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不意外。
宝缨想,以那两具骸骨的形态,两个孩子必然是活不了太长的。
他们根本不是正常的婴儿,脊骨扭曲,末端延伸出一截,仿佛蜥蜴的尾巴……
“这、这是怎么回事?”宝缨惊恐地问。
符清羽拍拍手,叫卫兵合上棺材,从袖子里掏出嗅盐,递给宝缨:“闻一闻,别染上尸气。”
他遣退闲散,淡道:“魏嬷嬷的师父无名医圣乃是至情至性之人,虽然身怀绝世之才,一生真正在乎的,唯有他的妻子……”
“妻子过世后,无名医圣便隐居在深山,不问世事,脾气也变得乖戾孤僻。他越是思念亡妻,心中的死志也越强烈,可偏偏,膝下还有三个年少的徒弟。两相难以取舍,无名医圣便钻研出了一种毒药,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上天,让天意决定他的死期。”
符清羽笑了下:“他给这种毒取名为——静水,乃是采纳静水潜流之意。一来是因为,这毒无色无味,像水,但略重于水,若加入水中会沉在底部。二来,服下‘静水’之即,什么也不会发生,但未来的某个时间,服毒者会突然丧生,经过短暂的痛苦,迅速死去,就好像埋藏在身体里的一股暗流。”
“静水发作的时间,大约是六到十年……其实没人真正知道,只是从结果反推。无名医圣以为,静水恶毒至极,若为居心不良的人占有,会酿成大祸,所以只调配了极少剂量,也没有留下配方。”
“这世上因静水而死的人,只有两个。无名医圣服下静水到他突然身亡,用了十年。”符清羽面向宝缨,“而杨用暴毙,是在中毒六年后。”
“无名医圣虽然在配制静水的同时也制出了解药,但他一心求死,并不关心这毒是否还有其他影响……反倒是在杨用身上验证出来了,带毒之人会诞下畸形的婴儿。”
宝缨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深吸了口气,眼里热流涌动:“陛下、陛下你……不是,不会……”
符清羽眸子动了动,“还有一样,服下静水后,人的心情会经常变得过分平静、消沉,万事万物都失却了颜色,周围的一切都和自己没有关系。这一点,是朕自己体会出来的。”
“陛下,您也……”
宝缨眨了下眼,泪水奔涌而出。
符清羽笑着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别怕,朕有解药。只是……”
第52章 〇五二
◎知道的越多越痛苦◎
“……您也服下了静水?”
宝缨虽是在问, 心底已然接受了这个事实,犹自震颤不已。
回想起来,幼年有段时间, 她觉得符清羽性情突然变得更为孤僻厌世,原来竟不是错觉么。
“魏嬷嬷没能继承师父在医道上的造诣, 却从无名医圣那里得到了两剂静水以及解药的配方。后来, 魏嬷嬷被祖母招致麾下, 毒药也就到了祖母手中。朕即位之初,祖母曾把朕招去, 问朕,想选简单的路, 还是难的路。”
宝缨捂住胸口,感到阵阵隐痛:“太皇太后让您……”
“祖母说, 想要简单的,我们祖孙二人一同服下静水, 隐退深宫,不问世事,日复一日变得淡薄冷漠,忘了先祖的伟业, 忘了父皇母后的冤屈, 最后过几年醉生梦死的日子。直到老天爷收回性命, 幸运的先走,不幸的后走。”
符清羽垂下眼睫,“……若想走更难的路,就忍住心中愤怒, 待杨用如亲父, 赢得他的信任, 等待机会让他服下静水。”
眼泪又流下来,宝缨抬起袖角擦掉:“可是,您给杨用下毒,也不必赔上自个儿啊……这实在是太、太……”
太胡来了。
她一直都知晓在温和的表面下,符清羽内心决绝狠厉,却怎么也想不到,符清羽对自己比对别人更狠。
一定不是太皇太后的本意。
宝缨顿时忆起,太皇太后临终前几年,始终对符清羽怀着愧疚之情,有些过度苛责自己,明明什么也没发生,她却总是拖着病体,去佛祖和列祖列宗面前请罪,怪自己没能护好孙儿。
原来不止是因为大限将至,不能陪符清羽继续走下去……到了今日,宝缨才得以窥破个中原因。
“朕等的不耐烦了。”
符清羽皱眉,难得露出一副桀骜不驯的表情,“寻常的毒药,恐被杨家的医师识破解毒,也怕会立即追究到皇室头上。只有静水最合适,可惜谁也不知多久才能毒发。朕想尽早下毒,却总是找不到机会。”
杨家夺取权柄的过程中,除了皇室,也得罪了不少朝臣,尤其是上位后大肆裁军,被许多军属恨之入骨。
那些年,想要刺杀杨用的人数不胜数,杨用也极其警觉,府上豢养了大批护卫,出入总有死士拱卫,所有饮食,不经三人验毒,必不能入口。
而符清羽手上的静水,只有两剂。
“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毒,杨用看着又像是能活个长命百岁的,朕等不下去了,只能将毒下在自己的茶里,邀杨用一起服下。”
符清羽轻描淡写说完,眼眸一晦,略有些懊丧,“年少时偏执,一心只想斗倒杨家,做事冲动了些,毕竟也预料不到……宝缨,不是朕不愿给你一个孩子,是朕不能。”
“且不说宫里也诞下相似的畸胎,会让杨家起疑……朕难道明知孩子会夭折,还让你生下他吗?”
