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清羽突然睁开眼,皱眉审视符婉瑶, 冷声道:“朕自有安排,用不着你。”
符婉瑶也不甘示弱:“那我相信陛下离开京城前也一定有所安排, 并不需要我回去稳定局面。”
符清羽还想说什么,一时情急呛了下, 干咳起来。
符婉瑶见状也放软了语气:“若分出额外的将领留守,又会进一步削弱大军,我留下是最合适的。让将士们看到大夏的长公主和他们同在,势必能够激励军心。期间我会单独起居, 避免接触病人。你留几个可靠的人给我, 若情形实在不妙, 我见状自会撤离。”
见他仍不松口,符婉瑶叹了口气,幽幽道:“其实我知道,许我来前线, 只不过是陛下不堪其烦, 想摆脱掉我吧?我当初确是一厢情愿, 只想着补全了自己的遗憾。但真的来到这里,亲眼看到将士们临阵杀敌护卫国土,又将敏之送走……我才发现,无论当年还是今日,真正会让我遗憾的事只有无能为力。”
在“一日春”肆虐之时,符婉瑶已经不敢去想于敏之一行人在突厥会遭遇什么。她能做的只有留在这里,亲自参与到他们的大事当中,哪怕彼此不通音信,至少能够安慰自己,她也在尽一份力。
符婉瑶深深跪下:“与其安稳躲在后方,担心前线发生的一切,待在这里会让我好受一点。求陛下成全。”
符清羽刚刚苏醒,说了些话便感到体力不支,只疲惫地摆了摆手:“皇姐总归是要跟朕作对。”
符婉瑶知他应允,又行了一礼便准备退下。
“皇姐。”
刚要出帐子,符清羽又叫了一声,符婉瑶停下脚步,听到他说:“祖母当年骂你,还打了你一巴掌,不是气你的作为有损皇家体面……她只是恨你亲手把自己的幸福葬送了。”
泪意上涌,符婉瑶急忙仰头逼退,说了句“我知道”,便匆匆离开了。
虽然面色苍白,走路也缓慢,但符清羽还是不要人搀扶,如期出现在议事的大帐之中。
他在主位坐下,制止了几位将军行礼问候,直截了当地说:“朕身体不适,今个儿就省了那些寒暄吧。袁将军,你长话短说,将最新军情报给在座各位。”
帐中还有随后军行动,刚刚赶到的,袁高邈便将汇总军情简短说了一遍。
听完他的话,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沉重,帐中气氛沉滞,许久没有人开口。
袁高邈清清嗓子,转向上首:“陛下,最新得到的消息,瘟疫已在前军蔓延开来,若不尽快安排撤退事宜,恐怕再过几天这里也难以幸免。”
在他说话时,有几个将领跟着点头,但更多的人脸上却是不甘和气愤。
本指望这一战扬威立名,一雪前耻,折腾了这么大的阵仗却不战而回,岂不是要被父老乡亲骂缩头乌龟了?
但袁高邈作为主帅的建议也不是毫无道理,“一日春”的疫情强过以往,保全大部实力留待后战似乎是最稳妥的方法。
将军们虽不满却也提不出更好的办法,便也没人出言反对,只将目光投向符清羽,期望皇帝能给出万全之策。
符清羽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没有急于表态,而是问道:“突厥人呢?”
袁高邈道:“斥候回报,突厥大军在缓慢向东移动。或许他们发现‘一日春’蔓延,预判我军可能回撤,便准备向东从燕山一带发起进攻。”
有人沉不住气,惊道:“燕山一带地势险要、关卡林立,突厥人是疯了才会想从那里进攻!”
另一人却“啧”了一声,泼冷水道:“老徐,你有十几年没来过北边了吧?十年前的燕山一带倒是地势险要、关卡林立,现在呢,工事十年不曾修缮,发不出军饷一直在减员,除了几个大关,其他关口已经无人常驻,有的甚至被土匪据为己有。”
帐中响起一片惊呼声,被叫做“老徐”的人瞪了好一会儿眼睛,不敢置信地说:“王将军,这可不能开玩笑,你、你别乱说啊……”
王将军叹息:“我刚带人从那边过来,什么情形我还能不知道?我倒希望自己是乱说的。”
袁高邈道:“陛下,边防松懈臣这些年也有所耳闻,王将军所说恐怕不假。既是这样,我们更要立刻撤军,尽快安排边境线上的防务啊。”
又有人插嘴:“是啊,陛下,既然不能全歼敌人,那只好尽快赶回去支援燕山防务,保证大夏国土不被侵犯。”
符清羽示意众人安静,缓缓问道:“若我军退回大夏境内,去东面协助防守燕山……就能快过突厥人进攻的速度吗?”
