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大人一介清流,竟会来此,我倒是没有想到。”
裴怀真听出话语中的讽刺,并没有发怒,只是看着陆云祁。
陆云祁挥了下手,绣衣使们放下刀,退了下去。裴怀真步入阁中,方才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让她走?”
“我与我的妻子和离,恐怕与裴大人没有相干。”陆云祁说道。
裴怀真看了他一眼,又随意看向四周,说道:“这里是秘阁?”他没有等到陆云祁的回答 ,发现此处空空如也,是陆云祁在离任前搬空了这里。不对,搬走的可能性不大,这里面的东西只可能是被烧掉,可此处却没有烟尘。他道:“它本来就是空的?”
陆云祁看着那些空荡荡的柜子,记起戚砼曾经告诉他,要是他能活下来,取代他,便能看见秘阁里的所有档案,知晓父亲冤案的全部真相。可当他真的做了掌司使,来到秘阁,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那一刻,自己也是同样的震惊。
“陛下以此震慑朝臣,实际上只是让你背着这个恶名,对么?”裴怀真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意料之中,“这还真是……”
“裴大人倒是与朝中的清流并不相同。”陆云祁说道。以他们过往并不相熟的关系,裴怀真竟然当着他的面,将矛头直指陛下。比之那些三缄其口,左右逢源的大臣完全不同。
“不过是陪陛下念经的弄臣罢了,谈何朝廷清流。”裴怀真幼时便有神童之名,可他的祖父是首辅,这句夸赞中有几分实肯难以分辨,他心里一向知晓。“倒是你,也并非所传的奸邪之人。”
“你来这里,到底想说什么?”陆云祁问道。
“你离开明镜司,结局只有一个。”裴怀真看着他,发现他并不是毫无反应,与之前那副漠然的样子有些不同,“你想的不是带她一起走,而是选择这样的结局?”
有些事并非我能选择。陆云祁在心里想道,他也想选,他去抚州九死一生,可他若是不和离,危险的那个人会是赵凝。更何况,他身上担负的,从来不只有一件事情。
裴怀真见他默然不语,想到自己的事情,大约是明白人生顺遂心意的事情并不多,于是道:“你好好想一想吧。”他说完后正要离开,陆云祁开口道:“她父亲是徽州杨家那位大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
裴怀真步子停住,回头看着陆云祁。陆云祁又道:“她的弟弟赵准与她并无血缘关系,但其母同样是罪臣之后,那亦是一桩冤案。”
裴怀真吸了口气:“我明白了。”
是夜,明镜司大火,据传保存着许多证据的秘阁就此付之一炬。
许久,赵凝对陆云祁所说之事依旧没能反应过来。她想了想,觉得好久没回来,该去看一下亲友,蔡姝在宫中不能直接进去,她便去了赵准所居住的院落,发现锁着门,只能去见长公主。
谁料到了长公主府,却发现这几日是长公主父皇的冥寿,长公主去了城外的行宫拜祭,住了好几日,还没有回来。
赵凝心里烦乱,看了眼天色,算不得晚,便打算出城瞧瞧。一路到了那处行宫,发现行宫外面的是禁军,不是长公主府的守卫,并不认得自己。她只好道:“劳烦大人通报一声,就说赵凝求见。”
“长公主之前吩咐过,诵经九日,期间不许人打扰。”禁军侍卫对她倒是恭谨,挑不出毛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
赵凝察觉出一丝异常,可又想起平日与长公主交谈,发现她对父母感情很深,想是诚心拜祭,故而不让人打扰。可她站在外面看了好一会儿,都没有遇到一个长公主府的仆从进出,终究是不放心。
她犹豫着想要去京城中找陆云祁商议,可又觉得他们现在的关系似乎不能再像之前一样。
这让她心绪更加复杂起来,正想着,她看着城内一片冲天火光。而那个方向,是明镜司所在,赵凝盯着天际,快马赶往城中。
到了城关下面,今日的城门竟然早早关闭。她愈发确定起火的地方肯定是明镜司,上面许是怕有秘密泄露故而提前关闭城门。
赵凝进不得城,心里担心极了。可城门是禁军把守,守卫一向严格,她只能这样等着,看着红光愈来愈烈,几乎映亮了一片天际。她甚至觉得那颗心似乎同样在火上炙烤着,只能祈祷陆云祁不要出事。
不知等了多久,她终于看见大火渐渐减弱,熄灭下来,京城重回寂静。
“姑娘,要不我们去城郊的镇子上歇着吧,想是能找到借宿的地方。”杜鹃上来道。
“你们去睡吧,我在这里等着。”赵凝没有任何心情做其它事情,只想第一时间进城。她知道一定是出了事情,便抬头看着天,等着变亮的一刻。
黎明,陆云祁处理完明镜司着火的后续,准备回到陆府,想再过去看一眼。可他到了陆府,却听守在府内的侍从道:“夫人昨夜一夜未归,听说是去看长公主。”
之前他与赵凝说起和离之事,可想要给她的财产并没有分割,收拾东西同样很费功夫,加起来还须用上几天。赵凝却是早早离开了,是一点都不想见到自己么?
