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震动,嘴上仍旧笑着调侃:“怎么搞得跟要死了一样?”
赵悠游也笑,说:“死倒是不至于,就是不做梦了。
也是巧,最后一段素材就在这时候放完了,电脑屏幕上只剩下一个播放器的界面,投出一片幽蓝。像是一个不太高明的隐喻,就那么坦白地出现在此处,让他们不能不懂。
两人静静坐在那片黑暗里,直到吴晓菁也开口,对他说起自己的过去,说:“缘分啊,我也是个不配的人,做着不配做的梦。”
从小时候第一次被母亲塞进剧组跑龙套,到后来在小荧星艺术团跳舞,再到学拉丁,参加小艺考,还有最近的这两年,她往返上海和北京,想要考进艺术大院学表演……
她不记得自己说了多久,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赵悠游大概也不知道,两个人都太累了。之前为了赶进度,连着加班,连着刷大夜,后来又出了停机的冲突,整整两天没好好休息。起初精神吊在那里,倒也没觉得,直至此刻,一切尘埃落定,疲劳铺天盖地地压下来,不知不觉地睡过去。
再醒来,已是黎明。小客厅是暗厅,只有熹微晨光从房门上方的气窗漏进来。
吴晓菁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靠在赵悠游怀中,身上还裹着他的羽绒服。那是张三人位的沙发,他俩都是高个儿,坐着睡着的,也已经很挤。她枕着他胸口,抱着他一条手臂,直觉浑身发僵,却还是没动地方,只是转头看着他。直到他也醒了,同样睁开眼睛。
“我还是想做演员。”她没头没脑地对他说。
赵悠游懵然,问:“什么?”
她于是又说了一遍:“我要做演员。”
索性说了,也就不在乎了,把心里想的统统倒出来:“我就不信什么配不配,我不会放弃的,我要做演员,而且还要挣很多很多的钱。”
他仍旧看着她,起初还是呆呆的。
她甚至以为下一秒他就会笑她,说你清醒一点吧,究竟要做梦做到什么时候?
但他没有。他只是坐起来,又打开茶几上那台电脑,找出一个文件夹。那里面都是照片,她的照片。
他一边整理,一边说:“肩部以上的特写镜头、中近景镜头都有了,你给剧组投资料的时候可以用。过几天我借个地方,再给你拍几张广告类的……”
她听着,知道这是在给她准备见组照。
“真好……”她看着那些照片说,有些是定妆的时候拍的,有些是剧照,还有些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抓拍的。
赵悠游却说:“你本来就长这样。”
吴晓菁笑,说:“我照片拍得多了,从来没人给我拍得这么好。”
赵悠游又低头笑了,没说话。这一次,她看见他耳朵红起来。
她当然知道那一点不同从何而来,别人给她拍照,不懂怎么去找她最好的瞬间,也没有那个耐心去找。但他懂,也愿意等,愿意找。
过去 40 天的拍摄期,他在镜头里看了她 40 天,近的,远的,眉毛,眼睛,嘴唇,每一个肢体动作,每一个细微表情的变化,每一次呼吸的起伏。
“我觉得你可以。”他说,眼睛仍旧看着屏幕,避开她的目光。
她笑,因为那上面同样也是她的脸。
“我觉得你可以。”他又说了一遍。
她知道这是对她那句话的回应,我要做演员,我就不信什么配不配,我不会放弃的,而且还要挣很多很多的钱。
第39章 【39】
初二晚上那顿杀青饭,是言谨活到现在第一次喝酒喝到那种程度。不至于断片,但回忆当时,有些场景简直亦真亦幻。
她恍惚记得自己拥抱了周其野,差点吐在他车上,还非跟他要他拍的那个小电影看。
老板当时脸上的表情是克制还是厌恶,她已经记不清了。至于小电影,印象中只有一连串温柔明亮的画面,以及二十几岁的他穿着浅蓝色牛津布衬衫的样子,很好看。但究竟是真看过,还是她想象出来的,也不一定。
等到第二天彻底清醒,简直想死。
所幸当时假期还剩几天,她指望时间能冲淡一切。
初三下午回家,把车还给父亲,老实在家呆到初六,哄好母亲,这才返城务工。
初七第一天上班,她重新走进至呈所在的办公楼。早晨的阳光穿透玻璃幕墙照进来,密密人流从地下、地面、天桥汇入,一个个脚步匆匆,神色肃穆,调好了发条似地。这地方却仿佛一下子活起来,跟假期里闹鬼的样子截然不同。
