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腿上盖着毯子,毯子下方露出来一只鞋子。
那是一只紫色的拖鞋,看样子应该是这回到省城住院时新买的,拖鞋的料子很差,鞋面上有一个盗版的米老鼠,眼睛小得离谱,显得鞋子更加廉价了。
陈欣一直等到傅国平一行人把米面油和两身新衣服、一个新书包放在翠儿家的饭桌上走了,才去院门口叫门。
“姨,我来看看翠儿。”
翠儿妈一看是陈欣,没给好脸色,只当没听见似的,陈欣尴尬极了,倒是翠儿的目光从云朵转移到了陈欣这边,声音透露着一些欢快:“陈老师!快进来。”
陈欣把红包递给翠儿妈,略带抱歉地笑了一下,来到翠儿跟前,这才看清楚翠儿一边的腿从膝盖那儿就没了,裤腿打了个结,挂在椅子边缘。
陈欣不明白,跳到公路下面去顶多是外伤啊,怎么会严重到需要截肢呢?她不忍心问,也不忍心看,轻轻地用毛毯盖住了那个结,拿出小熊:“翠儿,老师给你带了小熊,你可以抱着它睡觉喔。”
翠儿脸上依旧是笑着的,她笨拙地扯开包装,看到里头的正版小熊毛色光滑,眼睛明亮,穿着一件小毛衣,胸口还有一个红色爱心,“哇,真的好可爱。”
翠儿妈揣上红包正在收拾傅国平带来的东西,听到孩子的声音探着头看了一眼,看到是个玩具,撇撇嘴进屋去了。
翠儿爸在屋里指着陈欣不知道想说啥,“她她她”她了半晌,也没有凑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据说上一次他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已经是90年代的事了。
“老师谢谢您,我没事的,您回去吧。”翠儿懂事地想把陈欣从眼前的场景里解救出来,这让陈欣心里更难过了,她非常用力地忍住眼泪,忍得清鼻涕挂在鼻尖上,她不好意思地用纸擦了一下,凑近翠儿问:“你能告诉老师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吗?”
翠儿抬起头望着天,先前那朵云已经飘远了,她的目光霎时间变得空洞了,缓缓地说:“家里来了两个大人,给他们俩说了一些事,第二天他们就把我拉出去了。”
陈欣的心缩了两下,像紧张,更像兴奋:“什么人?”
“我不知道,说普通话的,肯定不是村里的,感觉像外地人。”翠儿的口气成熟了许多,和她的年龄很不匹配。
“翠儿,他们和你爹妈说啥了?”
翠儿皱起眉头,费力地回忆着出事前一天晚上偷听到的内容:“我只听到说必须在那一天把我带走,才能拿到钱,要不然就把我爸偷种禁种品种
在农村有统一收购价的作物品种通常是事先规定好的,如果种了禁种品种属于违规行为;如果禁种品种是外来物侵物种,则有可能要负刑事责任。详见《外来入侵物种管理办法》——擅自引进、释放或者丢弃外来物种的,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生物安全法》第八十一条处罚。涉嫌犯罪的,依法移送司法机关追究刑事责任。
的事情告诉政府,让他做劳改犯......别的我没听清楚。”
陈欣听完,只觉得太奇怪了,翠儿、翠儿爹娘,都是村里没啥名头的普通人,那两个陌生男人是谁?怎么就盯上他们一家了?又为什么一定要选在那一天呢?
陈欣心里隐隐有一种预感,对方很清楚这样逼迫翠儿的结果只会变糟糕,可他们似乎就是在期待一个糟糕的结果,哪怕翠儿丢了性命,他们也毫不在乎。
第18章 第九章 陌生人(下)
在陈欣那儿热脸贴冷屁股找了个不痛快,刘德成心里也窝火,他把袖子挽起来,气势汹汹地找到村委会去。
刘德成打听过了,这个新支书傅国平是空降下来的,以他之前的履历,不可能安心只做一个小小的村支书,更何况是这一穷二白的向羊村的村支书,这个人一定有点儿问题。
到了村委会门口,傅国平和几个陌生男子围在一起看地图,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正激烈。大概因为满屋子都是陌生人,刘德成的气势弱了许多,他停在村委会门口,不太想进去了。
这时傅国平看到他了,热情地招呼着:“刘老师,您怎么来了?快快快,快进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放下手里的地图,从柜子里拿了一个半新的茶杯,给刘德成倒了一杯茶:“真不好意思,太忙了,都没时间收拾一下办公室,您看看这,乱七八糟的。这旧茶杯还是老支书留下的,您将就将就。”
刘德成被傅国平搞得摸不着头脑,趁着对方给另外几个人添茶水的档口,他把衣袖捋下来,并且快速地整理了一下衣领。
傅国平敏锐地注意到了刘德成的衣领,继续笑眯眯地介绍:“各位领导,这是我们周围几个村完小的主任,刘德成、刘老师。刘老师,这几位是县政府、林业局、县交运局的几位领导,这次专程来给咱们向羊村参谋修路的事。”
刘德成不自觉地把两只手递了出去,等他自己察觉到不合适已经太晚了,倒是对面几个人还算和善:“哪里哪里,普通办事员,您可别管我们叫领导,别人听到要笑死人了”,说着握住刘德成伸过来的手:“刘老师我们是知道的,您上了电视,受表彰了的嘛,县里的大名人呀......”