陆云祁站在府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走进去,忽得瞧见平日负责打听消息的下属走了过来,“城外有人调动了人马,不知为何。”
陆云祁问道:“现在还有谁在城外?”
“还有长公主,她在行宫清修,不见任何人。”下属说道。
结合赵凝彻夜未归的事实,陆云祁眼神蓦地一变,莫不是他们要对赵凝不利?
陆云祁不再犹豫,忙翻身骑马出城,寻找起来。他担心赵凝因着自己而陷入危险,却没想到赵凝离开他,仍旧会有危险。
偌大的京郊看不大任何熟悉的身影,他骑着马奔走了许久,终于看见一块破损的衣服,他不知道赵凝昨天出城有没有换过衣服,但看料子不错,疑心是赵凝的衣服,沿着线索追了上去。
追到一处地方,他看见周遭皆是高大的树木,唯有中间有一块空地。他察觉到异样勒停了马匹,随即数个身影出现在了附近。
原来赵凝没有遭遇危险,所谓的线报,其实是敌人为他设下的陷阱。陆云祁反应过来,他们是笃定自己关心则乱了。
陆云祁自嘲的想着。他得罪的人太多,不知是谁想要杀他,但对方人数众多,训练有素,想不是泛泛之辈,于是集中精力对付起来。
他的体力不断被消耗,可敌人不断增加,不知过了多久,陆云祁开始受伤,流血,挥舞云纹刀的手不如之前那般有力准确,渐渐落了下风。
敌人显是早有准备,每次冲上来的人都是体力充沛之人,许多人围堵他一个。
陆云祁觉得自己快要力竭倒地。
他一个人扛着一把刀,跋涉了太久太久,已经累了,如果死在这里,未尝不是解脱。
城门打开的那一瞬,赵凝便冲入城中,先去了明镜司,并没有看到相熟的人,只大约知道陆云祁回了家中。她又忙赶去陆府,发现钱睿钱妈妈陆宁歆等人皆不在家,更加担心起来,寻了半日,终于找到一个眼熟的仆从,那人道:“您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大人出去找您了。”
“找我?”赵凝疑惑道,“他去了哪里?”
“他听说您去了城外彻夜未归,已经去找了好一会儿了。”仆从道。
赵凝猜到昨夜情况复杂,陆云祁想是担心自己遭遇风险,故而寻找。她只好再次前往城外,可到了城外,寻了许久,也找不到人,这让她委实心焦。她不禁想,陆云祁那日深夜寻自己,是不是一样的心情。
找着找着,赵凝看见旁边的道路左侧有一串簇新的马蹄印记,索性进去看看。跑了一会儿,她听到刀兵相撞之声,心里更加确信,往那个方向跑去。可她跑着跑着,听到前方的刀剑声越来越弱,像是局面已定,心中不由大骇。
“陆云祁!”赵凝喊道。
陆云祁回过头,一把剑劈砍了过来,因为分神,他躲得慢了些,在对方砍中自己胳膊的时候,将那人杀死。
在嘈杂声音中,他无暇分神,也听不到附近的动静,却似乎能看见赵凝朝自己跑了过来。他想说,跑过来会有危险,但又一想,只要暴露在这些亡命之徒的面前,便是难以逃脱。他明白,唯有他活着,杀灭这些敌人,才能解除掉危险。
他凭着这一口气,从骨子里榨出最后的力气,向剩下的敌人冲去。
赵凝往前跑着,看着敌人一个又一个倒下去,陆云祁似乎终于将敌人杀光了,而他自己因体力不支,跪在了地上,又往前扑去。
赵凝几乎是在最后的瞬间冲了过去,抱住了陆云祁,两人在一片落叶狼藉中跪坐在地上,紧紧相拥着。
天空中打起了雷,似乎是要下雨,他们像是要无处可逃,可又像是拥住了整个天地。
陆云祁感受到有人撑住了自己,艰难地抬起头,“你没有事?”
