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菁却是认真这么觉得,甚至又补上一句:“你要对你妈妈好一点,她真的特别好。”
她说过羡慕言谨,其实这份羡慕还不仅止于工作。
言谨说:“我当然想对她好啊。可她要的好,就是我听话。如果我真做到了,现在应该在老家某个事业单位上班,说不定已经结婚,连孩子都有了。”
吴晓菁接口说:“啊不敢想不敢想。”
“不敢想我结婚还是当妈?”言谨存心追究,“我有这么差劲吗?”
吴晓菁笑起来,说:“你好作啊,到底要怎样?!”
言谨也笑,这才真觉得好像回到了一年多以前,两人在这里同住的时候。
吃完饭,收拾了桌子,她们又像从前一样瘫在沙发上看电影。
常用的视频网站已经开始收费,吴晓菁想看的那部电影还真有了引进版,需要花 3 块钱点播。这个平台也是传媒娱乐组的客户,言谨心里想,这还真是工作照进生活,孙力行的批量扫货初见成效。
那是港译《风月俏佳人》的 Pretty Woman,言谨也不知道吴晓菁为什么忽然想起来要看这个,但她看片子口味一向很杂,从大卫芬奇法斯宾德到周星驰庐山恋少林寺,甚至带点颜色的那些,荤素不忌。
言谨自己不喜欢这部电影,每次看见片子里李察基尔做出那种“我虽然嫖了,但还是内向文静正人君子”的样子,以及对着茱莉亚罗伯茨露出宠溺的表情,就觉得好假。
这时候看到片子里他们谈价钱,又忍不住帮着算账,说:“女主本来一小时 100 刀,现在男主付她三千买她六天,其实算下来一个钟才 21 刀,血亏好吗?”
吴晓菁说:“哇,你数学好好。”
言谨说:“可不就是嘛,这片子一股有钱人扮演上帝的恶趣味,太假了好吗。”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的时候,一直期待一个《菊子夫人》式的反转,法国水手以西方人的视角审视东方,高傲了整本书,最后付了钱离开,以为自己是潇洒薄情的那个。结果发现菊子也不过就是打工心态,当他付讫走人踏出这个门口的那一刻,她开开心心地下班了,完全没有《蝴蝶夫人》或者《西贡小姐》的悲情。
本以为会听到反驳,但吴晓菁却说:“你是对的,原剧本的名字就叫 3000,结局是霸总送妓女回到她原来做生意的地方,给了她三千块钱,然后分道扬镳。只是剧本被迪士尼买了,电影拍出来大改,大多数人还是想看爱情故事,看男主女主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哪怕都知道是假的。”
言谨听着,倒有些意外。吴晓菁看片不少,但这样引经据典,从前没有过。她猜是《或咫尺或远方》剧组的影响,卢茜他们那些学院派。所以每一段经历都是会留下印迹的,哪怕是一次失败。
“他们怎么样了?”言谨问。
没指名道姓,吴晓菁也知道是在说谁,眼睛仍旧看着电脑屏幕,一个个地数说过去,卢茜申请了个香港的学校,要去读硕士了。录音也准备去加拿大留学,还有美术老师,找到个游戏公司的工作……
“赵悠游呢?”言谨问,好像唯独没说到他。
吴晓菁顿了顿,说:“就还是跟着他老师混,接那种去非洲的活儿吧。”
“那你呢?”言谨终于问出来。
吴晓菁笑,说:“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事来的。”
言谨又觉得熟悉,就好像那一次她带她去北师大食堂吃饭,又去德胜门外的那个地下室,最后才说出自己的困难一样。
但这一次却又有些不同,吴晓菁从沙发上起来,拉开自己那只大背包,拿出两份合同放到茶几上,而后双臂交叠看着她,称呼:“言律师。”
言谨笑,开了旁边的落地灯,低头翻阅。
看了之后才觉得意外,本以为是演员合同,结果却是一式两份的专属艺人协议。
“你这是要去干嘛?”她问。
吴晓菁解释:“就是那种日韩风格的女子团体,有工资,有宿舍,封闭训练,唱歌要求不高,跳舞我肯定没问题。”
言谨也看到了上面的招募条件:13 到 22 周岁,未与任何经纪公司签约,拥有偶像梦想的女生,优秀者年龄可适当放宽。
而吴晓菁已经 23 岁了,显然就是那个可适当放宽年龄限制的“优秀者”。
“要是不走这一步,我接下去也就是去做演员助理,或者去教小孩子跳舞,一样是吃跳舞这碗饭,不如再试一试。”她还在解释。
言谨听着,只是问:“不做演员了吗?”
吴晓菁说:“我得先让人看见我啊。”
言谨还想问,真的可以吗?