这话一出来,刘德成的脸抽动了两ᴊsɢ下,最终也没有笑出来,“不好意思,不知道各位在谈事情,我,我就先走了,下次再来。”
傅国平却把他拉住了,“您有事直说吧,都不是外人。”
这一拉可不像挽留,傅国平虽然脸上带着笑意,手上却使了很大劲,这是不准他走啊。刘德成心里有点儿慌了,被傅国平拽得猛坐在椅子上,发出嘎吱一声木头响。
“您说吧”,傅国平在他对面坐下了,另外几个人只当没看见这回事,在会议桌的另一头继续研究地图。
刘德成的大脑快速地分析着,按理说向羊村这么小的村子,镇上来人就差不多了,怎么会直接由县上拨人下来呢?他用余光瞄了一眼傅国平,对方把手搭在桌上,头探过来,正在准备听他的下文,他换了一口气稳定了一下心绪,“我就是想问问那名学生——就是翠儿的事,她父母是怎么说的?怎么会发生那样的意外呢?”
傅国平听完就笑了,身子也放松了一些往后靠了靠,“哦,这事儿啊。他父母收了人家的彩礼,您也知道,政府虽然一直在努力移风易俗,可这儿的老风俗还是没改过来,拿了人家多少,临了后悔了,就得添30%还回去。他们两口子哪儿有那钱呢,只能把孩子硬拉着去了......”
傅国平顿了顿,清清嗓子,“不过您也别担心,这事儿闹得大,罗豆村那里我已经去过了,两家调解了一下,以后不会再牵扯了。翠儿呢,医疗费用是由镇政府想办法的,至于孩子以后嘛......”
“要不还让她回学校来?住校,我一对一负责照应。”刘德成挺直腰板掷地有声。
“您一位男老师,那多不方便,不合适不合适。”傅国平又摇头又摆手。
“是是是,您想得周到......那我跟中心校的领导申请申请,让他们指派一位女老师......”
“您学校事多,为这一个学生不用这么劳心劳力的......”
“那哪行呢,一个学生也不能放下呀。哦哦哦,对了对了,我还得和您交个实底儿,往电视台打那电话的真不是我,哎呀,大家对我误会太大了,这事儿我一定会弄明白,到底是谁捅出去的,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喜欢看咱们少水镇、咱们向羊村闹这笑话!”说着说着,刘德成的脸涨得红彤彤的,像打了二斤胭脂。
听到这话,傅国平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十分冷漠,刚才还挂在脸上的客气和笑意瞬间就不见了,声音也变得低沉了很多,语速十分缓慢:“刘老师呀,您就听我的,别太操心了,就做好您的主任、管好学校的事儿就行了,啊。您看,老支书现在是病得起不来了,可您不一样,您还年轻,还有很大上升空间。要不,没什么事我就不送了?”