“这……”先前那人被问了一愣,“这……就是因为来不及,才得赶快……”
袁高邈沉重地叹了口气,道:“突厥人擅打骑兵战,马匹也比我们充足,行军速度本就快过我军。现下我军骑兵有一半以上在先锋营,骑手大大损减少,比之从前又更慢了……万幸的是,马匹不受瘟疫影响,若我们尽快派出人手,将前军的战马转移回来……”
“……也快不过突厥人进攻的速度。”符清羽淡淡下了结论。
袁高邈面容愁苦:“去燕山协防,从这里直接往东、再向南穿过草原是最快的道路,可突厥人也在向这个方向移动,被他们抢了先,我军已然过不去了。比较起来,回师我朝再从境内增援,反而更快。”
符清羽问在场众人:“各位也都这么想?”
安静了一刻,一个年轻的将领弱弱说道:“若是我军撤走,突厥人又回头追击……那要怎么办?”
各人俱是一惊,但随即想到,这个可能很小。
袁高邈说:“敌军之所以向东,便是因为害怕‘一日春’,怎么可能又转回来,是活的腻歪了,生怕不得病吗?”
他被唬了一跳,讲话也不那么顾及皇帝在此,带上了行伍中的习气。
那年轻将领被激的满面通红,其他人也忍不住笑了几声,紧绷的气息稍稍缓解。
符清羽却没有笑。
他沉眸看着地图,目光渐渐定在一点——
袁高邈察觉异样,带着不安问道:“陛下,怎么了?”
符清羽掐掐眉心,“方才袁将军和顾将军的对话,让朕想到了一件事……袁将军,你再说说,最早出现‘一日春’病状的士兵,都去过哪里?”
袁高邈动了动嘴唇,在地图上指了几个点,缓声道:“……都是先锋精锐,有长风营的,也有赤鹰营的……前些时日突厥人一直在周边地带骚扰,臣便也派出小股军队追击,去过柳镇和这几个村子……但突厥人多半只为刺探,等我军赶去他们早已溜走,没有正面交手。后来,臣觉得一直被吊着东奔西走不像话,便把派出去的兵力都叫了回来。毕竟那时候还没有发现‘一日春’的迹象……”
说起这个,又想到儿子袁逸辰,心情也越发沉重,袁高邈犹豫地看向符清羽,心想皇帝总不会在此时追究他指挥失误,把疫病蔓延的责任怪在他头上吧。
符清羽眸光一闪,却说:“听袁将军的说法,倒像是突厥人有意把我军引到这几个地方去……而他们回营不久后便爆发了‘一日春’……”
这个想法太过大胆,帐子里许多人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震惊地看向皇帝本人。
袁高邈不解道:“这、这……可是这不合理……突厥逐水草而居,所谓的大夫多是半巫半医,医道远不如中原精深,他们不能提前预测到‘一日春’会在哪里出现吧?!”
另一个常年驻扎北境的将领嘀咕着:“话说……你们觉不觉得,今年的‘一日春’出现的比往常都晚,人传人倒是比往年都来的更快……难道说,这也是突厥人的阴谋?”
马上有人反驳:“越说越离谱,突厥人要真有操纵疫病的本事,也不至于这十年都还小打小闹,满足于杨用老贼给出的那点恩惠!”
眼见大家伙要吵起来,符清羽拍了拍手。
等吵闹声渐渐消退,他从座椅上站起身来,沉声道:“这‘一日春’来得蹊跷,虽然朕也想不出突厥人如何能够操控疫病,却不能忽视这份古怪……恐怕要做最坏的打算,那便是——突厥人可能并不像我们一样害怕这次的‘一日春’。”
“所以,袁将军先前的预判不成立……若我军回撤,突厥人很可能像顾将军所说那样,从后方追击,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各位俱是身经百战,想必都很了解,若出现这种状况,别说病弱留守的前军,恐怕整个军队都会被打散、打乱,继而溃败,无力回天。”
“哪怕大部分军力能够成功撤回境内,但北方边境线蜿蜒漫长,突厥人可能从任何一点进攻,而我们却没有能力在每个关卡都设下重防,便又会落入被吊着东奔西走的局面。袁将军刚才说了,这不像话,想要摆脱困局,结束这一战——”
袁高邈声音颤抖:“可、可是……陛下……”
符清羽面色惨白,神情却坚定如铁:“——我军只能迎上去。”
第65章 〇六五
◎只许向前◎
“若被瘟疫吓退, 才正中突厥人下怀,陷入左右支拙的局面。但若是全军出击,便能与燕山守军形成夹击, 转守为攻——”
符清羽用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两个半圆,“将敌人围在中间, 他们擅长的快速游击战法使不出来, 便只能被我军压着狠揍。”
袁高邈惊骇道:“可……可是‘一日春’……”
符清羽笑了下, “只看最早染疫的长风营和赤鹰营,从袁将军命令他们返回大营到他们开始大批腹泻, 至少有四五天的时间。而以过去‘一日春’的爆发看,腹泻要持续十天左右才开始长出红疮。我军至少有十五天时间, 只要在十五天之内结束这场战争,就不会受到‘一日春’的影响!”
