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干扰了陛下的计划,所以……”
“你不会有危险。”符清羽笃定道,“那些‘刺客’是朕身边的死士,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们心里有数。”
“不会有危险……陛下便顺势用我演了场戏,让杨氏兄妹对您更死心塌地?”
眼泪生生憋着,倒流回鼻子里,一片酸涩,宝缨咬着嘴唇说:“可我当时……是真的以为自己会死……以为陛下想让我死,很害怕……”
符清羽错开眼,隔了一会儿,才说:“你这样以为,最好。你在宫里十年,有朕和祖母庇护,便松懈了,放纵了,根本不知道暗中有多少眼线盯着。你和袁逸辰刚一相见,杨灵韵就得着了消息,哪怕没遇上朕的杀局,你以为就不会有别的麻烦?”
“你应该害怕,应当时时刻刻如履薄冰,而不是轻信他人。这件事朕尚能掌控,若你总是任意胡来,遇上朕掌控不了的危险呢?长个记性,以后就不会头脑发热做出违命乱闯的事。”
符清羽不愿承认的是,看见她和袁逸辰在一起,心里吃味,如临大敌,找个由头将人赶去掖庭,诱使袁逸辰出手,以便提前遏止,永绝后患。
只是这个计谋,结果并不尽如人意……否则,他们现在也不会拘在马车里相对无言了。
他算来算去,却没能算准自己的心,宝缨的心。
“陛下……”嘴角一动,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了下来,宝缨自嘲地笑了下,“陛下心里有成算,您永远是对的。”
和她微不足道的伤心比起来,他有江山社稷,有他的大业,和他的大道理。
毋庸置疑,不可争辩。
心里堵到发慌,宝缨怒极反笑,梨涡灿烂欲燃:“可陛下说心悦我,想念我……那我也忍不住想问,除了刺客那件事,陛下过去讥我想当皇后,用避子汤不许我有孕,还有……说当初临幸我是个错误……这一桩桩一件件,难道也都是为我好了?”
泪滴划过面颊,她抹了把眼泪:“我站不到陛下的高度,也不能理解陛下口中的喜欢。我喜欢一个人,只有想对他好而已……若陛下的心悦是这样的,宝缨着实是……无福消受。”
浓云翻滚,天色昏暗,明明刚过正午,光线却暗的像是傍晚。无需太多经验也能看出,暴雨将至,绝不是出海的好时机。
一艘不起眼的渔船,却偏在这时驶出了即墨海港,像秋风卷起落叶,摇摇晃晃进入了漆黑的海洋。
海风很大,白浪翻卷,充溢着咸腥气息的海水不断拍上渔船,甲板上已经找不到一块干爽的地方。
却还有两个人伫立着,朝向岸边,持久回望。
等海岸再也看不见了,高个子的那个身影终于动了一下。
杨会侧眼看妹妹,见她艰难地保持着平衡,劝了句:“进去吧。风大,当心着凉。”
杨灵韵身躯不断摇摆,目光仍一动不动地盯着远方:“哥哥进去吧。”
杨会瞥了她一眼,没有再劝,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上次在济阳城外,杨灵韵被那个姓叶的男人劈了一掌,吓晕过去,醒来之后,癔症倒是意外地得到了缓解,不再整日里一副游魂的模样,也不那么爱哭了。
而是开始安静地倾听,经常凝眉沉思,有时边想嘴唇还蠕动着,好像在计划着什么。
同时,杨灵韵的固执也与日俱增,杨会拿她毫无办法。
好不容易联络上杨家剩余的力量,一路逃到即墨海边,属下原本极力劝杨会去东海上的岛屿躲一躲,既可休养生息,进而图谋“东山再起”,若遇到危险也方便逃去东瀛或南洋。
却被杨灵韵一口否决。
“我们去北方。”杨灵韵在逃亡中消瘦了许多,嗓子哑的快发不出声音,眼里却奇异的明亮。
杨会劝她:“你身子都这样了,去北边冰天雪地干什么。听话,咱们找个安全的小岛,先养好身子……”
“然后呢?”杨灵韵讥笑,“养好身子,然后呢?我们就能回大夏,哥哥继续当杨家世子,我还能当大夏的皇后?”
杨会:“……”
杨灵韵从前是小女孩脾气,对杨会不是撒娇就是故意蛮横,这般尖刻是从没有过的。
杨会很不适应,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那你去北方,也没有皇后给你当啊……”
杨灵韵冷笑:“哥哥,你们这几天偷偷商量的事,我已经听见了。我们杨家,在突厥还有朋友呢。”
杨会有点懵:“有是有……可现在边疆危急,都说突厥和大夏要开战了,就算突厥人愿意收留我们,那也不是安全稳妥的去处啊。”
杨灵韵鄙夷地看了杨会一眼:“要开战,才是我们的机会。不是说突厥有个力主开战的国师吗?让杨家的旧交引荐,我们去投奔他!”
“他背弃了我,大夏背弃了我们杨家,那我们就毁掉他的江山。”杨灵韵忽然笑的很甜,“我当不上皇后,也不会便宜了程宝缨!”