但吴晓菁似乎已经考虑得很清楚,甚至可以猜到言谨没说出口的这一问,又说:“不试怎么知道呢?你一步步往前走,我也得一步步往前走啊。”
言谨看着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又低下头替她过合同,一条一条地:
“公司要你改艺名?”
“说我名字太普通了。”
“还要你改年龄?”
“其他来报名的全都是 90 后,最小的只有 15 岁。”
“但既然这是他们对你的特别要求,你也要提出把这两点明确写进合同里,”言谨拿过笔记本电脑,开了个新文档,一边说一边打字。
“第一点,艺名权专属于你,公司未经你的许可不得使用相同艺名,也不得将其注册为商标。”
“第二点,改年龄是公司的决定,你提供了所有真实的身份信息,不存在对公司隐瞒出生年份的情况。”
“你不要觉得这是标准合同不能修改,要是签约前都没有谈判的余地,以后也不会认真对待你……”
“还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他们对你说的也许是每月支付工资,但在这两份合同里的表述是‘生活补助’,如果将来发生纠纷,这些钱公司是可以作为付出的成本,要求你退回给他们的……”
这是她做惯的事,每天上班,就是在无数繁复冗长的文本中间寻找各种漏洞。
但这一刻却又不同。
不知道为什么,言谨忽然有点难过。有些人,有些故事,不甜也不完美,想要被看见,就必须被篡改吗?
第41章 【41】
2012 年 3 月,言谨来到美国。
项目团队一行十几个人,从上海飞洛杉矶。先按照计划,分组去了几个城市做现场尽调,最后再到卖方总部所在的堪萨斯城汇合。
飞机降落,目的地只是个小城市。美国地理意义上的最中间,还有个著名的梗,那就是堪萨斯城不在堪萨斯州,而在密苏里州。
她想起毕可欣申请学校的时候也拿到过此地法学院的 offer,但中国留学生流行管这类地方叫玉米地,连同玉米地里的大学也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毕可欣当然没有来,最后还是去了美东。
小城市平坦、空旷,似乎一眼就能从边缘看到中心,路上布满龟裂修补的痕迹,车流倒是不断,极少看见行人,但总能听见有轨电车当当当的铃声。
入住酒店安顿下来,卖方公司招待他们,去了当地 1925 年建造的第一家电影院,每人发一杯冰可乐和一桶爆米花,一起看了一场数字修复版的《绿野仙踪》。扎双马尾的多萝西就是从这里被龙卷风刮跑的,可能算是本城特色吧。看完电影,又在旁边购物中心里的一家餐厅吃了顿饭。同样是本城特色,玉米薄饼配烤牛肉。典型的美式家庭周末娱乐项目,替他们收官尽职调查的最后一站。
因为马上就要进入约束性报价的谈判,买方派出的项目负责人也到场了,是个年逾五十的集团高管,姓陶。估计对这安排有些不适应,陶总全程露出礼貌却又不失尴尬的微笑。言谨倒是觉得比国内吃席敬酒好得多,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地方真的是旧了,设备、装修、经营方式都急需更新。
在卖方提供的信息里,标的企业是美国家喻户晓的连锁电影院,拥有近百年历史,最早把放映厅开进商业中心,最早尝试一家影院多块银幕。但截至此时,已经连续亏损四年,债台高筑。
此次收购的目标是企业 100%的股权,卖方最初报价 15 亿美金,再加上 15 亿的债务。
项目第一阶段签意向书的时候,股权部分的价格被压到了 12 亿。
第二阶段谈判开始,已经在讨论具体的交易条款。
但进展却很慢,拉扯集中在一个焦点上――卖方提出希望买方承诺接管企业之后不解雇员工。但买方陶总表示,以标的企业现在的经营状况,需要进行一系列的改造,不裁员肯定不可能。
言谨参加了每一次会议,却觉得情势有些怪异。
原本是买方志在必得,这笔交易是他们集团行业布局的需要,走向世界的标志,民企多少都有一点这种情结,但现在又好像真的就不着急了。
协议条款一条一条慢慢磨着,律师这边讨论,起草,陶总那里还要向国内总部汇报,等待批准。后来更是说临时有事,飞回北京去了。
谈判索性叫了暂停。
周其野和投行的负责人也离开本地,号称去美东看另一个项目,只留了言谨和一个分析师,在堪萨斯城充当联络人。这下反倒是卖方追了他们好几次,问中方的审批进行到哪里了。
等再回到谈判桌上,形势已经发生改变。
不裁员的要求,退一步成了承诺一旦辞退员工,按照当地工会的规定进行。甚至就连原本 12 亿的报价,也成了 7 亿的现金,外加 5 亿的设备更新资金,且可以分阶段到位。
这时候谈的已经是具体的协议文本,很多细节都是双方的律师在商定,发言最多的也是律师。
言谨看着周其野砍瓜切菜似地拿下这一切,简直觉得他熠熠生辉。但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告诉她,她也只有个大概的猜想。事情还未尘埃落定,也不敢问。
交易条件谈妥,一切忽然又按下了加速键。
项目团队包了酒店商务中心的一间会议室,要求律师在两天之内完成协议的起草和定稿,然后安排签约。
接下来的两天,几乎不眠不休,买方代表和投行的人还能回房间睡几个小时,律师真就是在商务中心连轴转,将协议条款逐条商讨、审查、再一条条地固定下来。
言谨知道这时候就怕夜长梦多,再生变数。既然定好了签署正式协议的时间,就必须在那之前把一切都准备好。
一个通宵之后,周其野问过言谨:“还行吗?要不要回去睡一会儿?”