袁高邈太过震惊, 动了好几下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皇帝陛下的意思, 是完全不顾“一日春”的肆虐,该怎么打仗还怎么打仗……若只看与突厥人这一战,或许是个结束战争的好办法,可是战争结束以后呢……
“侥幸存活的将士, 还能逃过染疫死亡的结局吗?”袁高邈惊诧至极, 不由将心里的疑虑问出了口。
符清羽目光暗了一下:“便是现在, 我们也不能保证‘一日春’没有蔓延到这里,若是回兵,或许还会将‘一日春’带回大夏境内,届时国门失守, 百姓染病, 朝廷又该如何应对?”
还有他暗中派出的使者于敏之, 若夏军在此时退却,剩下的突厥贵族即便不愿开战也只能与国师站到一边,于敏之说破三寸不烂之舌也无力回天了。
符清羽心知,这一战必须打,还要主动迎上去打。
这次,袁高邈没有反驳,只是叹了口气。
那些本就不甘心退兵的将领,却从符清羽的话里看到了希望。
徐将军用力拍了下大腿:“我同意陛下的看法!咱们带兵出来,本来就是生死由天的事。反正我宁可败给‘一日春’,也不想败给突厥人!”
“说得好!”王将军附和道,“不就是窜稀,有什么好怕的?老子撒尿的功夫也不耽误砍翻突厥兵!”
众人哈哈大笑,又有几名将军陆续表示赞同。
符清羽拔剑出鞘,在身后的地面上划出长长的一道剑痕,“以此为界,整军出兵,只许向前,不许后退!”
“是!”
“是!!”
帐中人全部拔剑起誓,声音响彻霄汉:“只许向前,不许后退!!”
放下佩剑,符清羽手臂无力地抖动了下,已然到了强弩之末,只是收剑入鞘这个动作也让他额头沁出汗珠。
他强撑着坐下,挥手道:“各位,这一战就拜托你们了。速去准备,天亮之时拔营出战!”
众人行礼退下。
袁高邈最后一个退出帐子,心思犹然沉浮不定。
与他相识多年的一位老将颇为感慨地说:“陛下年纪虽轻,却行事果断,看着倒让人想起武烈皇帝当年的样子……”
袁高邈虚点了下头,那人又道:“老袁,十年前我们没机会跟随武烈皇帝为国捐躯,今次这一战可要杀个尽兴!”
他拍拍袁高邈肩膀,“若得胜归来再找你喝酒,不醉不归!先走了!”
袁高邈又在原地站了片刻,喃喃自语道:“像武烈皇帝……”
一样的疯狂热血,可武烈皇帝的结局……并不好啊。
然而事已至此,袁高邈也只能在无人处嘀咕几句,随即收起了复杂的心绪,召来亲兵,命令道:“传令给公子,命他整顿前军营地里仍有战力的将士,明早率先锋冲击突厥人阵营。”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事情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她怎么会落入这般境地……
杨灵韵一直在心里问自己,可是问了再多遍,仍旧得不到答案。
那日在盐集镇外,杨会坠湖逃走,她却落入到突厥兵手中。
杨灵韵当时以为合作这条路行不通,已然陷入绝望,却不想峰回路转。
那几个突厥人虽然有心抓回杨会,但寻找无果后便放弃了。之后,他们虽然提高了警惕,将杨灵韵手脚都捆了起来,意外的却没有伤害她。
相反,以杨灵韵对突厥人的了解,她恐怕还得到了优待。突厥人带杨灵韵上路,让她骑在马上,饮食都会额外给她准备一份,后来甚至抓了个逃荒的农妇此后她,服侍她吃饭,帮她洗涤衣物。
那个倒霉的女人就没有杨灵韵这般幸运了,当晚就被男人们推到了林子深处,杨灵韵起初听见农妇撕心裂肺的叫骂声,但很快就变成了无力的抽噎,再后来,就只剩男人们的嬉笑声。
虽然是杨灵韵听不懂的突厥语,但下流的意味再明显不过。杨灵韵缩在羊皮底下,止不住地发抖,生恐噩梦降临在自己身上——如果能报复符清羽,她愿意委身于突厥人,可也不能是这几个浑身羊骚味的低贱士兵啊。
然而,突厥人终是没来找她,杨灵韵最后撑不住,在惊恐中睡了过去,第二天安然无恙地醒来,仍是照旧赶路。
除了队伍后面跟了一个一直在哭的女人,什么都没有变化。
杨灵韵又惴惴不安了两天,终于忍不住问那个会汉话的小头目,他们是不是要带她去见那几个突厥贵族。
那个名叫巴哈的小头目不屑地笑了下,说:“找他们?你是国师大人的礼物。”
杨灵韵这才明白,这些突厥人之所以对她还算礼遇,是要把她献给他们心里近似神明的国师大人。
杨灵韵听了这话,反而心安下来。
这几个小兵准备把她送给国师,便不会对她动手动脚。而她本也准备和突厥人合作,想投奔国师却无人引荐,若能直接见到位高权重的国师,倒省得去那几名失势的贵族那里浪费时间。
那名国师似乎是个聪明人,若能得到国师的帮助,再叫人去找哥哥想必也不是难事……
可是……
杨灵韵又有了新的忧虑。
杨家失势,能够与突厥人交易的筹码已经少之又少,大多能调用的资源又都掌握在杨会手里。只凭她一人,要如何打动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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