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看合同吧。”她对宫凌说。
宫凌也挺干脆,起身去房间里拿了一沓合同过来,显然都已经整理好,自己也在研究了。
言谨在灯下翻看,情况并不乐观。
宫凌和吴清羽同期加入“多米娜”,头一份《专属艺人协议》也是 2012 年签署的,合约期限到她三十岁,也就是今年九月份为止。
2021 年成为 Mina 之前,公司又跟她签了另一份“中之人”的工作协议,具体约定了各项权利义务。
言谨快速过着那些条款,不确定“多米娜”的法律顾问还是不是曾经见过的那位黄律师,但可以很肯定地说,时隔数年,“多米娜”的合同已经不是当年刚开张的时候那种随随便便就能被她抓到破绽的样子了,而是厚厚几十页,滴水不漏的卖身契。
她一项项地开始分析:“首先,是 Mina 这个身份,合同里写得很清楚,完全属于多米娜公司。如果是真人主播,实践中还有不少认定账号有较强的人身属性,归属于主播的判例。但作为虚拟主播,中之人隐身幕后,而且 Mina 甚至连声音都是合成的,人身属性极其有限。
“其次,是 Mina 签下的代言。因为虚拟形象不具有法律主体身份,所有代言的合同主体也都归于公司,跟你没关系。
“还有,公司甚至考虑到了‘中之人’可能会用自身名义进行公开表演,从一开始就取得了你在姓名权、肖像权等方面的概括性授权。也就是说,你即使不做 Mina,也不能在保密竞业期内用自己的名字和形象进行直播。
“至于违约金,你 2012 年签的合同马上就要到期了。2021 年这一份,其实兼具了劳动合同和劳务合作合同两种模式。如果法庭认定是劳动合同,你可以不付违约金,辞职离开。即使被认定为劳务合作合同,你也可以举证公司并没有对你进行专门的‘中之人’培训,投入十分有限,你获得的收入不多,而且’中之人’的替代性非常高,你的离开不会对公司造成损失,百万级别的违约金是肯定可以往下谈的。”
宫凌听着,并不意外,笑了声说:“就跟在厂里打工、银行里数钱一样,走出那个门,什么都不是你的,你什么都不是……”
言谨能听出这言下之意,比之于可能付出的违约金,宫凌更遗憾的是离开 Mina 之后的一无所获。言谨不知再说什么,只是继续往下翻看,是两份《委托创作协议》。
“你还给 Mina 写过歌?”她看着上面的内容问。
宫凌点头,答:“Mina 的人设就是创作歌手嘛,我康复这几年一直在学这个。”
说着往旁边房间里指了指,言谨看过去,果然看见电脑桌上一套 midi 键盘、麦克、耳机,简单却也齐全。
言谨对 Mina 并不熟悉,但吴清羽却是知道的,凑过来看了看合同上的曲名,说:“这两首歌居然是你写的,这两年‘多米娜’的公演上一直在唱,还出了 EP,拍了 MV。”
宫凌对“居然”两个字不太爽,没有理会她,直接对言谨说:“歌是我写的,但协议也签了,著作权都归公司所有。”
言谨却看到了某种罅隙,反问宫凌:“那署名呢?现在这两首歌的词曲作者署名是谁?”
宫凌疑惑,回答:“Mina 啊,她的人设就是创作歌手嘛。”
言谨沉吟,继续细看条款,说:“虽然合同明确写了著作权归属于公司,但是这里的著作权仅指著作财产权,不管委托合同如何约定,著作人身权仍归作者享有,署名权还是你的。你离开之后,可以要求公司把公演、EP、MV 上的词曲作者从 Mina 改成你的名字。”
“署我的真名吗?”宫凌问,像是燃起一点希望,但从一无所有,到一个写过两首歌的小词曲作者,也只有一点点而已。
却是吴清羽说:“你可以署‘宫凌’啊,以后换个虚拟形象,用宫凌的名字自己开直播,不用你违反保密协议说什么,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你就是 Mina,Mina 就是你。”
宫凌怔住,看着她,又看看言谨,像是想问,可以这样吗?
