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怜端着神态,像模像样地摆摆手,“行啦行啦,你快走吧。”
看着晏泠飞快消失在夜色下,她才噗嗤一声笑出来,迫不及待地翻开他给的糖袋子,扔了一颗进嘴里,一边用舌尖拨弄着,一边背着手蹦蹦跳跳朝回走,还不时哼哼小调儿。
春夜的晚风一吹,别提有多惬意了。
然而这惬意并未持续多长时间,沈若怜在看到前方拐向毓秀宫的路口站着的那个身影的时候,她的笑容忽然就僵在了脸上,整个人立在原地,浑身血液冷了下来。
秋容见沈若怜忽然停住,忍不住疑惑,“公——”
“秋容,我们走那边那条路。”
沈若怜打断秋容的话,拉着她就要绕路。
然而才刚迈开步子,身后晏温便出声叫住了她,“嘉宁。”
沈若怜不得已停了下来,却未回头。
身后脚步声不紧不慢地靠近,在离她三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顿了顿,她听见他先是对秋容说:
“秋容,你先回去,孤有话同你家主子说,说完以后,孤自会送她回去。”
“不用了。”
沈若怜出声打断他的话,回身看他,冷淡道:
“我没什么想跟皇兄说的,天色已晚,皇兄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免得叫有心人看到,传到了孙婧初耳中,怕是会影响你们的感情。”
晏温默了一瞬,盯着她的眼神充满压迫感,语气却是淡淡的,说:
“你若是不介意让秋容听到孤接下来要说的话,便让她陪你在这候着。”
昨夜那个激烈滚烫的吻掠过脑海,沈若怜心里闪过一丝慌乱,犹豫了一下终是对秋容道:
“那你先回去吧,我和皇兄说完话就回来。”
待到秋容走远,沈若怜暗自掐了掐手心,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面色冷清地看着晏温,“皇兄到底想说什么?”
月凉如水,树影疏斜,早春的寒意已经褪去,夜晚潮湿的风带了几丝暖意。
月光下,男人盯着她看了半晌,眸中情绪微微闪动。
沈若怜被他看得又开始心慌了,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流逝。
正当她耐不住,想要再度催促的时候,晏温开了口。
他视线扫过她沾了潮气轻轻颤动的眼睫,落在她唇上,“嘴唇还疼么?”
男人的语气似乎带着他喉间的湿润,说出来的话清润悦耳,和着晚风,轻飘飘落在了沈若怜耳畔。
沈若怜没料到他最先开口说的居然是这么一句话,脸颊“腾”的一下就红了,眸子里闪过一丝慌乱,却是绷着唇,沉默着没说话。
她不愿承认那个吻,那个让自己深陷其中,却发现是一个笑话一样的吻。
晏温见她不说,轻轻叹了口气,上前一步伸手想去探她的额头。
然而手才刚伸出去,就被她蹙着眉,后退一步躲了过去。
晏温动作一顿,眸底按捺住沉郁,骨廓匀净的手在月光下慢慢蜷了起来。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看了眼她手中握着的糖袋,换了话题,“老四给你的?”
男人的声音变得有些哑。
沈若怜下意识将拿着糖袋的手背在了身后,依然低着头不说话,将嘴里剩下的那一点儿糖渣也咽了下去。
晏温瞧见她的小动作,垂在身侧的手指捻了几下。
他克制住越来越紧绷的情绪,耐着性子温声哄道:
“他给的奶糖不够甜,孤下次给你些西域进贡过来的马奶糖,很好吃。”
语气同幼时她每次难过的时候,哄她的语气很像。
沈若怜怔了一下,从前他都是管着她不让她吃糖的,今日难不成是因为愧疚而要用这种拙劣的方式补偿于她么?
她觉得就是这样的,不过她不稀罕他的补偿,若是接受了,就说明她在意了。
她摇了摇头,“不需要。”
想了想,她又道,“词安家里有亲戚在西域经商,也能买来西域的马奶糖。”
晏温的神色骤然沉了下去,唇畔的笑意也落了下来。
他紧盯着她,一字一句沉声问:
“裴词安的糖,比孤给的甜?”
