月,到底哪一个是你?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玄烨的目光只停留一瞬,便迅速挪开,对吴灵珊颔首,又对所有伴读道:“你们往后都要好好陪伴郡主,与郡主同悲同喜,同心同力。”
“臣女谨遵皇上教诲!”
玄烨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御花园的月洞门,一刻也不再多停留。那步子越走越快,梁九功直在后面紧追上。
待皇上离开后,吴灵珊也懒得同这些伴读虚与委蛇了,淡淡道:“你们都回去吧。”之后便不再多言语,径直回了咸福宫。
虽都听闻过淑宁郡主清高自傲,一向深居简出不爱交际应酬,此时此刻,这些贵女们也还是觉得有些被落了面子,不免尴尬起来。
还好毓宁嬷嬷赶紧来圆场,“恭喜诸位能留下来的小姐们,小姐们且先回府,后续安排一应皆有内务府派出的人去你们家中叮嘱。”
“多谢嬷嬷了!”众人异口同声恭敬有加,仔细听却不难听出这和刚来时候话音中的拘谨全然不同了,还多了一丝和煦秋风里的缱绻。
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女,虽说有的人家规矩没有那么拘束,平日里也会和父兄一同出去骑马,可……
“原来皇上是长这样啊!”马佳令宜的小脸被艳阳照得红扑扑的,也染上几分羞涩,用极小到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从前总在家中听哥哥提起,只以为是个如她哥哥一般很有威仪、不苟言笑的君主。可方才他与淑宁郡主说话,竟是温柔的、关切的,没有一点架子。
想到这里,令宜不无委屈地撇撇嘴,抱怨上了,“我哥哥可从来不会这么和声细语地同我说话。”
她忽然抱怨起自己的哥哥,虽未提缘由,机敏如陈佳吟,一下子便反应过来她定是因观得皇上同淑宁郡主说话,有感而发了。当时陈佳吟一直低着头,未敢抬头看,倒是那声音一字不落地萦绕在她的耳旁。虽寥寥数语,却低沉醇厚如款款曲水顺势而流。
挽月依旧站在队伍最后,趁没人留意她,悄悄用帕子遮住口,打了一个呵欠。今儿起得太早了,比家里报晓的鸡都早,实在是太困倦。又被太阳一照,更加昏昏欲睡。
再看身边一个个的粉面含春,不难猜出都被刚才短暂出现的少年地望着英姿给撩到了。
她不禁在心里感慨:古代女子平日里出门少,见着外男的机会也不多,再加上这狗皇帝长得确实有几分姿色,还有身份光环加持,怎么不叫人心里小鹿乱撞?她真想在她们的面前,撕开他几次三番对她信口胡诌、赖皮戏弄的嘴脸。
想想当皇帝也不容易,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再遇上些糟心事儿,怪不得一般都早早嗝屁,被儿孙捡了漏子。
毓宁嬷嬷向今早来的时候一样,送所有伴读出了宫。
慈宁宫西偏殿的花房里,一年四季各色花卉不断。眼下金秋,内务府给摆了满满当当,墨菊内敛、蟹爪菊恣意舒展,万寿菊最热闹吉祥,盛开起来像一团团小桔子,就是味道不大好闻。不过被屋里桂花馥郁的香气一遮,便也不觉得了。
布木布泰正拿着西洋玳瑁眼镜仔仔细细瞧一古书上的小字。
苏麻拉姑从外头走了进来,见太皇太后仍在专心致志地看书,有点子兴奋,又不忍心打扰,只好欲言又止地站在一旁。
布木布泰抬头看她,“灵珊那边都选好了?”
“嗯,留了十个。您还真别说,这宫里一下就热闹起来了。方才奴婢路过御花园,瞧见留下来的几个小姐正在踢毽子,看见这些年轻孩子,奴婢都觉得自己也年轻了。”苏麻拉姑忍不住回忆起方才路过御花园的情形,对太皇太后称赞道:“还是您厉害,皇上不乐意选秀,您就安排淑宁郡主到宫里住,还借给郡主选伴读的名义,把这些朝臣家的小姑娘都召进来。这下,皇上没理由撵了吧!”
布木布泰将玳瑁框眼镜摘下,合上书乐呵呵道:“看来哀家这颗老姜也还是能想出些好法子来。说说吧,都留了谁?有出挑的吗?”
苏麻拉姑仔细寻思道:“图海大人家的妹子是个娇俏的,那小模样儿甜的,谁见了都跟吃了蜜糖似的;陈廷敬大人、国子监祭酒李大人、督察院姜御史家的孩子,这几个都是汉军旗,长得不算特别出挑,瞧着都是淑娴贞静的,尤其是陈大人家的,举手投足间有股子书卷气。”
“有书卷气好啊,谁说女子就不能读书了?皇帝想重用一部分汉臣清流人士,一来为了融合,二来朝中皆是八旗贵族家的子弟世代把持,他们之间又通过结姻亲拧成一股绳子,臣子独大,势力就会威逼到皇位皇权,这不是什么好事。来年春闱,皇帝同哀家说,他打算这次亲自挑选一些优秀的新科进士,委以重任。哀家看,后宫里若能添几个汉军旗的,也不错。”布木布泰笑笑,“也更温柔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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