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要想起这些,她或许要花上几百或者几千年。
霍引以为,他有的是耐心去等。
“是,我很早就见过夫人了。”他说过,他不会对沈鹮说谎的:“远在夫人记忆之外,久到……数不清的岁月。”
霍引说出这些话时,他似乎能感觉到胸腔的震动,分明没有心,却还是忍不住为之悸动,他深吸一口气,那股沉闷感却越来越重。
“那我与丹阕……”沈鹮还要再问话时,坐在她对面的人却双眼一闭,身体歪倒在狮虎鹰的背上了。
“霍引!”沈鹮扑上前去,她抓住了霍引的手腕去探他的脉搏。
他的脉跳得很快,还未彻底晕厥过去。
霍引念着沈鹮问他的问题,他想要回答的,可他感受到了四肢百骸传来的疲乏,还有不断朝他侵蚀而来的黑暗。那些黑暗中闪烁着异彩的光,某些画面也从空洞的回忆中翻涌了出来。
“别怕,别怕。”霍引反握了沈鹮的手。
他看见了沈鹮担忧的眼神,想起了昨夜在海上她与海水混杂在一起的泪,比起逼着沈鹮快速回想起那些过往,霍引更想安抚好她。
“我只是要睡一会,只睡一会儿就好了。”
说完这句话,霍引便彻底没了声音。沈鹮捧起他的脸,凑近他耳边喊他也无法将他叫醒。
霍引的身上没有任何外伤,他的沉睡是沈鹮过去十一年里经常会遇见的情况,她只是与苏醒后的霍引待了不足两年,便已经快要无法承受他的骤然昏迷了。
狮虎鹰还在往岸上飞,眼下情况,沈鹮只能先在东孚的临海小城中暂且找一个歇脚地,看能否将霍引唤醒。如若短时间内他无法醒来,她便只能让他化回木簪,急速返京。
海龙王背后饲养者的身份,沈鹮要告诉给东方银玥,还有霍引的身体……也许找回他的心,他就能恢复正常。又或许找到那个藏身隆京之外野林中的明王,明王殿下也有办法唤醒霍引。
靠近兰屿的那片海域已经被封,便是狮虎鹰想要飞过去也受阻碍,便只能绕路行驶,饶过那片海,从其他海岸入城。
狮虎鹰在海上飞了两日才找到了可以落脚的地方,待它落地后便撒娇地用脑袋蹭了蹭沈鹮的掌心,还不等沈鹮发令便变回了一张乌隼面具。
狮虎鹰非鹰,连续飞了这么长时间连落脚地都没有,体力也算用尽了。
沈鹮将小花与霍引都收了起来,她望着手中紫色的珠串,心里沉甸甸的,直至晚间才走到有人的地方。
小镇中还算热闹,讨论的正是前不久才发生的兰屿沉没一事。此地距离兰屿岸前的城池不远,沈鹮也精疲力尽,只打算暂歇一日,还是要回去找洛音。
这一夜霍引还是没有醒来,次日沈鹮上路,往临近兰屿海岸的永城而去。她买了一匹马,快马加鞭了一日半到了永城外。守城的换成了安王府原先的守卫,永城封锁,禁止人随意进出。
沈鹮被拦在城门外不得进入,她的身份并不做好,也不敢透露自己要找洛音。
在安王府众人眼里,恐怕将她当成了与凌镜轩一样的人,不知用什么办法逃出了洛音的阵法,而后引来海龙王害了整个兰屿坠海……
她正自责,犹豫着是否要将怀里的紫珠交给守城门的安王府守卫,让他们将珠串带给洛音,还未行动,却发现了空荡的街道上出现一抹熟悉身影。
大约是安王府中人觉得如今靠近兰屿海域的这片海并不安全,所以城中的百姓大部分都撤离了,原先热闹的街市变得安静,就更显得那站在主街中央的人不能忽视。
凌星河如今没有继续隐藏身上的妖气,凡是路过他身边的安王府守卫都对他颔首行礼。
他就这么远远地望着坐在马上的沈鹮,二人间隔着半条街与城门。
沈鹮似乎能看见他的眼神中的诧异,还有一闪而过忧伤。
第141章 落定
凌星河没有带沈鹮入城, 他只是一步步朝沈鹮走来,又无声地牵起马的缰绳,拉着沈鹮往永城的反方向而去,一边走一边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地。”
沈鹮沉默了片刻, 心想那紫珠交给凌星河, 再让他转交洛音也是一样的。
今日天晴,正午的阳光晒得人微微冒汗。
城外空旷, 野草茂盛, 没过人的小腿, 风一吹便如浪花舞动。白马留在一旁吃草, 沈鹮与凌星河站在了城池无法遮掩的小土丘上, 这里正好能看见一角大海, 与大海上浮动的蓝色符文。
可再也看不见兰屿了。
沈鹮揪了一根野草在指尖摆弄,不过片刻尴尬的寂静她心中的愧疚便在肆意蔓延。
她想如果不是因为她配合了凌镜轩,兰屿也不会在凌镜轩所设的大阵中被漩涡拉入海底, 从此化作东孚史书记录上的一页, 成了后世之人无可考究的过往传说。
