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星河定定地看着沈鹮离去的方向,想起她不久前说的话。
她说她本就是带着目的来到东孚,此行便充满了谎言,也不多骗他这一个,让他忘了吧。
凌星河想他应当很长时间都不会忘记的。
他知道,困守一方的人极容易被外界的瑰丽所吸引,所以他留在沈鹮身上的眼神也是如此,起于她向霍引提起的美好自由的未来。
至于这种吸引终于何处何时?
凌星河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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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鹮去隆京这一路快马加鞭,一刻也不敢停歇,出了东孚再到玉中天境内,明显通关的时间变慢。
或许与长公主失踪有关,来往的御师都要调查一番,可惜郎擎的腰牌沈鹮在杀海龙王的那夜丢给了一个魏家的御师博取信任,否则也不会耽搁太久。
从兰屿外的永城一直到玉中天的隆京,沈鹮换了几匹马,一共耗时二十四天,霍引一直都没有醒过来。待到中融山外,沈鹮才终于松了口气,至少这一路过来她并未看出玉中天中生了多大的变故,一切还在井然有序,长公主的失踪并未使隆京变天。
倒是时常能听到关于公主府逃走的梅花妖,不少御师都在暗中打听他的下落。
沈鹮没想到,她能遇见那个梅花妖。
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瞬间转变了天色,看着通向隆京蜿蜒而去的一条小路中央撑着伞,容貌妍丽的梅花妖,沈鹮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这个雾卿,像是专门在此等她的。
第142章 爹爹
卞家请动了紫星阁满玉中天寻找都找不到的雾卿, 此刻就站在沈鹮的面前。
他没有要逃的意思,只一身雾色长衫,撑着靛蓝的油纸伞,长发溅上了雨水, 发尾湿淋淋地贴着手臂与袖摆。
沈鹮下意识地看向他握着伞柄的手, 心中疑惑,她没有上前捉住对方打算交给紫星阁, 也没有立刻转身离开。
其实, 她对雾卿有些熟悉感。
沈鹮与雾卿只见过几次面, 第一次白容在隆京半夜设阵要杀雾卿时, 是沈鹮出面阻止。自然, 当时雾卿能活下来是因为他的妖丹不在体内, 否则以白容下的死手,便是沈鹮及时到场也救不活。
彼时雾卿奄奄一息,沈鹮对他除却相貌上的赞叹, 并无其他印象。
第二次便是在公主府了, 那一次沈鹮隔着花窗看见雾卿抚琴, 也是那一次沈鹮总觉得在他的身上能看到一股熟悉的影子,荒唐又诡异。
而今看着对方握伞的姿势,熟悉感再度涌上心头, 这也是她没有立刻有举动的原因。
沈鹮遇见的人不多,深知这世上有许多人会有相同的习惯, 可诸多习惯相加, 便只能构成一个人的影子,可那个人绝不长眼前这幅模样。
在她的记忆里, 沈清芜总是穿着紫星阁阁主的紫袍,而她有记忆以来沈清芜便已经满头银发了。他很年轻, 却有一双让人永远洞悉不出情绪的眼。
沈清芜是温柔的,他也偶尔抚琴,在某些过于静谧孤单的夜里,捧着一把寻常的七弦琴,他说那是沈鹮母亲的遗物。
周芙芙,是为生沈鹮难产而死,而沈鹮对她的印象只存在于沈清芜的描述中。
那是一个喜欢吃柿子,喜欢弹琴,还很天真温柔的女子。
沈清芜每次抚琴时,都会在脚边燃起一缕香,上浮的香如云似雾,那是周芙芙留下来的习惯,在周芙芙死后被他延续。
沈鹮虽只在年幼时见过,却印象深刻,再于公主府见到雾卿有同样的习惯时,她眼神不自然地落在雾卿身上留了很久。
眼下雾卿撑伞,也与常人不同。
沈清芜撑伞喜欢握着伞柄的最底端,再用尾指抵住伞柄挂穗之处,一如眼前之妖。
“昭昭。”
雾卿开口,沈鹮握着马匹缰绳的手略微收紧,她警惕地看向对方,心中五味杂陈。
夏季总是阴晴不定,方才还是淋落的小雨,转瞬雨势便大了起来,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或是沈鹮的斗笠上,如线坠下,遮挡了她的视线,也让不远处的身影变得模糊。
沈鹮只觉得浑身乏力,头脑混沌,待她意识到这是雾卿的妖气混在了雨水的泥泞潮湿气中时,她已经身形一晃,歪倒后朝一边坠下马背。
黑暗吞噬了沈鹮,她的意思在这一瞬彷如坠入了另一个时空。
凌乱的画面在她眼前一一闪过,包括之前险些淹死海底尚未做完的梦,从一株巨大的红色梧桐开始,又从一团浓烈的火光结束。
她回想起许多过去不曾注意到的细节,那些关于沈清芜对她说过的话,而今重新翻出来再品,似乎总包含着另一道含义。
在沈鹮的印象中沈清芜是她最敬重的爹爹,爹爹虽忙碌可待她很好,即便她自幼没有母亲,可却从未缺少过爱与关怀。
在宫里有长公主陪着她,在紫星阁也有一票师姐师兄们轮流带她玩儿,沈清芜大多时候远远看着,却也面带微笑,守着她一步步长大。
直到沈鹮第一次无意间闯入了浮光塔,沈清芜便很少抱过沈鹮了,他教了沈鹮许多东西,但也更加忙碌。他告诉沈鹮,霍引是属于她的,也告诉沈鹮她能随意进出浮光塔之事不能对外透露。
沈鹮当时问:“告诉玥姐姐也不行吗?”