“我没有事,但你的伤很严重。”赵凝看着他后背的绽开的伤口,闭了闭眼睛,“我带你去治伤。”
“我哪里都去不了了。”陆云祁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完这句话,他终于脱力,失去了意识。
“撑住,我带你回去,陆云祁。”赵凝连声喊道,“不要睡。”
怀里的人没有反应,她却不住地喊着,用尽全力,也要带他回去。
京郊,行宫。此处与围猎处不同,与汤泉宫亦不同,与其说它是一座行宫,不若说它是一个道观,里面各处纹饰着太极八卦等图案,各殿中都有神仙画像,常年青烟缭绕。这是那位道君皇帝在世之时,亲自建造的。
长公主站在亭中,脚下的石阶修成浪花模样,化用的是仙人踏浪之意,是她父皇的期许。可那位皇帝修行了一辈子,都没有原地飞升,而是如同许多人一样,年老驾崩。
她想起她正在修佛的弟弟,想着他要修成正果,与他挂念的人再续前缘,心里不由一阵冷笑。
“皇姐这几日在此清修,可还好?”天正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今日对长公主的态度同之前完全不同,带着讥诮,带着警惕。“这是父皇当年常居的地方,朕小时候每次来到这里,都觉得心神安宁。”
“远离汲汲营营之辈,倒也心平气和。”长公主转身,打量着面前的弟弟,并未行礼。
天正帝幽幽叹道:“看来皇姐认为自己没有错处啊。”他似有惋惜之意。
“本宫何错之有?”长公主似乎是觉得好笑。
“你派人去联络他,还说你没有错?”天正帝见长公主如此,当即声音森冷,再无一丝温情。
“他虽被圈禁,到底也是我的侄儿,我这个做姑母的想看看他,并没什么不妥吧。”长公主丝毫不惧。在赵凝传回王公公消息的那天,她便开始着手做下一步的计划,便是联络曾经的济阳王,可在她做出此事的时候,天正帝已经知晓。
“朕没想到,你竟然也有背叛朕的一天。”天正帝冷笑道,“只可惜你犹豫了大半辈子,想起这件事情,一切已经晚了。”
“他早就死了?”长公主先是一怔,想明白过来,“他只是你手里的幌子对么?”
“我放个假人在那里十几年,就是想看看有谁与他联络,今日倒是钓到了皇姐这条大鱼。”天正帝道。
“论到心机手段,我们兄弟姐妹皆不如你。”长公主怅然道,她一开始便知道天正帝有野心,所以才与之合作。但也没料到他韬光养晦了那么多年,几乎是算计了每一步。
“你若是安分守己,怎么会有今日?”天正帝看着她,似乎终于带了一点痛心意味。
“那我要一直忍受着杀了我女儿的人,安享晚年么?”长公主眼神中带着恨意。
“你知道了?”天正帝脸色一变,刚才的那一点痛心消失不见。
“这么多年,我寻找杨家人,可总是找不到他们的下落,我早就该疑心了。”长公主声音里满是怨毒,“你这种人,杀弟杀子,一颗心里只有你的权力,我当初竟然相信你。”
“我当初怎么能相信你呢?”长公主质问道,像是在问天正帝,也是在问自己。执着于权力的人,往往会被权力吞噬掉一颗心,她明白的太晚了。
“你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的体面才选了我,现在你后悔了?”天正帝近似于嘶吼,“那就后悔吧,你们这群人也只能在九泉之下,看着朕享有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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