其实在送那些鲛人去深海时, 沈鹮也思考了许久凌镜轩这么做的原因。他骗了所有人,且将真相伴随着自己的死亡彻底掩埋,他没想过解释, 但似乎尘埃落定之后此一役给东孚百姓带来的却不是坏的结果。
“你看见他了吗?”凌星河突然开口。
沈鹮料到他有话要问,毕竟她是当时那种情况下, 最后一个离开兰屿的人。
她点了点头:“看见了, 但他不愿意跟我走。”
凌星河听见这句话后才抬眸朝海面看去……其实那夜兰屿沉没,他去过一次海中。
当时有许多人都见证了兰屿在大海的浪涛中消亡, 他们害怕那样可怕的力量终究会冲出阵法朝海岸而来,为求自保, 那些四海各地而来的御师纷纷逃离东孚,因为他们也知道大势已去。
洛樽与洛音看见了宋廖,宋廖带着兰屿的守卫护送他们与靠海的百姓离开。
洛音以为宋廖背叛了兰屿,宋廖却说他一早收到风声知晓刘大人会带兵绞杀兰屿上下,这才假意投诚,为的就是要将兰屿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全都引出海,带他们远离危险。
洛音像是明白过来什么,在那些人撤离之后,她却还傻愣愣地站在海边,面朝血月下的波涛望向在海中只剩下一个山尖的兰屿。
那里早就没有人了。
所有在兰屿上的人都会沉入水中,饶是水性再好也不会有活命的机会。
她的耳边听到了许多凌镜轩背叛东孚的传言,甚至那些被洛樽抓回来想要逃走的御师也说他们是受安王世子的指使。可洛音熟知,整个东孚中无人比凌镜轩更了解兰屿之外的阵,若说这世上有一个人能在兰屿之外设下这样无坚不摧也无可挽回的死阵,也只有凌镜轩了。
设阵之人必在阵中,他用自己的命毁了兰屿,又或者是说,他用自己的命救了兰屿呢?
洛音不知道,或许她永远也找不出答案了。
其他人都离开了,岸边只有洛音与凌星河不远不近地站着。
洛音问了凌星河许多事,关于他为何会假死,关于他为何要假扮成凌镜轩,问到后来唯余沉默。
她像是想起来了某些关键,难怪她与凌镜轩成亲后,凌镜轩并未对她过多亲近,她以为是因为他双腿不利于行多年,故而有隐疾。可从今夜见,或许他早就料定了有这么一日,才会将一切都算进去。
算了仇,算了恩,算了义,也自以为是地算了他与洛音的情。
洛音最终离开了海岸,那里只剩下凌星河一人。
闪烁的大阵符文中,翻腾的海面里偶尔还能露出兰屿的一角,粼粼波光映着血月,凌星河回想起自己扮作凌镜轩的这些年,终究是无法释怀的。
他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跳了海,一尾紫光朝封海的大阵而去。
他从来都知道凌镜轩是阵界上的天才,他若设阵,这世间怕无人能破,可凌星河依旧想硬着头皮试一试,试一试能不能在那道大阵中撕出一条生路。
他知道凌镜轩的腿是因他而坏,他起初也是抱着赎罪之心接受了安王府将他当成影子的安排。他是向往自由,他是厌恶扮演成别人,他是觉得自己十数年行尸走肉内心痛苦难言。
可他也不是没有血肉,他不想自己得见天日是用凌镜轩换来的。
说到底……还是他欠了凌镜轩。
那夜的海水很凉,凌星河终究没能越过他兄长的锋芒,就像小时候他再努力也无法追上凌镜轩的脚步。他无法破开凌镜轩设下的封海之阵,他沉入了海底,隔着蓝色符文远远望向深海中的一片黑暗,那是逐渐下沉的兰屿。
凌星河寄希望于沈鹮,他希望沈鹮能在凌镜轩赴死之时拉他一把。
过于聪明的人,最终作茧自缚。
当凌星河看见沈鹮只身一人骑马来永城时,便已经猜到了凌镜轩随着竖立于兰屿数千年的安王府一起消失了。
沈鹮说她看见了凌镜轩,是凌镜轩不愿与她一起走,凌星河也就没再多问什么了。
“那你来永城做什么?”凌星河看向沈鹮:“你知道的,眼下安王府的人都不愿见到你,等你的身份在这片地区暴露,他们或许会把你抓起来碎尸万段。”
有些真相,随着凌镜轩之死一起被掩埋,而沈鹮也不过是他设计中的一环,成了他的棋子。虽罪不在沈鹮,但她在外人的眼中,也的确是助纣为虐的那一个。
沈鹮自然知道她不便再留在东孚,她从怀中取出凌镜轩交给她的紫色珠串道:“这个是凌镜轩给我的,让我还给洛音。”
凌星河看向那串珠子,沉默片刻后道:“我带你去找她吧。”
沈鹮没立刻答应,只反问:“她现在还好吗?”