沈清芜慎重又严肃地道:“不行。”
他问沈鹮:“你喜不喜欢大妖?”
沈鹮顿时眼睛一亮:“喜欢!”
沈清芜便似威胁地说:“如若你告诉别人你可以进入浮光塔,那些人或许就会来用你伤害大妖,甚至抢走属于你的大妖。”
“玥姐姐也会抢吗?”彼时沈鹮很喜欢东方银玥,她道:“玥姐姐有很多宝贝的东西,她不会来抢我的。”
沈清芜却道:“昭昭,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自己,谁也不想轻信。你现在还小,不知道自己拥有多少宝贵的东西,但人心易变,贪婪会迷失人的本性,便是再多信任与感情也不可敌。”
他当时告诉沈鹮的道理,如今却让沈鹮恍惚。
记忆中的沈清芜变得越来越模糊,他抚摸沈鹮头顶的手从擅长握剑生了茧的大掌逐渐变得白皙修长,而他身上淡淡的书墨味道也变成了浓烈的花香,犹如寒冬里的梅,冷得沈鹮一个激灵,立刻睁开了眼。
叮咚、叮咚——
沈鹮眼前的黑尚未适应,她听见了水声,再眨一下眼,此处似乎没有任何与外界相连的缝隙,仍旧是一片漆黑,不过倒是有另一种颜色渐渐在沈鹮眼前显现。
她看见了漆黑中闪烁的微弱光芒,像是一条条蜿蜒的线顺着崎岖的墙壁攀爬,过了好一会儿沈鹮才看清周围的环境。
这里像是在一个山洞中,潮湿又苦涩的味道蔓延,夹着微弱的青苔气息,而那蜿蜒的线正是满墙壁青苔与藤蔓植物的生命线,一如她先前在中融山中心看见的那样,再微弱的生命也在她的眼前绽放出不同颜色的光彩。
沈鹮一个低头,额前的发丝落下,她心下一紧,立刻去摸头上的木簪。
长发垂着,木簪却不在了。
心口咚咚乱跳了几下,沈鹮连忙起身凭空画了一道火符照明。她以为她头发散乱,霍引化作的木簪应当只是掉在了附近,可沈鹮翻开那些青苔与黏腻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去找,也没找到木簪。
她的呼吸越来越沉,慌乱之下将火符甩出,催动火符彻底点亮了整个山洞,刹那的光使得青苔与植物畏惧,闪烁的生命线在火光中暗淡,下一瞬,有道黑影落在了沈鹮的眼前。
她连忙转身。
只见火光之下,雾卿消瘦颀长的身影就站在狭小的洞口处。
他抬起头看向沈鹮生起的火符,跳跃的火光倒映在他赞赏的眼瞳中,雾卿惊讶道:“你竟然能引天火,果然这世间的驭妖之术,唯有特殊之人才更能轻松驾驭。”
沈鹮怔怔地望向他,回想起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立刻开口:“你是谁?”
雾卿收回了目光,直望向沈鹮,脸上维持着微笑尚未回答,沈鹮便又问:“我的簪子呢?!”
雾卿目光微微闪烁,他反问:“若两个问题我只回答其一,你要问哪一个?”