言谨没有回答,去找 2012 年的那份协议,想看看当时对于“宫凌”这个艺名的约定。
却又是吴清羽背书似地说:“第一点,艺名权专属于你,公司未经你的许可不得使用相同艺名,也不得将其注册为商标。”
恰在此时,言谨也找到了,一份补充协议。
吴清羽笑,说:“小白,你还记得吗?那是你当年给我加的条款,我告诉了团里其他人,她们都跟公司要求了把这一条加进合同里。”
言谨看着,那感觉有点神奇,仿佛一瞬穿越时光,又看到那时候的自己,以及当年的吴晓菁。她当然是记得的,自己那时在东昌路的那间小房子里,盘腿坐在茶几边上改合同。
“是的,”她确认了那个条款,对宫凌说,“你可以带走宫凌这个艺名,可以要求‘多米娜’公司每次表演那两首歌的时候都写上‘词曲作者宫凌’,可以用宫凌这个名字,以及另一个皮套形象继续网络演出,可以宣传那两首歌是你创作的,以后还可以写更多的歌。”
“真的?”宫凌问。
言谨还是律师口吻,说:“我建议的诉求就是这样,具体我可以代表你去跟公司谈,从现在的合同条款来看,结果还是比较乐观的。”
她不知道宫凌作何感想,当时当刻,她是有些愧意的。
自己究竟为什么会产生那些怀疑,吴晓菁分明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从她们认识的第一秒开始,哪怕在一无所有的时候,小青从来没有吝啬过。
离开之前,言谨跟宫凌加了微信,约了再次详谈的时间。从那栋楼里出来,已经过了午夜,路上安静下来,只有她跟吴清羽两个人在路灯下走着。
夏夜终得一丝清凉,月亮是极细的一线。
她想对吴清羽说些什么,却是吴清羽猜到她的情绪,先开口道:“你也别把我想太好了。”
言谨转头看她,有点无语。
吴清羽只是笑,望天说:“我当时把那些条款告诉其他人,目的其实也没那么单纯。我做的很多事,都是想让别人喜欢我,一个人,一群人,所有人。”
言谨干脆没接她这句话,直接道:“我有问题想问你。”
吴清羽好像也猜到了,说:“你问吧。”
言谨静了片刻,才又开口:“你一开始让我帮助宫凌的时候,就计划好了要做那个侠女吗?”
问题迟到了十年,但吴清羽一点都不意外,只是摇头回答:“没有,一开始我真的只是想帮她,那个念头是在去公司谈判之前冒出来的。”
“就因为那条评论?”言谨问。
“是,”吴清羽点头,“我截了图保存下来了。”
言谨轻轻笑了,自己当时真的没看错。
“还有,”她继续问,“我们在圣塔莫妮卡海滩上唱《海阔天空》的时候,你知道有人在旁边拍摄吗?
吴清羽再次点头,说:“我知道,我们在吉他店的时候,我就看见跟拍的人了。”
“从比佛利山出发去那里之前你不知道?”言谨又问,简直感觉像是一次取证,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否。
吴清羽说:“我不知道。‘多米娜’那次去美国,一路上都有跟拍纪录片的工作人员。但那天,运营经理告诉我是休息的。”
言谨质疑,说:“那首歌是赵悠游编的曲吧?还特地改写了英文歌词,你难道不是早已经想好要这么做的吗?”
吴清羽听着,却忽然笑了。回忆一瞬涌入,像是在脑中过载,她笑了很久,笑到弯腰下去,笑到双肩耸动,以至于最后眼角泛出湿润的光。
“不是的,”她解释,“改成英文歌词,是因为我怎么都学不好粤语,他怎么教都教不会我,我还偏要唱,快把他笑死了……”
那个时候,她不停地演出,不停地接外务通告。赵悠游也不停地接工作,进各种摄制组。她知道那里面有种不想让两个人越离越远的意思,但结果却还是越离越远了。
只有记忆里残存着那些极其美好的时刻,哪怕只是短短半天,甚至几个小时在一起,他是那么喜欢她,以及那把几十块买的破琴,总是跑弦,每弹一次都需要重新调一遍。
“那首歌,是我那时候突然决定要唱的。”她说下去,“我确实看到了跟拍的人,脑子里就想到了那样的情节,那种理想中的故事,我控制不住。”
言谨听着,无法忽略她声音轻微的颤抖,但还是问:“你接下《火凤青鸾》里的那个角色的时候,想过事先告诉我吗?”
“想过,”吴清羽说,“我从知道这件事开始,每天都在想怎么跟你说,但我就是不敢说出来。”
“为什么?”言谨又问。
吴清羽反问:“如果我说了,你会是什么反应?”
言谨想了想,回答:“我能理解,但很难接受。”
吴清羽轻轻笑了,不出所料的样子,静静往前走了几步,才又说:“悠悠那时候跟我分了,我只有你了。每天都觉得要结束,但我就是舍不得……你是最后一个跟吴晓菁有关的人,你要是也跟我分了,我就真的彻底变成清羽了。”
言谨听着,回忆,自己好像真的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把吴晓菁的微信备注改成了吴清羽。
吴清羽说完,深呼吸一次,又问:“你相信我吗?”
