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安老泪纵横,痛苦地抹了把眼泪,“奴才遵命。”
冷白色的手腕内侧被划开一道极细的口子,鲜血流出,在水中荡漾成一副瑰丽的水墨画。
晏温唇色有些淡,他面色如常地对李福安吩咐:
“通知县丞,召集所有的大夫到府衙来,全城熏艾,挨家挨户戒严,将县城以街道划分成东西南北四部分,每一部分的边界都派重兵把守,百姓决不能越界,还有,告诉他们,瘟疫会过去,河水也绝不会决堤。”
第70章
马车一路颠簸北上。
沈若怜见识过了江南的雨季, 当裴词安问她想去哪的时候,她沉默了许久,笑着说想回肃州去看看。
转眼到了十月, 马车越往北走, 天气就越寒冷,那种每日里潮湿黏腻的感觉逐渐被//干燥取代。
这日午时马车驶进潼关城, 几人找了间铺子用午膳,顺便补给行囊。
沈若怜要了几个当地特色的石子馍,又点了几个小菜和馒头。
“这石子馍拿来做干粮带在路上吃倒是不错,词安, 给你带一些。”
潼关离京城不远了, 沈若怜本想在这里就和他分道扬镳。
岂料裴词安笑看了她一眼, 将石子馍重新递回去, “我不着急回京,先送你去肃州, 看你安顿下再说。”
沈若怜微怔, 其实一路上他们都没说过这个话题,她一直以为裴词安是要直接回京述职的。
她嗔了他一眼,小脸上满是娇俏的笑意, “那我怎么敢耽搁您——”
沈若怜正说着话,忽听见旁边一桌的两个男人似乎在谈论着什么新鲜事, 话里提到了“淮安城”“瘟疫”这些字眼。
她的话顿在嘴边, 忍不住侧耳去听。
还未到饭点,饭馆里人不算多, 那两人的声音并未刻意压低, 她轻易便听见其中一人说:
“哎哟,可不是么, 太惨了,听说淮安城都成了一座死城,即便有太子殿下在那里坐镇,也没能逃得过灭城的命运啊!”
沈若怜脸色倏然一白,紧接着又听他们继续谈论。
“灭城?!不可能吧!也太惨了啊!”
“可不是!据说太子殿下在发现瘟疫之初就下令关了城门,也幸亏如此,周边的百姓才能幸免于难啊!”
“那太子殿下呢?他那么金贵的人总不至于跟着百姓们一块儿等死吧?”
“嗨,别说了,我听说啊,太子殿下十有八九也——”
那人最后几个字没说完,咂了咂舌,吃了一筷子肉又和旁边人说起了别的。
然而即便没有亲耳听到最后那几个字,沈若怜仍然感觉心脏猛地一阵紧揪的疼意,她甚至能顺着那两人的话想象出淮安城人间炼狱一般的场面。
那些她曾熟悉的、不熟悉的所有人,还有……他,就这么没了么?
她走过的每一条街,每一条巷子,都成了死城么?
她表情木然地回头,视线一一扫过秋容和裴词安,眼神里是深深的迷茫和沉重。
忽然,她眼珠轻转了一下,一滴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眼底慢慢变得通红,大颗大颗的泪无声涌出。
难怪他突然放她走,难怪他们出城后,裴词安先是带着她们在无人的茅屋里住了五六日。
他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唯独自己抱着赴死的决心,留下来和淮安城百姓共同面对一切。
沈若怜拼命扯着裙摆,身子止不住轻轻颤抖,说不上来哪里痛,但剧烈的痛意几乎让她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
四周仿佛被罩了一个无形的罩子,她只能看到秋容和裴词安的嘴一张一合,却什么也听不到,耳朵里只有漫长而尖锐的嗡鸣。
沈若怜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毫无规律,用力攥紧裙摆,试图压抑住内心的哀恸和刺疼,但终究无济于事,紧抿的唇间溢出一丝哽咽的低哼,身子随之弯了下去,失去了所有力量。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出的饭馆大门,等她终于找回理智的时候,人已经坐在客栈了。
裴词安推了门进来,看向她的神情欲言又止。
沈若怜心底再次揪起,她张了张嘴,轻声问,“问到了么?”