洛音与凌镜轩成婚才不过几个月,如今凌镜轩去世,她的心里应当很难过。沈鹮当初没有告诉洛音凌星河的存在,是因为她在潜意识里便选择了相信凌镜轩的话,打算在凌镜轩的帮助下杀了海龙王。
在她的心里,杀死海龙王,毁掉瘴毒的源头为重,她也不是多重情高尚之人,在隐瞒洛音的当下,她的确不配成为洛音的朋友,愧对了洛音对她的坦诚。
故而沈鹮有些畏怯去见到洛音,尤其如今凌镜轩已死,她再提过去,也不过是给洛音徒增烦恼罢了。
凌星河道:“虽在同一座城中,但我并未见过她,不过从洛家的御师口中听说她的情况似乎不算太遭,沉默寡言了些,但照吃照喝的,你也不用担心她会想不开。”
毕竟如今东孚落在他与洛家肩上的担子更多了,他们没时间伤心太久。
“既然如此,那便还是请你代为转交吧。”沈鹮将珠串交给了凌星河道:“我不适合现在出现在她面前,这珠子也不适合现在还给她,等到你们东孚的琐事了去后你再将这东西还给她。”
凌星河把弄着手里的珠串,他侧眸看了沈鹮好几眼才道:“你骗了我。”
沈鹮微怔,眼神疑惑。
凌星河又道:“你明明说过,要带我一起去杀海龙王的。”
沈鹮抿嘴,片刻后笑了起来:“我本就抱有目的来到东孚,从头至尾就是来骗人的,多骗你一句,便请凌公子大人大量,忘了这一出吧。”
凌星河又仔细地看了她一眼,最终眼神落在了沈鹮头上的木簪上。几缕微风吹来,他垂在身侧的手摩挲了一下袖口绣的花纹,还是松开了。
他道:“我替你转交,也希望你没有信错人,走错路,能真的解决控制东孚背后之人的狼子野心才好。”
沈鹮听他这么说,立刻开口问:“你可是有隆京的消息了?”
她离开隆京太久了,又在海上飘了几天,兜兜转转,或许错过了许多信息。先前说长公主失踪,也不知现下找到了没有。
凌星河道:“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传来,但暴风雨的前夕总会安静得不同寻常,我听人说长公主府里的面首不见了,朝廷派人追查数日未果。”
“白容?”沈鹮问:“他是与长公主一起消失的?可后来不是说他又回京了?”
凌星河摇头:“那只蛇妖来无影去无踪的,倒不是隆京动用紫星阁御师出城追查的那个,不见了的面首是先前苍珠海地送给公主府的梅花妖,据说是卞家出面追查的……我的消息也只有这些。”
沈鹮心中还奇怪,那梅花妖逃跑了又何必出动紫星阁的御师?还是由卞家出面?
她离开隆京太久,对于隆京的形势并不了解,眼下东方银玥不知所踪,而沈鹮信任的只有她一个……
不行,她得立刻回京!
思及此,沈鹮连忙翻身上马,凌星河还站在离她不远的小土丘上望着她。
二人之间有些距离,本应匆匆作别,可沈鹮忽而停下,又看了一眼永城方向。
这世间的离别大多如此,以为还会再见,可实际上也许一辈子也难再见,她与洛音的几次分开都未曾当面告别。
先前洛音离开隆京回来东孚时,她在公主府中养伤,二人书信往来,如今她要急着回去隆京,隔着一道城墙,沈鹮还是没能见到洛音的面。
再转眸朝凌星河看去,她突然问:“你们今后有何打算?”
凌星河回:“安王府只是沉了,不是没了,重新建造就是……”
只是没有了海龙王,他们安王府的职责又重新回归到了当初镇守东海,除此之外,多了一项看护凌镜轩留下的封海大阵。此阵成后难保以后不会有有心人前来破坏,那阵中有数万年的兰屿群岛和数千年的安王府旧址,更有未消失的瘴毒。
凡涉及东孚安全的,皆归安王府管,他们有得忙乱一阵了。
沈鹮知道他们并未消沉便好,她说不出让凌星河多多照顾洛音这种话,也许对于洛音来说,时常看见凌星河那张与凌镜轩一模一样的脸也未必是件好事。
她朝凌星河挥了挥手,提起缰绳转身便离开了。
哒哒马蹄声远去,一席蓝衣女子很快便上了官道,而后一路扬尘,身影逐渐渺小,在一个山丘的转角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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