“正午时分,有艘渔船出海了?”
“是,公公。早上就一直阴着天,明眼人都能看出要下雨,那艘船的行迹便显得很可疑,港口许多人都注意到了。”
梁冲看看窗外,细雨缠绵。他心情也和天色一样灰暗。
两个时辰。
就差了两个时辰,又让杨会兄妹逃了。
这一逃,逃去了茫茫大海上,可不比在陆地上追寻方便了。
刘山见梁冲面色沉重,劝解道:“公公先别担心,从即墨出发,能去的大体上只有三个地方。一是向北,进入关外的无主之地。二是一直向东,航向东瀛。第三嘛,就是散布在东海的小岛了。那艘渔船撑不过更远的航程,他们的目的地一定就在这三处之中。”
梁冲思忖片刻,也认同了刘山的看法。
“若他们真肯去东瀛,一辈子隐姓埋名,当个异邦人……那倒是替咱们省了好大麻烦。”梁冲淡道。
陛下想要的的,从来不是那两个人的命,他是想将杨氏残余的势力一网打尽,免生后患。要是杨会杨灵韵去了东瀛,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了。
至于关外……梁冲回想起那两人在京城的时候,一个是无脑的纨绔,一个是娇滴滴的小姐,都不是能吃苦的。
一路逃亡至此,饱受磨难,杨会似乎还挂彩了……梁冲揣度,以那两人的性情,应当想要就近找个地方休养吧。
再说,关东苦寒,人烟稀少,想来组织不起太大的力量,但东海则不同,若是杨家残余的力量和东海的海盗、盐帮搅和在一块儿,恐怕会酿成大祸。
杨会杨灵韵两个人无足挂齿,但两百人就能聚众作乱,两千人就能发动一场小规模的战争,两万人……那可就是心腹之患了。
这样想着,梁冲做了选择:“先从近海海域的岛屿搜起,带上画像逐个排查,凡不是当地岛民的都要查到。”
两天后,宝缨回到了京城。
只是队伍并没进城门,反而沿着南城墙一路向西,来到了西山脚下。
西山大营里旌旗招展,甲光向日,遥远处吆喝声声,此起彼伏。
甚至连直属皇帝管辖的禁军也出动了……符清羽这是要迎难而上,不管身后了么?
宝缨看着远处飘扬的旗帜,有些怔愣,但很快又自嘲地笑了。
她还是习惯地去关注符清羽,替他担心,可符清羽的家国大事,又不会和她说。
任她误会,迷茫,没头苍蝇一样乱窜……他只会冷眼旁观,连事后的解释都带着屈尊纡贵的傲慢。
那天,面对宝缨的质问,符清羽有些愠怒地说,回京后给你解释。
又是解释。
宝缨看得出符清羽很不习惯做这样的事,其实她也已经听累了。看符清羽不情愿地勉强自己,更累。
真的不要再互相勉强了吧。
第51章 〇五一
◎让陛下自个儿告诉你◎
宝缨被安置在了西山行宫。
依山而建, 占地不广但精致玲珑,便是符清羽许诺要一起看雪的那座行宫。
三月里当然无雪,唯有梨花初蕊, 春雨霏霏。
宝缨一早醒来,临床眺望, 风不停吹着, 漫山遍野枝条摇曳, 梨花浮白,倒真有些像下了场小雪。
心口骤然一恸。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再怎么努力, 心里的缺口都填补不上,信任一旦崩坏, 无法弥合。
无论是她对他的,还是他对她的。
符清羽将她放在西山行宫, 形同软禁,无论去到哪里, 都有五六名宫娥相随,虽都笑容盈然,却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
好不容易熟悉起来的那个暗卫,也消失不见了, 但宝缨相信, 暗中绝不会缺少监视的眼睛, 便也休了到处走动的心思。
叶怀钦给她的《本草经》已经被收走,宝缨便找了笔墨,关起门来,默写之前背下来的方子。
默着默着, 心也渐渐静了下来, 发现自个儿记性还挺好, 一多半的方子都还能背出来,微微窃喜。
侍女轻轻拍门,宝缨抬头,却是不速之客。
她急忙提起裙角,上前行礼:“魏嬷嬷……”
魏嬷嬷似乎比年前苍老了许多,腰背佝偻下去,人又矮上了几寸。
宝缨道歉:“嬷嬷,当初给您下迷药实属无奈之举,还望见谅。”
魏嬷嬷摆摆手,让她不要再提,走到桌前,看了一眼宝缨写到一半的药方,略一思忖,接出了后半段:“……当归焙干,白芍一两半,官桂、干草各三分,上为细末。每服四丸,空心食前饮下。”
宝缨愣了下,奇道:“嬷嬷也精通医道?”