言谨说:“我相信你。”
这下反倒是吴清羽摇摇头,似乎是不信。
言谨不想解释,自己真的相信。
那一刻,她只是忽然记起从前,跟周其野分手一年多,两个人再遇见,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聊天,以及当时他们共同想出来的那个比喻,说世界就好像一场大马戏,有人是魔术师,有人是嘉年华舞女,有人是钻火圈的小狗。
第86章 【86】2017
世界就好像一场大马戏。
那是一个为期三天的两地影视创新合作峰会,有一场论坛办在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的林伍德・邓恩剧场里。大学、协会、驻洛杉矶总领事馆的人齐聚一堂,谈中美电影的现状与未来,创新与合作,IP 产业链的打造与延伸。
是言谨先看到了周其野。因为他在台上,而她在台下,隐蔽在后排的阴影里。一个多小时的会议,她看着他,跟那些协会主席、学院主任、文化参赞们坐在一起,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他穿藏青色西装,整个人看起来清瘦了些,偶有神情放空的时刻。但轮到他发言,即刻进入状态,没有一丝错漏。
直到最后的问答环节,言谨举了手。主持人没请她,却是周其野远远看到了,微微怔了怔。她穿一条无袖露肩的黑裙子,肤色不像读书的时候那么阳光,一张面孔素白,头发长了点,愈加显得下颌尖尖。
其实,两个人在一个行业里,他们都知道迟早会遇见。这一次重逢,时隔一年多才发生,反倒是一种意外了。
会议结束,主办方安排了冷餐会。所有人走出去,到前厅各自取餐、拿饮料,又三两聚在一起交谈。周其野在现场的熟人很多,言谨也是跟着老板来的。一直到餐会快结束的时候,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他们才有机会说上话。
是周其野先朝她走过来,对她说:“你刚才想问什么?”
言谨手上还拿着半杯果酒,微微侧首看着他,笑起来,直接提问:“关于你做的那个项目,为什么企业去年完成了对 c 厂的收购,又在今年上市之前剥离了这部分资产?”
十足拆台的问题。
收购完成之后,c 厂接连两部电影票房失利,以至于那个 IPO 项目收到了证交所的问询函,要求披露其经营状况、高估值和利润承诺的参考依据。企业因此选择了终止整合,剥离资产。
周其野知道她明知故问,并不回答,反问她:“陪老板和客户过来的?”
言谨点点头。
周其野调开目光,望向前厅剩下的那些人,无声笑了。
言谨懂他意思,你不也在做同样的事,大家都在这里拉生意。
那几年,电影在北美已经不是一桩赚钱的好买卖,制作成本和运营费用一直在涨,票房算上通胀率又一直在往下跌,到处都是各种基金的拼盘投资,也多的是想把手伸到中国去的美国人。他们这种有两地背景的律师,用起来最称手了。
“商业的逻辑就是这样,”周其野还是那句话,继而玩笑,“你可以看作是一种短视,但有突破时代的远见并不一定都是好事情,有时候是要上火刑架的。”
言谨也真捧场笑了,仍旧点点头,说:“我能理解,一样都是立人设嘛。有人帮自己立,律师帮客户立,只是有一层专业的包装,或者躲在一个机构的牌子后面,好像就没那么赤裸裸了。”
周其野或许认为她只是在说他,但那一刻,她想到的还有小青。
这次峰会上有个影视剧版权交易的单元,除了美剧引进,也有国产剧的出口。其中就有吴清羽出演的那一部。为了跟《火凤青鸾》划清界线,剧名彻底改了,但剧情还是那个女将军和海盗的冒险故事。会场门口布置着大幅海报,上面的吴清羽仍旧是个扮相飒爽的侠女,戎装佩剑,跟张茉叶并没太大的区别。
两人都知道分歧仍在,心照不宣地不再深谈。
言谨饮尽杯中剩下的果酒,放下手里的杯子,告辞要走。
周其野跟她一起走出去,见她没开车,还打算等 uber,问她哪个方向,说跟她一辆车,顺路回酒店。
言谨转头看他,犹豫了一下,才说:“好。”
那一阵洛杉矶关于 uber 的传说很多,她知道这只是安全起见,却也捕捉到了另一条信息,他这一次来住的是酒店,原本那间公寓应该已经退租了。
等到两人上了车,话题自然也是换了的。
周其野问:“觉得 AM 所怎么样?”
言谨说:“挺好的,号称 no billable requirement,unlimited PTO,global presence,early responsibility,substantive client exposure……”
“号称?”周其野在这一大段里抓住了关键词。
言谨笑了,一项项给他解释:“没有计费时间的要求,其实每个人都不敢跌到平均值以下,等于大家拼命往上刷新这个标准。
“无限制休假,听起来是挺爽的。但其实 unlimited 在老板心里就意味着 zero,搞得我现在每次请假都好大的心理负担。差不多年级的 associate 都在看其他人请了多少,不敢超过那个平均数字。结果忍到年底都挤在一起,谁都没得请,假期反而比从前还少了。
“还有什么 global presence,early responsibility,substantive client exposure,落到现实里,其实就是不停地加班,不停地出差。”
周其野接口说:“学到了,等我回去也用上。”
言谨愈加笑起来,说:“我这是造的什么孽,你可别说是我教的啊。”
周其野看着她,仅仅隔了一年多,整个人却似乎成熟了不少,也只有此刻开怀的笑容丝毫未变,一瞬带他回从前。
55/67 首页 上一页 53 54 55 56 57 5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