裴词安摇了摇头,“没有,据最近去过南方的人说,淮安城在咱们走的那日就关了城门,如今城门仍然关着,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对她隐瞒,“但听说,曾有人见到城里靠近城门的角落冒出过黑烟,像是有焚烧尸体的味道。”
沈若怜眼角还有未褪去的红痕,白皙如瓷的脸上两道清晰的泪迹。
她听完裴词安的话,愣愣地点头,湿润的眸中忽然有了几分光亮,“没有消息就好,想来那些人也是道听途说。”
裴词安看着她,无声长叹,当初太子找到他,让他带她走的时候,他根本没想到事情已经严重到了这种程度。
秋容和裴词安又陪着沈若怜待了待,本来两人想让她在潼关休息两日再走,但沈若怜执意要继续赶路,两人拗不过她,第二日起来便收拾着走了。
一路走走停停,几人再没听到过关于淮安城的消息,到了肃州的时候,已是十月底了。
西北干旱,冷风裹着沙子吹在脸上,打得人脸生疼。
裴词安找到牙人,租了两间紧挨着的一进小院,陪着沈若怜她们安顿了下来。
几人以表兄妹相称,沈若怜又和在淮安城一样,找了一份绣坊的活计打发时间。
转眼到了冬季,大雪落得厚厚一层,几人便成日在家里,或是打打叶子牌,或是围着炉子烤红薯和板栗吃,有时候干脆就是各做各的,互相无声地陪伴。
裴词安一直没说回京城的话,倒是信来来回回寄了几封,有时候沈若怜能感觉到他看着自己时有些欲言又止。
到了小年这一日,街上早早就没了人,沈若怜他们也提早就备了各种食材,天还未黑就已经架起锅子吃起了暖锅。
窗外下着大雪,白茫茫一片,桌子上的暖锅汤底咕噜噜翻滚着,热汽蒸腾而上,每个人的面孔都被水汽氤氲地有些泛红。
裴词安下了几片羊肉,过了片刻,羊肉变色,夹了一片给沈若怜。
“我今日去打听了,淮安城那时的瘟疫并没有十分严重,相反还被控制得很好,只是因为一直关着城门,才有了些不好的流言。”
沈若怜筷子一顿,听他继续说,“只是仍然没有太子的消息,我往家里寄了几次信,我父亲和大哥都说并未听说太子回京的消息,这半年来也没见过太子上朝。”
沈若怜低下头,沉默地将肉片放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的时候喉咙里滞涩得像是被刀片划过。
她“嗯”了一声,继续闷头吃饭。
吃了会儿,秋容见裴词安似有话要同沈若怜说,便借口去厨房烧点热水离开了。
裴词安盯着沈若怜的侧脸看了会儿。
两人相识已快一年,小姑娘如今同刚认识时比起来,看着更加娇艳成熟了,软乎乎的包子脸如今也有了清晰的轮廓,虽然偶尔还是会同他软软的说话,但语气里却多了几分矜持和妩媚。
过了会儿,他喝了口酒,轻声道:“我要回京了。”
沈若怜点头,“临近年关,是该回去的。”
“回去后,便不来了。”
他看向她,眼底情绪闪烁不止,“母亲为我相看了姑娘,我……回去就要成亲了。”
沈若怜手底下动作一顿,口中嚼了几下羊肉,咽下去,回头对他笑道:
“恭喜你呀,这是好事呢。”
她的笑容看起来真实且诚恳,唇角的梨涡还是同从前一般可爱,锅子的热汽蒸得她眼底看起来湿漉漉的闪着细碎的光。
所有的细节里,唯独没有对他的不舍。
裴词安喉咙紧了一下,到底没忍住,在她脑袋上摸了摸,“公主要好好的。”
沈若怜笑着点头,“你也是。”
裴词安嘴唇翕动,有些话到底没说出口。
其实他第一次见她并不是在楼兰馆,而是在去年过年的时候。
那时候小姑娘一个人站在大街上,手里拿着一个棉花糖,水灵灵的大眼睛一边滴溜溜到处乱转,一边飞快啃着棉花糖。
忽然,她像是看到了谁,小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飞快将棉花糖从签子上撸了下来,揉成一团一口塞进了嘴里。
本就像小包子的脸颊鼓鼓囊囊,看起来更可爱了。
后来他就被身旁的好友叫走了,最后也没看清她是看到了谁,再然后楼兰馆匆匆一瞥,她女扮男装,他并没有立即认出她来,直到送她回宫。
当时他根本没想到会跟她有后来的这些渊源。
