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星河自幼贪玩,无忧无虑,不爱阵界上的学术,更像是水里的一条鱼,安王妃总觉得他日后会异变成鲛人,便不许他出兰屿玩耍。
那一次凌镜轩跟着洛家的船队入海时,凌星河调皮地躲在了船舱里。他在兰屿憋闷了太久,好不容易看见深海,难得向往自由,可自由只达片刻。
凌星河在船上异变了。
那处临近海龙王觅食之所,凌星河的妖气引来了海龙王,掀翻了洛家的船只,他正在异变之期,坠入海中便要成为海龙王的食物。
船身晃动,凌镜轩设阵救人,将海域中的大阵催动。他为了救凌星河,只往身上拴了一道绳便往水中跳去,海龙王额前尖利的犄角刺穿了他的腿,但还好,他救回了自己的弟弟。
便是从那时起,凌镜轩的双腿废了,凌星河险些丧命,却彻底异变成了鲛人。
彼时东孚已有半数被他人蚕食,凌天栩又因长时间浸在海风里身染瘴毒而病重,为了稳住安王府的局面,安王妃便只能弃车保帅。
弃掉一个不成器已然化成鲛人的儿子,保住在外来看天才又无坚不摧的长子。
她起初不敢让别人知道凌镜轩已经不能行走了,便让凌星河扮作凌镜轩在海内外巡视,后花重金也没能瞧好凌镜轩的腿。
那段时间来东孚的御师、大夫都很多,凌镜轩不便在安王府内折腾,便在临海的城中休养,他见过许多外来的人,也越发知道自己的腿不可能再有好转的机会。
意气风发的少年天才,沦落成人人都能用怜悯目光看向他的废物。
凌镜轩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心中有不忿、不甘,更有腾升的恨意。他眼看着东孚的变化,眼看着安王府的没落,最终在沉默中想出了死局,却也是唯一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
凌镜轩找到了刘大人……其实那个时候安王府的消息并不难传出,刘大人也知道凌星河并未真的死去,更知道凌镜轩如今的处境。
他说:“我讨厌他们看我的眼神,也讨厌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我知道只要我不能站起来,如今属于我的一切,终有一天全都会变成他的东西。所以我要提前做好准备,我不能等着别人来杀我。”
刘大人问:“所以,你想先杀他们?”
凌镜轩道:“我不与你谈判,我要见你背后的主人。”
东孚的势力,从表面上看还在安王府的掌控之中,可实际上多数城池已经易主,那些源源不断往深海中丢去的妖,饲养着海龙王摧毁原本属于安王府的一切。
这是凌镜轩一个人的博弈。
他在刘大人手下做了五年,不知帮他们在背后杀了多少人,所有在海上被巡逻队捉到的往海中投放祭品的御师,连着那座城池背后的一条线,都会在安王府行动之前,被凌镜轩的人杀个干净。
他完美地保全了刘大人背后之人暴露出的一丝可能,也将安王府的秘密事无巨细地说给那个人听,包括凌星河的死,包括兰屿之外的阵,也包括洛音去隆京的真正原因。
他看见了安王妃与银地商人达成交易,于是将银地的商人化为己用,更以此助力了那个人的目的,他终于得到了对方的信任。
凌镜轩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待到事成,将东孚还给我,只属于我。”
沈鹮来岛时,凌镜轩其实有所察觉的,只是他起初并不信任沈鹮的能力,于是暗地里调查了一番,待查到沈鹮的真正身份之后,他才确定,他的机会真的来了。
沈鹮是沈清芜之女,她的身边有镇国大妖,一个能镇守隆京数千年数百万只妖的妖,必能助她杀死海龙王。
但这还不够。
天时、地利、人和,皆在这一日倾向凌镜轩。
隆京里管事的长公主失踪了,这是那个人动手的最佳时机。
凌镜轩告诉对方,他不会让那个人有后顾之忧的,他已经想好了完整的计划,甚至将沈鹮的身份透露出去,只为获得那个人的信任。
东孚中那个人的御师随凌镜轩在海上等,沈鹮去深海引海龙王前来,而他解开兰屿之外大阵中的禁制,只等海龙王冲过海面,直朝岸边而来。
彼时凌镜轩坐在轮椅上,吹着海风,看向血月之下坐在狮虎鹰背上朝他而来的沈鹮,他的心口跳得很快,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东孚之御师为刘大人所管,如今听凌镜轩的号令,帮助沈鹮降服海龙王,彻底抹杀瘴毒的存在,也就不会再有人调查到那位大人的头上。