她本来还有种闯了大祸不敢上学的感觉,但真到了办公室,见到周其野。他对她还是一贯礼貌和煦的态度,并没什么不同。她这才松了口气,也只当那些事都没发生过。
重新开始工作,节前经办的几个案子陆续收尾,她开始寻摸新的项目。
传媒娱乐组在这方面算是很透明的,眼下正等着用人的项目有三个。
第一个是批量的非诉业务。
最近几年政府频繁出台新政策,收紧了著作权方面的监管,加大了处罚力度。再加上他们前一年打的那些版权官司造成的舆论影响,视频、音乐网站大都意识到风向变化,下架盗版,上架正版。从消费习惯出发,谁拥有更全的片库、曲库,便拥有更多的用户。于是,各家平台先后动作起来,开始在市面上扫货,购买音乐和影视版权。一时间,颇有一种抢购的味道。作为律师,在其中的任务也就是代表客户去谈价钱,拟合同,审合同,再跟进付款和交付。
第二个是几家公司的 IPO 项目。
都是传媒娱乐行业的客户,也都还处在项目前期,机构进场尽调,然后进行财务、法律、业务整改的阶段。简而言之,属于收费不错,待遇也可以的工作,但同样也是言谨实习的时候就已经做吐了的那些活儿,而且还可能要跟地黄丸合作。
第三个是一宗跨境并购。
客户是某地产集团下面的电影院线公司,周其野去年刚替他们谈了跟 IMAX 的合作协议,也顺利拿下了这宗跨境收购法律服务的竞标。
此时,项目已在初步接触阶段,收购标的定了一家美国连锁影院,意向性报价还没做,但预估至少二三十亿美金的交易金额。
要是让言谨自己选,她想做的肯定是第三个,没接触过的新业务,足够有挑战,收入也足够肥美。但现在传媒娱乐组人多了,这好事能不能轮到她,还真不好说。
初步分析了一下竞争形势,除了她之外,眼下组里能干活儿的初级律师还有一个孙力行,去年下半年从知产组转过来的,资历上比她高一年级,而且是个男的。
性别看起来似乎跟项目选人没什么关系,其实却是很多合伙人搭建项目团队的时候都会考虑到的因素。就像庄明亮曾经说过的那句让她耿耿于怀的话,招个男的,加班、出差、应酬,都方便。
这宗跨境并购也不例外,客户公司在北京,对家和交易标的在美国。出差是肯定的,而且估计不止一次,时间也不会短。加班也是肯定的,再叠加时差影响,通宵都不是没可能。
但在劣势之外,言谨也盘了盘自己这方面的优势,就是比孙力行早一年进传媒娱乐组,影视行业的相关经验更多一些,以及,在老板面前脸更熟一些。
只是这最后一点,其实不好说到底是加分项,还是扣分项,尤其再回想起春节假期里那档子事,感觉自己分都快被扣到负数了。
不管怎么说,言谨还是争取了一下,狠狠加了几天班,把手上的事情清了清,后面的时间空出来,再趁组里开周会的时候汇报上去,就等上面给她分配新任务。
周其野当时没说什么,庄明亮却看出她的小心思,会后偷偷跟她说:“你其实已经晚了一步,孙力行找周律师套路过了,说他想上那个项目。”
“啊?哪个项目?”言谨心下一坠,却还要装傻。
庄明亮笑,说:“你不知道哪个项目?那你去做批量吧。”
言谨这才不装了,说:“我不想做批量啊。”
庄明亮也才实话告诉她:“你放心,那项目本来就应该是你上。”
“为什么?”言谨不懂他怎么这么肯定。
庄明亮给她解释:“孙力行在知产组就是做 IP 交易的,周律师当初要他过来,估计就是看中他这方面的经验,这次要是让他独立负责,也算是提升了。”
言谨听着,这才放心了一点。
庄明亮却又提醒,说:“这次情况特殊,你还能不吃亏。但以后想要什么,一定第一时间去抢知道吗?否则等你反应过来,啥都不剩了。”
“好的,庄律师,记住了,庄律师。”言谨又像从前一样恭敬回答。
庄明亮满意点头,转身走了,回自己办公室里去。
晋升合伙人的消息已经官宣,他门口铭牌上的头衔换了,这几天开着新买的奔驰来上班,停车位从对面马路边改到了地下车库。
言谨看着,也觉得自己挺有奔头的,在“永不为奴”群里说了一嘴,又兼自嘲,说:我想得是不是有点太早了,二年级,已经在琢磨升合伙人的事情了。
夏辰也在红圈所,说:确实,你去看看你们所里有几个是从一年级熬上去升 par 的?反正我们这儿能熬出头的大概只有两成,剩下的不是去做法务,就是去中小所了。反倒是中小所的律师,只要有业务,过来直接就是合伙人。
包容就在个规模不大的精品所,直接回:是在说我吗?