眼前的锅子还在咕噜噜冒着热气,裴词安轻笑了一下,抿了口酒。
两人又说笑着吃了一会儿,他替她们收拾了锅碗,便踏着雪夜回了隔壁院子。
第二日一早,收拾好了东西,退了房,租了辆马车离开了。
马车的车轮在厚厚的雪地上印下两道清晰的车辙,又很快被新下下来的雪覆盖得无影无踪。
沈若怜没出门送他,马车逐渐远离的时候,她专心在窗前绣着年后要交货的帕子。
除夕这夜下了一场大雪,鹅毛雪花纷纷从墨蓝色的天幕洒落,沈若怜带着秋容去街边一个二楼的亭子里赏雪。
忽然不远处的天幕炸开了一朵烟花,紧接着家家户户门前燃起了烟花。
此起彼伏的金色花朵在天幕上绽放,沈若怜忽然想起了在淮安城的那一夜,他从背后搂着她,在她耳畔轻叹,说舍不得放她走。
雪花轻飘飘落在她的眼睫上,沾湿了眼底,她歪着头靠在秋容肩上,盯着那些流光溢彩看得出神。
开年之后,肃州城迎来了一件大事,据说朝廷要修建一所书院,专供十三岁以下的孩童免费念书,不仅不收束脩,还额外管一顿午饭。
整个肃州城的百姓都沸腾了起来,尤其是家里条件不好的家庭,原本即便不收束脩,他们也不打算让孩子去念,因为孩子留在家里还能当个劳动力。
然而一听说还管一顿饭,那些家长便又改了主意。
学堂是在原本一座废弃学堂的基础上修缮的,等到迎春花开的时候,学堂也正式开了课。
沈若怜从绣坊回去时无意间路过学堂门口,她在门口站了站,抬头看向门匾上“温宁书院”几个字,心底一悸。
在村子里那两日,她曾给他说过,路上看到穷苦人家的孩子上不起学这件事,希望这些孩子有免费的学可以念,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真的做到了。
少女穿着一身烟粉色纱裙,手中捧着一捧艳黄色的迎春花,她仰着雪颈看了半晌,湿润的眼底忽然有笑意一圈圈荡漾开来。
……
六月初一这日,是京城的花灯节。
乌金西坠,星月漫天,京城的大街小巷高张灯火,放眼之处尽是一片银花火树,丝竹管乐声、人群熙攘声、小贩叫卖声融为一体,泱泱盛世一片繁华盛景。
街坊酒肆的百姓们津津乐道着他们的储君平安归来,赞颂他为了淮安城百姓孤身入疫区,险些搭上性命,最终拯救了绝大多数淮安百姓免于瘟疫。
沈若怜听了听,面纱下的唇角也跟着不由自主扬了起来。
她跟着人群去了万寿楼,据说今日万寿楼又请来了南方的戏班子。
她和秋容坐到了去年的位置上,身旁的座位空着。
裴词安已经娶了妻子,她方才远远看到他扶着妻子下马车,看那女子护着小腹的动作,似乎是有了身孕。
白玥薇和褚钰琛自打知道她还活着后,两人就欢欢喜喜定了亲,据说最近又一起出了京城,欢欢喜喜闯荡天涯去了。
正想着,万寿楼的掌柜忽然来到了她们这一桌旁,那掌柜笑对她说:
“这位姑娘,您被选为今晚的幸运宾客,可以与我同去后台看看这变脸戏法的真相,您……可愿?”
沈若怜猛地瞪大眼睛看向掌柜的笑脸,耳中不断砸进自己紊乱的心跳声,她急促地呼吸着,心底隐隐泛出一丝期待与惶恐。
停了两息,她轻轻点了点头。
沈若怜被掌柜的一路带着朝后台走去,脚底下步子有些发软,每一步都有强烈的不真实感,手心里沁出层层细汗。
两人来到门口,掌柜的撩开帘子,同一年前一样,笑着对她道:“姑娘,请吧。”
沈若怜攥紧手心,胸膛深一层重一层地起伏,过了半晌,才慢慢走了进去。
从门口到那暗室只有几步,她却觉得脚步极重,眼底也被翻涌的情绪逼出了潮湿。
渐渐的,她的视线一点一点能够看清那暗室。
然而空空荡荡的暗室只有一盏风灯,孤零零摇晃着,灯光映照下,那张她曾坐过的桌子上,覆了厚厚一层尘埃。
她脚步一顿,像是从云间突然坠回了现实。
外面的喧嚣重回耳畔,心跳恢复成平淡而有节律的跳动,手心的汗被风一吹开始发凉。
她只敷衍地看了几眼那戏班子的戏法,便匆匆从后台出来了。
“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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