他的声音透着危险的气息,似乎还带着浅浅的意味不明的笑意,语气却比月色还冷,沈若怜忍不住后颈发凉。
她紧抿了下唇,紧紧攥着手中的糖包,梗着脖子,“是,词安给的,都是最好的。”
“呵——”
沈若怜话音未落,面前男人像是再也忍不了,嗤笑一声,作势就要上前来。
沈若怜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警惕地盯着他。
晏温脚步一顿,在她微微泛红的眼里看到了一丝疏离和怨恨,他眉心猛地跳了跳,胸腔里那股翻涌的怒意忽然间便偃旗息鼓。
全部化成了一声无奈的轻叹。
不应同她计较的,昨夜到底是他没把持住,后来又让她生了误会。
晏温瞥眼看向一旁的海棠树,忽然打心底里生出一丝无力与涩然。
沉默了良久,他重新看向她,放软了语调,温声同她解释:
“嘉宁,孤昨夜是受了孙淮书的邀约,去万寿楼谈事。”
顿了顿,“孤也是到了才知道有孙婧初,且一行人里还有贾柯和顾缨他们,孤——”
“所以皇兄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沈若怜截断他的话,她知道他说的贾柯和顾缨他们,那顾缨更是孙婧初的忠实爱慕者,曾经在上书房时,那人还几次故意为难过她。
沈若怜想起来这些心里就烦躁,语气不由得染上恼意,“这夜色深重,皇兄拦我在此,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么?”
她盯着他看,清凌凌的水眸里染上了怨愤,“皇兄与谁去酒楼,又同谁做了什么,与我有什么关系?孙婧初本就是你定下的太子妃,你同她在一起,旁人谁能置喙半句?”
胸腔里的情绪翻涌着逼到了鼻腔和眼眶,她鼻尖泛酸,声音微微低了些,“我只是皇兄的妹妹,更不会要求皇兄给我个解释。”
昨夜那份屈辱现在想起来,到底还是有些难过的。
“嘉宁。”
听出沈若怜话音中的委屈,晏温第一次沉不住气急切地唤了她一声。
“昨夜之事是孤……是孤不好,但事已至此,孤明日便会同裴词安说清楚,取消你与他定亲之事,今后你进了东宫,倘若——”
晏温眸底情绪复杂,再不似平日里那般清冷温和,他的声线里亦覆上了一层缱绻和柔和,认真盯着她,缓缓道:
“倘若你实在介意,孤可以只给孙婧初一个太子妃的虚名,往后只同你好——”
“皇兄说笑了。”
沈若怜打断他的话,敛眸看了眼地面上飘落的海棠花瓣,风一吹,那片淡粉色的花瓣随风落在了不远处的草地上。
“我为何要同词安取消定亲?”
她笑了一下,再度抬头,看向他的眸中如落了月光,冷冷淡淡。
“又为何要进东宫呢?丝织节那晚,我不是已经同皇兄说得很清楚了么?况且今日,我也与母后早已说好,后日纳采礼,不可能取消的。”
空气忽然安静了下来,方才还徐徐吹拂的微风也静止了。
晏温颈侧的青筋微微突起。
他的目光落在她颤抖的羽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番,眉角轻轻一压,飞快闪过一丝冷淡而玩味的笑意。
他盯着她,缓缓弯起唇角,神色隐晦,“那嘉宁是想同裴词安成亲,然后同孤偷情么?就像昨夜那样?”
他好似耗光了所有耐性,猛地上前一步,沉冷的身影将她罩住,掐着她的下颌逼她抬头。
他看进她泛着水光的眼睛,心里没有一丝恻隐。
“沈若怜,昨夜我们在那个雅间做了那样的事,你觉得,你还能嫁给他么?”
沈若怜第一次见到晏温对她这种样子,她的心几乎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她张着嘴极力喘息着,试图平息自己激烈的情绪。
她瞪着一双水蒙蒙的眼,与他对峙了好半天,才终于找回了一丝平静。
她尽力稳住自己的声线,问他:
“皇兄是在拿昨夜之事威胁我么?可皇兄觉得一个吻能算得了什么呢?”
停了一下,她垂下眼帘,攥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心跳得飞快:
“若说一个吻作数,那我昨夜……昨夜词安送我回去,我也同他接了吻,这又怎么算呢?”
沈若怜知道撒这样的慌很可笑,可她那仅剩不多的自尊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去勉强维持。
也只有这样,能让她彻底摆脱他。
即使她在想起同晏温的那个吻的时候还是会悸动,即使他说纳她为妾好好同她在一起,可她不打算要了。
冬天的氅衣,夏天才拿出来给她便会显得多余,不合时宜的示好,只会变成负累。
她觉得词安说得对,来日方长,时间是一剂良药,说不定她以后当真就会和词安琴瑟和鸣。
下巴上的痛意让沈若怜回过了神,她的眼角因为疼痛而沁出了泪水。
泪眼朦胧间,她瞧见晏温阴沉的目光下按捺不住的一抹阴鸷,那是藏在他平日光风霁月的表象之下,埋在他骨子里的偏执。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向后退,却不想被男人一把揽住腰压进了他怀中。
“他昨夜亲你了?”