宝缨缓缓摇头。
她想起生辰那天,符清羽误以为她有孕吐,骤然苍白的脸色,想起他永远谨慎,定要她在事后服下避子汤。
真正叫他紧张的,原来不是大婚之前怀上孩子会让杨家难堪,而是……不想生下畸形的孩子。
心上一惊,宝缨忽然想起了什么:“可、可是……陛下说魏嬷嬷有解药的配方……难道您没服用解药?!”
“这就要说到宝缨问朕的另一件事了……”
想根除静水之毒,必须每月服用解药两次,连续服用五年。配制解药,需要用到多种名贵珍惜的药材,对于天生贵胄的皇家,这却不算难事。
只不过,解药还有一样作用,于众目睽睽下的皇帝而言,多有不便。
“恰与静水相反……”符清羽侧过脸,耳廓微微泛红,“解药能强烈刺激人的感官和欲望,让人血脉贲张,□□难抑……对少年人效力更强,用多了会误事。在朕成年前,魏嬷嬷一直压着剂量,只每年服用两次,保持不让毒药发作。直到杨用死了,朕也成年后,才开始连续使用解药。”
杨用死后……大概是两年半前。
推算回去……宝缨身子猛地一震,“那天夜里……我……我……”
一切,竟都是巧合。
“嗯……”符清羽干咳一声,回想起当初仍感窘迫,“那天夜里,朕刚好服用了解药,本就难以纾解……你……”
他掐掐眉心,长叹了一口气:“……你偏要闯进来,说那些话,然后……一时情动,便没能忍住。”
符清羽几乎有些气恼,下巴绷得很紧:“朕没想过临幸你,之前是因为我们都小,谈不上那些……在得知静水会产生畸胎后,朕没准备在彻底解毒前临幸任何人。朕决定了的事,无论多难都能做到,可是那天……”
面对温软可人的少女,符清羽一向引以为傲的冷静崩塌了,他失控了。
“你问朕为何临幸你,朕只能说那是阴差阳错造成的错误。”符清羽低声说,“不是你的错,是朕的错。”
眼泪夺眶而出,像断了线的珠链,汹涌不绝。
宝缨从没哭得这般厉害,自己也说不清为了什么。
她想起初次承幸的喜悦,想起后来一碗碗避子汤和所受的委屈。想到她说不愿喝避子汤后,符清羽就再也没碰过她。也想起从符清羽口中说出“错误”二字时,心如刀剜的疼痛。
可是,竟然连符清羽也是隐忍和无奈的。
她数年来的困扰纠结,到最后只像是庸人自扰。羞愧,可笑,悲凉……委屈无以复加。
怪谁呢?
符清羽坦诚了这番话,结果却出人意料,在他印象里,程宝缨是个乐天的有些过分的姑娘,无论是不想还是不敢,她从前都没有哭成这样。
“这是怎么了?你要解释,朕给你解释了,为什么还哭?”
符清羽抬手要替她擦泪,却被宝缨避开。
宝缨哭的双目通红,大喘了几口气,哽咽道:“……这便是陛下所说的……心悦?”
符清羽一怔,心头愈发惊悸不安。
她即使哭的厉害,也还是很好看,梨花带雨,更添风情,可澄澈的眸子里已然失却了往日光彩。
这样的宝缨,是他不曾见过的,莫名让人感到陌生。
符清羽感到喉咙发堵:“这就是心悦。没有把情爱挂在嘴边,不代表没有。除了你,朕还能心悦谁呢?朕替你考虑过,对你犯下的错,朕有哪次是真的跟你计较了?”
宝缨再次避开他的手,在符清羽错愕的目光里,冷笑着问:“是么?那陛下能不能实言相告,若没有奴婢这次私逃出宫,今日这些话,陛下打算何时告诉奴婢?”
他语塞:“朕……”
宝缨心头悲哀,她太了解面前这个人了,可他又将她瞒了那么久。
“您从没准备告知,对么?陛下说心里一直有我,可是陛下相信过我吗?”
符清羽转开眼眸,无奈叹了口气,语气也变得冷硬:“这几天来,朕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解释一件事,后面就会跟着无数件要解释的事。要你甘心回宫,便要解释为何当初罚你,为何以行刺做局。要你相信朕的心意,就要翻出一桩桩陈年旧事。”
“早和你说,也只会将现下的烦恼提前,知道的越多越痛苦。如从前那般,一直相处下去,对你,对朕,都更简单。”
他转过来,已经恢复了帝王的高高在上:“宝缨,你要的解释,朕给了。别再闹了,朕亦不会一直纵你胡闹下去。无论你承不承认,朕知道,你从前是喜欢朕的。以后朕会对你更好,安心做好你该做的事,该有的都会有。”
宝缨垂下头,细细啜泣。
于符清羽而言,愿意开口解释已是能做的最大让步,除了“遵命”二字,他不会接受任何别的回答。
所以她无话可说。
从杨氏陵园离开后,符清羽命人送宝缨回行宫,自个儿又摆驾去了西山大营。
这几天,他几乎整天待在那里。
让宝缨稍微惊喜的事,乐寿也来了西山行宫。
见面时,宝缨两只眼睛还没消肿,羞赧地别开脸,招呼道:“……你是不是又长高了?何公公近来还好吗?”