毕可欣更是在小所呆过,说:二年级打算起来一点都不早啊,在我们那儿实习期就想办法拉生意了,师父给 20%的案源费。
言谨看着笑,其实毕可欣过了实习就从那个小所辞职了,重新申请了美国的法学院,还是去留学了。但真的离开,原本以为耻辱的 2000 包月,又成了她总挂在嘴上的一段传奇经历,动不动就是“我实习的时候”怎样怎样。
言谨也是这时候才发觉自己还是有点实习留下的习惯,总是等着别人告诉她去做什么,确实也是该改变了。
第二天,她直接去找周其野,问了那宗跨境并购的情况,提出自己想参与这个项目的想法。当时是有点忐忑的,说话声音都发紧。
周其野大概也听出来了,等她说完,倒是笑了,直接找出封邮件,把屏幕转过去给她看。
那上面是草拟的项目团队名单,除了企业内部财务、法律、业务条线上的负责人,还有外部机构的成员,律师、会计师、投行、公关公司。
客户请了中美两家律所,一家是位于洛杉矶的 AM 所,另一家就是至呈所,在那下面,周其野填了自己的名字,还有她的。
言谨看着,心里雀跃。
周其野已经在给她打预防针,说:“从意向书到签约大概三个月,再到交割完成还要三个月,客户在北京,卖方和交易标的在美国,这半年里需要频繁出差,加班也不会少,你要做好准备。”
言谨点头,说:“我知道,我可以的。”
本以为老板还会再问些什么,但实际却没有。周其野只是言归正传,对她说:“这个项目牵涉到中美两地政府部门的审批,法律体系和相关法规,业务、资金、监管,很多你过去没接触过的东西,都得先学起来。”
言谨又点头,等着他布置作业。
周其野笑笑,只道:“去吧,相关资料和往来邮件,我一会儿发给你。”
大约也是因为忙,言谨觉得他话少了,效率却高。等她回到外面工位上,开了电脑,已经收到一连串的邮件。
言谨一一看下去。
有这个项目从接洽开始的一些往来沟通,是为了让她了解项目组成员的名字和身份。
也有其他并购项目的保密协议、意向书、初步报价函、交易条件备忘录,以及提交给发改委、商务部和外汇局的一干审批材料,是为了让她熟悉第一阶段的工作内容。
周其野将这些资料整理得条理清晰,言谨可以领会到他的用意,但其中的细节还是庞杂的,势必要花许多时间下去。
此后几天,她手上还有其他工作,便用午休时间,或者晚上多留两小时看这些材料。眼睛累了,放松远望,总能看见他还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
反过来,也是一样,当他抬头,也总能看见办公室外面她专注的样子。
第40章 【40】
言谨再见到吴晓菁,已经是三月了。
自春节那场风波之后,两人有段时间没见。但吴晓菁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忽然一个周六的下午,按响楼栋下面的门铃,冲着对讲机说:“开门啊,是我。”还是那副熟稔的样子,就像从来都没离开过。
言谨给她打开门禁,在楼上门口等着她上来,果然见她又买了菜,两只手各提一只塑料袋,也跟从前一样。言谨在家加班,已经眼干屁股酸,正好停下来,跟她一起在小厨房里做饭,再把那两菜一汤摆上茶几,一起盘腿坐在垫子上吃。
至于这段时间在干什么,吴晓菁不提,言谨便也不问。单看菜的丰富程度,她手里又有些钱了,应该是另找了工作的,只是不知道是演戏还是跳舞。
一边吃,言谨一边说自己的近况。
那个跨境并购项目已经启动了一段时间,她跟着周其野去过一趟北京,见了买方公司,也见了项目组的其他成员,政府部门的审批已经下来,初步报价也出了。
卖方收到意向书,开了网上资料室(Virtual Data Room),向他们提供标的企业的信息。但买方的正式报价不可能仅根据这些书面信息,下一步便是现场尽调,项目团队里的业务、财务、法律人员都要参与。
言谨自然也不例外,签证已经办好,就等着跟老板一起去美国出差了。
并购前期有保密协议,她略去不能说的细节,跟家里打了招呼。纪敏又觉得她这份工作好辛苦,动不动飞来飞去,不够稳定。所幸,这次目的地不用隐瞒。去美国工作,对小城市的人来说还是有几分荣光的。
吴晓菁也跟着感叹,说:“是不是那种新闻里能看见的大项目?”
言谨谨慎地回答:“我老板说,这笔交易到底是好还是坏,还得看最后能谈到什么价格。”
吴晓菁说:“怎么每句话都有你老板?”
言谨其实自己也觉得了,解释:“确实就是天天都在一起工作啊。”
吴晓菁笑。
言谨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转开话题,说:“下周又要出差,去美国做现场尽调,要跑好几个地方,估计总得一个月,这里钥匙给你吧,有需要就过来住。”
吴晓菁却摇头,说:“不用了,我有地方住的。”
言谨想起去年自己在越南的时候,纪敏突然来过一次,说碰到过她同事。自那之后,吴晓菁就没在她这里长住了。她其实早就有些猜想,忍到这时候才问:“是上回……我妈说你什么了吗?”
吴晓菁当然也记得那件事,仍旧摇头,笑着回答:“没有啊,阿姨人特别好。”
话说得很真挚,但言谨将信将疑。从小时候起,纪敏对她的朋友就是有些筛选的。只要她某个阶段跟谁走得近了些,纪敏便会从各方面了解,先问男的女的,再问学习好不好,家住哪里,爸妈干什么的……一旦发现任何不良影响,马上将其掐灭在萌芽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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