晏温的声音沉冷如水,沈若怜忽然想起了她第一次遇见晏温的场景。
那时尚且才十五岁的他,坐在马上一刀砍下了西戎小王子的头颅,而后用手中长枪将那鲜血淋漓的头颅挑起,掷在了西戎王的脚边。
当时他也是这般模样,唇角挂着闲适的笑意,眸底深处却泛着偏执而阴戾的冷光,甚至她还在他的神情中看出了几分嗜血的兴奋。
也许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恭谦仁厚,克己持重只是他身为储君不得不扮演的样子。
然而此刻,他眼里的偏执只是飞快的一闪而过,便又恢复了一贯的沉稳温和,那丝情绪快到沈若怜几乎都以为自己方才看错了。
他箍着她,视线扫过她的唇,忽然笑道:
“孤从前没看出来,嘉宁竟然是个多情之人。”
沈若怜心里微微刺痛,她掐紧手心,强迫自己笑道,“是啊,所以皇兄,一个吻而已,什么都代表不了。”
他睨着她,“那嘉宁告诉孤,孤与他,谁的吻更让你动情?”
沈若怜扯着笑意,不甚在意道:“我与皇兄,不过是酒兴正浓时的意外,何来动情一说。”
晏温忽然松开了她,用那种恍若看陌生人一般的冷漠眼神,淡淡扫了她一眼,笑道:
“很好,你能这么想,孤可真是太欣慰了。”
确实,一个吻而已,能代表什么?他将来会有许多妃子,他看上谁便可以吻谁,什么都不能说明。
晏温忽然想起自己昨夜那辗转半宿,为着自己把持不住对自己妹妹犯了禁忌这件事而第一次生出犹豫不决,甚至想了半宿,终于下定决心与她好好在一起的想法。
现在看来,着实可笑。
他舌尖刮了刮齿面,感受着轻微刺痛带来的快感,忽然嗤笑一声,深深凝了沈若怜一瞬,“那孤就祝我们的嘉宁公主能够有幸,同驸马——”
“百、年、好、合。”
第42章
李福安远远瞅着晏温神色不善地同嘉宁公主分开, 他急忙小跑着跟了上去,听见晏温正吩咐薛念,“你在远处看着公主, 待会儿暗地里护送她回去”。
李福安脚步顿了一下, 下意识又看了眼远处坐在石凳上发呆的嘉宁公主。
待到回了东宫,李福安先去掌了灯, 回过身去正打算替晏温更衣,猛地一抬头,就见他正拿着桌子上放着的那个册子细细翻看。
李福安身子一震,下意识看向他的神情, 却发现太子面容平静, 神色异常平和, 压根儿看不出半分异常。
他心里更没底了, 犹豫了一下,悄声走过去, 低低道:
“殿下, 时间有限,这谢家三小姐的生平老奴能查到的就这么多了,若是殿下觉得不够, 老奴再去查一查。”
李福安下意识觉得现下似乎不应当说这个,他忽然有些后悔, 今日临出门前为何要提前将这册子放在桌子上。
晏温听了他的话, 手底下动作一顿,语气温和地道了句, “无妨, 册子先放在这,孤看看, 你下去吧。”
李福安微怔,看了下手中拿着的寝衣,“可——”
晏温似乎瞧出他的想法,眉眼间盈着温润平和的气息,看着他同他温声道:
“寝衣放着吧,孤待会儿自己换,此处不需要你伺候了。”
他的唇畔似乎还带着小小的弧度,仿佛方才他与嘉宁公主的争执,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一般。
李福安心里越发难安,总觉得太子这神情太过平静,平静得有些……异常。
他微微抬眼,又飞快觑了太子一眼,见他说完话又低头开始翻看手中的册子,李福安只得忐忑地将手中的寝衣轻轻放下,脚步极轻地出了门,轻手轻脚将门阖上。
他不敢走远,一直在门口廊下候着,等了许久,也不见里面传来声响,他心里慢慢松了口气。
又等了片刻,屋中传来洗漱的水声,末了,衣衫簌簌响了片刻,紧接着灯便熄了。
想是殿下已经就寝了,李福安一颗揪着的心这才算是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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