乐寿笑着说都好,自然熟络地烫了锦帕,递给宝缨:“敷眼睛可不能懈怠了,不然明天肿的更厉害。”
宝缨便有些脸红。
从前总拿乐寿当小孩看,还真没想过有天会反过来被他照顾。
乐寿看出宝缨不自在,淡淡问了句:“宫里头都传言,宝缨姐姐这次回来,殊宠更胜以往,咱们陛下的三宫六院可就姐姐一个人,实不相瞒,大家伙儿都在猜,陛下要给姐姐封个什么位份。即便如此,宝缨姐姐还是不想回来?”
宝缨本就烦乱,未免有些怨念:“回不回来又不是我能做主的,反正都是陛下说了算,我怎么想根本不重要。”
乐寿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道:“宝缨姐姐,你也许不信,我一直都是站你这边的……其他时候都好说,这一次恐怕连我也得劝你,就这几天,多顺着陛下点吧。”
见宝缨挑眉,似是不服气,乐寿忙道:“宝缨姐姐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行宫吗?”
宝缨摇头。
乐寿换上一副老成的表情,和年龄不大相符,“这次迎战突厥,陛下准备御驾亲征。我也会随军侍奉陛下。”
宝缨惊的倒吸一口凉气。
符清羽父皇御驾亲征的结果有目共睹,至今仍是夏朝臣民心上的阴影。宝缨不知符清羽对这一仗有多大把握,若是再输了,那可……符清羽必须赢。
乐寿道:“朝中反对的人占了多数,陛下决心迎难而上,阻力可不小啊……”
……
那天晚些时候,魏嬷嬷又来了。
也不多客套,开门见山地问:“陛下都告诉你了?静水的事?”
宝缨点了点头。
“……那你就应当明白,我必须找到师姐,让她尽早给陛下解毒。当今世上只有师姐有这个能力。”
宝缨听罢,深色凝重:“嬷嬷手上的解药,连续服用五年还不足以解毒吗?”
“这不是才第三年么?耽误了陛下的青春,影响生育皇嗣怎么办?”魏嬷嬷瞪她一眼,“我还不是替你着急!”
第53章 〇五三
◎朕留了后路◎
没想魏嬷嬷着急的竟是这一茬, 宝缨愣住,差点呛了口水。
“这、这也不急于一时……”
魏嬷嬷生气:“从前是不急,一直慢悠悠地解毒, 到现在都不能让陛下留下龙种,现在可不是后悔了?!”
“谁能预料到, 陛下这么不知道疼惜自个儿。御驾亲征, 要是真出了什么差错……又后继无人……”魏嬷嬷重重叹了口气, 精气神儿散去,人显得苍老了很多, “那老奴可怎么去见天上的太皇太后啊……”
原来魏嬷嬷也是被符清羽亲征这事给刺激到了。
宝缨又宽慰了魏嬷嬷几句,保证会尝试劝劝符清羽, 或许能让他打消亲征的念头。
把人送走,心中纠结, 一时不能决断。
药婆婆性情孤僻,又绝迹江湖已久, 想找到她只能通过叶怀钦。在两人分别后,叶怀钦是不是已经去关外寻找师父了呢?
可是以符清羽的性子,有可能不追究叶怀钦的过错吗?别说宝缨不知道叶怀钦在哪儿,就算知道, 她也不敢轻易泄露。
再说, 找到药婆婆也未必能迅速解毒, 和突厥这一战却是迫在眉睫,魏嬷嬷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宝缨这样想着,终是没把药婆婆有可能在关外一事说出来。
答应魏嬷嬷的另一件事,她倒是找机会问了符清羽。
从杨家陵寝回来后, 符清羽忙于出征, 宝缨也听了乐寿的劝, 且将种种念头搁置,不在这个关头和他吵闹。
两人相处倒是难得平和,符清羽偶尔留宿行宫,宝缨还像在宫里那般,安静守在一旁。
偶尔交谈几句,宝缨问符清羽,为何宁与满朝文武对抗,也要坚持御驾亲征。
符清羽正在灯下批阅奏折,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说:“朕从前说过,因为你的出身,不能册封为妃。”
宝缨不懂他怎么说起这个,讷讷地“嗯”了一声。
符清羽笑了下,放下手中朱笔,“你那时果然在装睡。”
宝缨被戳穿,登时脸红。
符清羽倒没有继续为难她,凝视着奏折道:“杨家倒了,想成为下一个杨家的朝臣却很多,朕如今行事依然有掣肘。想真正收拢权柄,手段、威望、功绩,缺一不可。对朕来说,如果赢下这场仗,就能让朝堂中那些老古董彻底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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