魏嬷嬷摇头,在桌前坐下,又接连说出了几个药方。
其中几个,并没记载在《本草经》里,反而是宝缨从手写的注释中看到的。
魏嬷嬷叹了口气,说:“这些都是老身师父的药方。老身怀疑叶怀钦是师姐的徒弟。”
魏嬷嬷把当初对符清羽讲过的话,又给宝缨说了一遍。
“……我们师兄妹三人中,唯有二师姐药秀学到了师父的回春之术。老身想找叶怀钦,更想借叶怀钦找到药师姐。你骗不骗我无所谓,但事关重大,若你知道有关叶怀钦的线索,还是尽早说出来为好。”
宝缨听叶怀钦说起过,他的老师行走江湖被人称作“药婆婆”,原以为指的是她擅长用药,却原来是本就姓药。
加上魏嬷嬷能背出方子,宝缨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
可是……
“分别的仓促,叶大哥没对我说他要去哪儿。”宝缨抱歉地笑笑,“嬷嬷为陛下效命,那几个方子,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嬷嬷拿了那本《本草经》,现背下来的。所以即便叶大哥说了,我也不能把他的去向告诉嬷嬷。”
见魏嬷嬷脸色不好看,她又解释:“叶大哥和他师父已经多年没有联络了。所以,就算他真是嬷嬷师姐的徒弟,他也不能帮嬷嬷找到师姐。”
魏嬷嬷不似恼怒,倒是深切的担忧:“必须早日找到师姐啊……”
宝缨问:“嬷嬷说事关重大,又是为何?”
魏嬷嬷瞥她一眼:“还是让陛下自个儿告诉你吧。”
西山大营。
主帅大帐中,将领们各自领命,致礼退去,到最后,只剩主帅袁高邈陪同符清羽。
符清羽伫立在沙盘前,凝目思索着什么。
袁高邈向前站了站,低声说:“陛下,根据探子们传回的消息,宋太后恐怕已经不在突厥王帐了。据一个突厥牧民说,两年前他在国师的帐子附近见过一个汉女,年龄相貌都有些像宋太后,可是只那一次,后面再也没有出现过。”
母后不在突厥,这对符清羽来说不算新消息,倒是……
“突厥国师……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何一力主战?”
袁高邈摇头:“据说这位国师很多年前就投奔至纳喇大王麾下,后来协助纳喇大王征服各部,立下汗马功劳。这位国师很少以真面目示人,凡是出现在众人面前,总会戴上一顶青铜面具,不让人看到他的真容。”
“传说他能推演时令,卜算凶吉,在突厥人中很受尊重。”袁高邈停顿了下,“有传言说,当年武烈皇帝在十方原遭遇的大雪,就是这国师给‘请’来的……”
袁高邈虑无不周,擅长分析,从前给程彦康当副将时,便主管情报内政。连他都探不出这位突厥国师的来历,这人还真是藏得够深,够刻意。
母后又是不是真和他有牵连……
符清羽心里泛起一股燥意,却没有表露于形,开口仍是镇定从容:“一个装神弄鬼的小人罢了,他若真能呼风唤雨,这十年来早就能够引兵南下了!”
袁高邈道:“臣亦是不信,但很多突厥人相信,所以这次草原上遭遇大旱,国师坚定主战,主张议和通商的声音都给压了下去。”
符清羽反而笑了笑:“能压下去,也能再升起来。”
袁高邈很有眼力见,见皇帝没多做解释,便不细问,貌若不经意地提起:“上次的事,若不是陛下宽恕,犬子现下还不能回到禁军里效力。终于等到陛下还朝,臣明日就带他来,当面谢恩。”
符清羽浅笑,若有所思道:“不急,以后有的是机会。”
袁高邈给他这句话噎了一下,一时怔愣。
符清羽抬脚向外,淡道:“这一次,朕会御驾亲征。”
“陛下……这……这……”
“袁将军,明日见。”
袁高邈语塞,还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皇帝已经离开了大帐。
袁高邈只能暗自叹气懊悔。
连皇帝都要上战场,他又怎么好提出让袁逸辰留在京城呢?
这番话到底说晚了,便错过了时机。
“唉……”袁高邈重重叹息。
宝缨怎么也想不到,符清羽竟把她带到了杨家的祖坟。
宝缨虽是第一次来这儿,也能从高耸的石柱、精雕细琢的栏杆和广袤面积上看出,这座陵寝曾经是多么气势恢宏。
只是如今,石柱上写了不堪入目的话语,白玉栏杆也叫人砸的稀烂,棺室更被挖的七零八落,到处充满颓败之气。
纵是知道杨家罪有应得,一路走过断壁残垣,宝缨也有些不忍。
符清羽面无表情地将宝缨引到偏僻的南园,这里墓碑密集,从文字上辨认,似乎葬的是一些妾室与远亲。
符清羽在一小块空地前停住脚步,空地上停放着两座棺材。
比寻常棺材小得多,大小好像……是给幼童用的?
宝缨缓缓停下来,犹豫地看着符清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符清羽让她上前,命令护卫的士兵道:“打开。”
想是早就破开过,士兵们轻松地掀起棺材盖,里面的情形,一目了然——
宝缨蓦地睁大眼睛,脚步也跟着一软:“这是……”
“嗯,如你所见。”符清羽抬起手臂,虚虚撑住宝缨后腰,“是杨用年纪最小的两个孩子。一个生在玄和四年,一个生在玄和五年,均为妾室所出,两个都没有活过周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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