凌镜轩知道海龙王一旦冲破海面,安王府的御师便会倾巢而动,洛樽与那些御师至少不会留在兰屿。而他以鲛人引诱刘大人,骗他上岛,并告诉刘大人,安王府中侍卫过多,让刘大人带足官兵,他要彻底占领兰屿。
宋廖带来了刘大人,也带走了安王府的下人。
海龙王死后,沈鹮看见满岛的火光必然会知道他骗了她,以她那正义感十足的倔强性子,必会来岛上向他要个解释。
凌镜轩没有解释,他无需解释,他只需要在这一场计划中,将自己要演的戏演好,将自己要走的路……走到底。
沈鹮会带走那些鲛人的,至此,凌镜轩在意的一切都会得到安全。
而这片被瘴毒侵染的海,这条在海中肆虐数十年的海龙王,还有掌控东孚命脉,贪婪的刘大人及其兵队、手下,都会随着他的阵启之时,与他一并葬身海洋。
他要的不多。
他只要东孚境内无外来之兵,东海面上无瘴毒之风。
他要东孚百姓的宁静、安全,要这被浸满瘴毒的兰屿沉入海底,永远坠入黑夜。
他不是真正的天才,他无法做到真正的以一敌万,他为了这一日不知杀过多少人,做过多少场噩梦,他也早不是洛音心中温柔的师兄。
今夜过去,他只会是那个投敌的废物世子,最终在海啸中与敌人同归于尽。
凌星河重新站在了众人的面前,他那个愚蠢的弟弟……终于不用再扮作他的影子。
只是洛音……
洛音不必知道这一切。
他早已满口谎言,不差多一句。
凌镜轩终于承受不住,呕出了一口血,染红衣襟。
兰屿旁的最后一座岛也消失了,兰屿坠下大半,海水已经蔓延到了安王府的门前。
望着身后的涛涛巨浪,刘大人早已跪地求饶。
凌镜轩抬头看了一眼彻底封住的阵,他笑了笑,他终于将东孚所有恶心的东西都困在了一起,包括恶心的他。
他们永远也出不去,千世万代,一起烂在海里吧。
只是今夜月色太过明亮,凌镜轩有些可惜。
看不到星星了。
第140章 归海
东海中的瘴毒因海龙王而生, 伴随着海龙王的躯体蔓延,如今海龙王已死,瘴毒的源头已破,而海龙王连带着东海兰屿那片被瘴毒侵染最严重的海域, 悉数被凌镜轩的大阵封印住了。
在那道阵中, 日夜更迭,终有一日瘴毒会慢慢消失。
一切好似都尘埃落定了。
圆月高挂, 血色褪去了大半, 月亮此刻颜色如熟透了的柿子, 而小花飞得很高, 离它很近, 温柔的光好似触手可得。
所有鲛人似乎都畏惧高空, 他们在暑气蒸腾的夏风中瑟瑟发抖,抱着小花的毛或尾巴,动也不敢动。
这里已经足够远了, 远到甚至看不见兰屿外大阵的蓝光, 周围的风也再没有腐朽的臭气。
海是辽阔的, 好似没有边际,世界之大,他们也不过只活方寸而已。
人的船只无法到达的海域里, 尚有海龙王身上的瘴毒无法侵染的另一层海,越深处, 越神秘。
数千年前, 海生妖由鲛人带领越过千山万水才来到了东海,他们早已在此处扎根, 又怎能是短短几十年的瘴毒便能轻易摧毁的呢?也许在这几十年中死去的海生妖不计其数,可生命只要留下一粒种子, 也会遇水而发,掘土而生。
月隐去,天暗了有一阵,漆黑转化为深蓝,颜色再慢慢变浅,要不了多久太阳就该从东方升起。
沈鹮坐在小花的一侧翅膀上,她与霍引之间隔着狮虎鹰的背,也隔着数十个鲛人的身躯。她与霍引对视一眼,才伸手轻轻拍了一下狮虎鹰的脑袋,告诉它就到此为止。
沈鹮道:“这里的海还算干净,我也只能将你们送到这儿了。”
数千年前,他们的祖先是如何在鲛人族的带领下在东海生存的,他们也一样可以,虽是陌生之地,却也不足为惧。
狮虎鹰朝海面而去,它悬飞在海面之上,温柔的海风偶尔溅起几点海水落在它的羽毛上。一个个从它背上、或者钻出它的牙缝跳入水中的鲛人也并未立刻离去。
入水后鲛人的尾巴便在生光,微弱的紫色在海洋中明明暗暗,沈鹮坐在狮虎鹰的背上,她不懂鲛人的语言,但她能看见那些鲛人的眼神。这世间的所有好意都是同样一种目光,所以沈鹮感受到了他们那如歌似泣的吟唱声中,真挚的道谢。
她朝鲛人们挥一挥手,又看见小小的幼童鲛人在水中浮上游下地玩耍,好似前夜惊心动魄的死里逃生并未在他们的生命中留下伤痕。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而去,而这世间万物,多是向阳而生的。
沈鹮抬眸看向海平面尽头的一线金光,风吹散了晨云,太阳就要出来了。
“虽然舍不得。”她伸手摸了摸腰间平凡的剑鞘,轻声道:“可我毕竟答应过你,人不能食言而肥的。”
沈鹮抽出了腰间的重刀,蓝火坠下,又在半空湮灭。那把沉重的刀也曾是沈鹮最为趁手的武器,凭着沧鲸的妖力,她这一路也避开了许多危机。
但沧鲸也是鱼,鱼得回到水里。