“簪子给我!”沈鹮朝雾卿伸手。
雾卿看向她因翻找木簪而脏污的手,几步走上前从怀中取出了手帕,轻轻放在了沈鹮的手心道:“不用担心,他还好好的,只是你都这么大了,也不知多长几分心眼,就这么轻易被我带来了。”
沈鹮看向手帕,心尖酸得厉害,她再抬眸看向雾卿,对方依旧在笑。
熟悉的眼神让她回忆起了那场梦,加上对方熟稔的语气,沈鹮的手逐渐握紧,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她已经遇见过许多荒唐不可置信的事了,多一样似乎不足为奇。
“沈清芜。”沈鹮对着雾卿喊出了这个名字。
雾卿望着她,眉心微蹙道:“没大没小。”
竟真的是他。
饶是沈鹮做足了心理准备也还是在这一瞬震惊得心脏停跳了许久,待她察觉到心口的疼痛后才发现自己竟忘了呼吸。意识回笼,沈鹮往后退了半步,在火光中看向沈清芜的眼神逐渐变得不可置信与惊恐,多年的认知在这一瞬打破。
她以为,她的爹爹是十一年前为了守护隆京杀血而死的英雄,可她以为的英雄,为何会变成了一个容貌绝艳的妖,甚至入了公主府,成了东方银玥的面首?
“你……”沈鹮张了张嘴,声音沙哑:“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沈清芜看向她泪光闪烁的眼,还有她后退的步伐,微微垂眸道:“我现在的样子的确不太好看,但唯有用这个身体,我才能顺利避开所有人的猜忌,回到隆京。”
一个苍珠海地献给长公主的寿礼,不会有人怀疑他的身份。
沈鹮依旧混沌着,她只觉得浑身发冷,无法接受自己的父亲从一个人,变成了妖。
“昭昭,如今隆京要乱上一阵子,现下不是你回去的好时机。”沈清芜并不打算隐瞒沈鹮,他会离开公主府,本就是为了来迎接沈鹮的。
“什么意思?”沈鹮不解。
沈清芜望向她道:“我听闻东孚的兰屿坠海了,海龙王也死了,想来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既然你已经杀死了海龙王,也必然看见了它身上的东西,猜到了它背后的饲主是谁。”
沈鹮的确猜到了,可她不敢信,但凌镜轩也说过,如果证据只指向一个人,即便那是最不可能的选项,也是正确的答案。
“这世间啊,真的很奇怪,数千年前定下了和平相处的协议,可随时间流逝,权势的天平还是朝一方倾斜。妖过得猪狗不如,成了凡人的玩物,可明明这世间的凡人才是最脆弱的,一场风,一阵雨,便能轻易折了一条命。”
沈清芜道:“无能又脆弱的人,成了妖的主宰,他们对妖随意践踏、杀戮,甚至把妖当成餐桌美食,枉顾那是一条拥有自我意识又鲜活的命。其实你也见过在这种扭曲的权势之下的受害者,好比林阅……你一定也很痛恨他们这样对待妖,痛恨卑微的人颐指气使地占据云川的资源与高地。”
沈鹮呼吸一窒,眼也不眨地问:“卑微的……人?”
沈清芜理所当然地点头:“是,卑微的人,或脆弱的人……随意你怎么理解,我的意思是,天平倾斜错了方向,是时候该有人去纠正了。”
沈鹮抬手擦了一下因为过长时间没有眨眼而流泪的眼角,她呼吸困难,思绪凌乱:“你想做什么?”
“不是我想做什么,是我们要做些什么。”沈清芜走向她:“不过现在还不急,我已经将你和大妖带到了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隆京生出任何变故都与你我无关,只等时机成熟之时,大阵起势,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更美好了。”
沈清芜抚摸着墙上的藤蔓与青苔道:“看看它们漂亮的生命线,再微小也足够顽强,便是这样恶劣的环境,它也能长得这么好。这些光终将占据云川,再也没有歧视、打压,也不会随随便便一场病症便能夺走我们的生命。”
沈鹮觉得他疯了。
眼前的沈清芜的确是疯魔的,他用最寻常不过的口气,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他说世道的天平倾斜错了方向,便意味着他认为的另一个方向才是正确的选择,非人,即妖。
“爹爹。”沈鹮轻声道:“你想杀了这世上所有的人吗?”
沈清芜诧异地看向她:“怎么会?我原也是人,为何要杀人?”
沈鹮提着的这口气还未松下来,便听见沈清芜道:“我只是想要让他们以另一种方式活着,更顽强的生命,更强壮的身躯,更长久的寿命。”
他是要将人变成妖,而非要杀人。
他的目的与那个人一样,最终是要杀死这世间的所有妖。
一个是湮灭妖的存在,一个是取代妖的身份,只看谁人能胜。
沈清芜低声笑了起来,他觉得他能胜。
“走吧,我带你去找大妖。”
第143章 疯子
沈鹮跟在了沈清芜的身后, 脑海中还在回想着沈清芜方才说的那些话。
借着天火符的光,她勉强能看清周围的路,待到一个转角处火光闪烁了一瞬,沈鹮立刻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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