言谨摇头,精神集中的时候,倒是不觉得累,只是眼睛会不舒服,她早摘了隐形,换上框架。
等到协议定稿,交出去给卖方确认,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回房间去洗澡补觉。
周其野在会议室外面跟陶总聊了几句,返身回来,却发现言谨还在,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走过去,伸手刚触到她肩膀,她惊醒,抬头看着他,好像认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谁,自己又在哪儿。
周其野看着她懵然的样子笑了,说:“怎么不回去睡?说不定什么时候还有事呢。”
言谨却说:“我在等你啊。”刚醒,声音带一点哑。
他怔了怔,低声问:“怎么了?”
但她只是反问:“能不能先告诉我你怎么把这件事情谈下来的?”
周其野又笑了,是笑自己多想,拉了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说:“其实不是我做了什么,是发展到这里,大家都看到自己手上的牌是什么,也都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言谨把猜想说出来:“我知道基金股东是急着想卖的,他们是封闭式基金,2006 年进入,为期 8 年。本来谋求的是上市退出,但因为 2008 年金融危机,耽误了两年时间。现在看到去年的年报还是亏损,也就意味着明年也不一定能成功 IPO。如果这笔交易不成,就有到期违约的风险,他们出售的意愿本来就很强烈。但是企业股东呢?他们为什么会提那个不裁员的要求?既然卖出 100%的股权,是不是裁员跟他们其实没多大关系的。”
“那是管理层提出来的要求,企业股东本来以为自己有谈条件的余地,”周其野看着她,答疑解惑,“这一招你记住,并购谈判中经常会有人傲慢地认为没必要去和工作层面的人谈,但实际上,这些将来还要留在这里的人更愿意向新东家提供信息,或者配合新东家做些什么,如果他们真的想让你成为新东家的话。”
言谨大悟:“所以……”
买方和管理层达成了某种协议,让他们配合了这一次的谈判,而对价就是本来要直接付给企业股东的那 5 亿,现在成了将来影院设备更新的资金。
和管理层谈未来,和基金股东谈违约,和企业股东谈现实,各个击破。
“还有,你们去东部,也是想让卖方以为你们转方向在看另一家院线公司了吧?”言谨又问。
周其野但笑不语。
言谨说:“啊,好狡诈。”
周其野点点头,自嘲:“确实有这么一种说法,一起做过并购项目的人都会看到彼此最丑陋的样子。”
话说出口,他忽然想,自己让她跟着走这一遭,也许就是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
言谨对此的理解却又不同,拢过自己的头发闻了闻,说:“我没问题的,只要你不介意,而且要臭也是男的先臭好吗?”
周其野大笑。
两人一样没洗头。他更糟糕一点,领带拉松了,衬衫袖子挽起又放下几遍,皱得不像样,简直衣冠不整。
不一定最丑陋,但确实很狼狈。只是这时候的互相嘲笑,还是让他感觉到一种久违的愉快和轻松。
又隔了一天,协议正式签约。
这回是在堪萨斯城外的湖滨庄园,酒席是有的,竟然还有茅台。结束之后,卖方公司甚至还打算安排陶总和项目团队的人去当地原住民开设的赌场。
言谨算是开了眼了,原来到处都差不多,只是你上不上得了桌,看不看得见而已。
酒席接近尾声,夜已经深了。她手机在包里震动,拿出来看了一眼,是吴晓菁发来的消息。
很突然的一句:清羽,我的新名字,说是什么大师起的,你觉得怎么样?
言谨回:嗯,挺好的。宫、商、角、徵、羽,清羽,就是比羽还要高一点,高音 do 的意思吧。
吴晓菁又回:哇你好有文化,但是别忘了我姓吴。
一下子给否定了。
言谨:哈哈哈怎么感觉更合适了呢。
那边没再发消息过来,直接打了电话。
言谨左右看看没人注意到她,溜出宴会厅,到外面门廊接听。
本以为要给骂几句,但电话那边,吴晓菁只是问:“你怎么样?”
言谨说:“挺好的,项目协议签了,今天一起吃饭呢。”
吴晓菁又问:“你老板也在?”
言谨回答:“还有其他很多人。“
吴晓菁笑说:“怎么这就解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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