厚重的刀上刻着繁复的符文,那是沈鹮将它炼化成自己武器而在它身上书写的,如今被她亲自抹去。她轻轻松开了手,重刀往水中坠落,狮虎鹰看见似有不舍,发出了一声鸣叫,下一瞬它便立刻朝上空飞去,避开了巨大的浪花。
重刀坠水,沧鲸归海。
沈鹮伏在狮虎鹰的背上看向水中逐渐变化的身影,那是一只巨大的鲸,它拥有极其漂亮的长尾与流光溢彩的鳍,与其沾染的附近海水都在晨光下变成了斑斓的彩色,而鲛人尾巴上的紫色,也只是其中之一。
狮虎鹰飞得足够高,沈鹮看见了初升的太阳,金色的半圆照亮了东方的海水,光芒四射,宁静而美好。
狮虎鹰掉头往回飞时,沧鲸的尾鳍荡起了一泼浪花,零落的水珠如剔透的彩色琉璃,似是作别时的挥手。可此一别,大约便是永远了。
沈鹮将来未必会再来东孚,也未必会再有机会越过兰屿上的大阵,来到东海,即便她来了,小蓝也未必只留在这一块儿。
有些惆怅,也有些不舍,她摸着空了的平凡剑鞘,最后将剑鞘收入了袖子里。她那能储物的袖袋中,总有几样东西是会一直放在那里,永远不舍得扔的。
霍引的手轻轻搭在沈鹮的肩膀上,他似乎想安慰她,让她别太难过,不过话还没说出口,沈鹮便侧眸朝他看去,她微微眯起双眼,仔仔细细地盯着霍引看。
霍引被沈鹮看得片刻愣神。
她的眼睛很漂亮,尤其是金色的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将她瞳仁的颜色照得更浅时,霍引的身影在她的眼眸中就更清晰。
像是一种无声的蛊惑,霍引凑上前缓慢地闭上眼,柔风拂过发丝,穿过了二人之间的缝隙,再被一对柔软的嘴唇相抵。
他现在很懂得亲吻,但还不是很会看懂时机。
狮虎鹰发出一声怪叫,而后背上颠簸了两下。沈鹮伸出两根手指抵着霍引的下巴,将他的脸推开了些,再拨去鬓角的发丝,压低声音对他道:“我有些问题想问你,老实回答,做人家相公的,最忌讳隐瞒了。”
“我不会对夫人说谎的。”霍引摆正态度,端正地面对沈鹮,但那双眼还盯着她的嘴唇看。
“你……我……”沈鹮犹犹豫豫,半晌才道:“我在海底险些死了的时候,看见了一些画面,与你有关,似乎也与我有关。”
霍引略歪着头望向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那些画面很清晰,但在她苏醒过来后便慢慢变得混沌了,如今仔细去想,她只记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鸟,飞向了霍引的枝丫,向周围所有妖灵宣示他为她所有。若是以前,沈鹮大约会以为这是她听了霍引与丹阕故事而产生的一场梦,可她经历的事多了,越发知道这世间的巧合都由机缘而始。
她的血,能解开浮光塔的封印……
一个竖立在数千年前,由妖而建的塔,塔外封印,由龙主中融而设,可偏偏她的血能解开,偏偏……爹爹以前说过,霍引属于她。
她是谁呢?她为何能解开浮光塔的封印?为何风声境古家数百年无法进入的灵谷妖族遗迹,她就能走进去?
沈鹮也会自我怀疑。
这些怀疑的种子在她的心底生根发芽,她想只要她开口问了霍引,也许一切答案也都明了了。
“我想问你,你是不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见过我了?”沈鹮抿嘴,她想说的话还是婉转地开口了。
她心中纠结,总不能直接问她是不是与丹阕有关系?否则怎么在梦里,她变成了霍引口中的那只小凤凰?
可要她怎么说?如果不是呢?她可是人啊……这二十年来,沈鹮都是以凡人的身份生活的,她没有妖气,她也没有妖丹,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境的猜测。
更何况……凤主丹阕为妖族牺牲已经是几千年前的事了。
霍引看出了沈鹮的纠结,他眸光微动,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他期待着沈鹮真的问他那句话,他期待着沈鹮能想起什么来。
每一次凤凰涅槃重生后,小凤凰总需要一段时间的过度来适应新的身体,而后才会慢慢回忆起过去无数岁月中,对她有用或印象深刻的内容。她不是什么都会记得的,但她会记得妖族的使命,记得妖族流传的古术,会记得她住在微月山,后来也记得了霍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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