听傅国平说完这话,对面几个人齐刷刷抬起头盯着刘德成。
刘德成不傻,当即就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果然不出他所料,翠儿的事一开始就是冲着陈开富去的,根本就不是冲自己。他松了一大口气。
刘德成已经完全明白了眼前的现状,陈开富是傅国平背后某人的一块挡路石,翠儿是碎石头用的锤子,而自己,不过是无意间擦过锤子的人罢了,只要他不多管闲事,就不会有别的麻烦。至于这个“某人”是谁,他不关心,也不想知道。
从村委会出来,刘德成整个人都放松了,他骑上摩托车,吹着口哨回到了学校。全校学生的花名册从教务处的柜子里拿过来以后一直放着没心思动,如今他可算能静下心来,仔仔细细地看了。
在一个雨后的清晨,陈欣早早地就在村子下头的公路上等着了——三美今天收菌要路过这儿,俩人约好见一面。
陈开富好转了一些,陈欣打算回学校了,之前投的简历已经有了一些答覆,学校也催她们赶紧把私人物品带走,更主要的,她不想再留在家里,家里的气氛实在是要把她逼疯了,两老时不时就叹气,母亲还时不时哀怨地看着自己什么话都不说。在村里散步,也总能遇到打招呼的人不知道真情还是假意地问候父亲的疾病。自责和担忧每日反覆冲刷着她的大脑,她觉得再不离开村子透口气,她就要疯了。
陈欣手里握着一本作业本,低着头沿着公路的边缘来回踱步,偶尔抬起头看看远处的弯道,偶尔看看手表。
大约等了半个小时之后,三美她们的蓝色小货车终于出现了,车轮碾着路面上散落的树枝,啪擦啪擦地响。开始砍树扩路之后,路变得更难走了,原先只是灰,现在满路都是树丫子,路面高高低低的,车子只能慢慢地往前弹着弹着走,远远地望去,一上一下,像一艘船。
小货车还没到宽阔处刹住,三美就急匆匆从副驾驶上跳下来了,吓得徐客一激灵,他还以为三美路上催这么急是为了见相好的男娃,没想到约见的是个陌生女娃,这有啥可急的?他伸出手去,用力拍打了两下车门:“跳脚舞手
方言,形容一个人毛里毛躁顾前不顾后、不稳重
的,你是猴托生的嗦
语气词
?”
三美没在意徐客的话,从远处笑嘻嘻地奔过来,“你先把这个拿着!”
陈欣一看,是一个红色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双鞋。三美伸直胳膊递过来这双鞋,脸上的表情像个三岁的孩子,陈欣被感染了,脸上难得地出现了笑意:“你怎么想着给我买双鞋?”
说着接下袋子,打开一看,是一双红色的绣花鞋,是本地女孩出嫁时会穿的款式,她知道三美的意思,觉得三美实在是个赤诚之人,一种不忍让三美期待落空的心情油然而生,她把鞋拿出来看了又看,“真好看,比我娘绣得好看多了!”
三美骄傲地昂起脸,“那可不,我花了大钱的!”说完有点不好意思,抿着嘴问:“你啥时候再回来呀?”
“看情况吧,学校的事办完了再说。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喏,这是资料。”
三美接过作业本,封面上“姓名”一栏用幼体字歪歪扭扭地写着“陈欣”,看来这是她小时候没用完的作业本。就这么一本幼儿时期的作业本,陈欣的父母竟然替她好好保管了这么多年,三美心里可真羡慕。她翻开作业本,上面都是陈欣现在的笔记,娟秀、整齐,笔记内容标注了本省可选择的报考院校和开考计划,又给三美标注了大自考和小自考的区别,最后一页是几个离三美最近的助学点的地址和联系方式。
三美看着上面的内容,心里就像被春风拂过,雨后的清晨分明寒凉,可她身上暖烘烘的,嘴巴咧得碗口大,“陈欣,你真是读书多!真能干!你可不知道这省我多少功夫呢!”
三美的大嗓门喊得陈欣有点害羞了,“哪里的事,凤丽肯定早就给你做好了资料,我就是......算锦上添花吧,你别嫌我太啰嗦就行了。”
三美连连摇头,徐客在车上喊了一声:“嘿!瘦猴,整快点儿,还得进村去呢!”
陈欣捂着嘴巴笑了起来,三美把作业本小心地揣进背包,“我得走了。你路上注意安全,一回来一定要来县里找我,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陈欣郑重地点点头,“三美,一定要坚持学习,你还小哩,千万别急着搞对象,先学习,学好了路就会变宽。”
三美此时还没听明白话里有话,爽朗地挥着手跑向车旁,陈欣往前走了两步:“刘三美,继续跑,不要停下来,一定要跑远远的!”
这趟进村除了收菌,三美还存了一个心眼——随着雨季来临,收购量也相应地增多了,但是她很纳闷,按理来说,已经到菌季的高峰了,应该能够收到很多像松茸、灵芝、松露、鸡枞这类比较上价格的菌子才对,但是最近几次收购的菌子,虽说采购的品类质量依旧很好,却一直没有出现什么精品。
多年采菌子的经验告诉她,一定是哪里出了一点问题。
徐客丝毫不在意三美提出的这个疑虑,一来嘛,目前的货品种类和质量已经可以满足厂里的要求了,大宗出货本来不好收太昂贵的品种。回头要是和何云道说起来这事儿,还给自己找麻烦呢;二来,想要把这事儿弄清楚,起码得在村里住上几天,随时观察着才行,他还要回家带孩子呢,哪有这心思。不过他也没拦着三美,年轻人嘛,好奇心重,只要她不给自己添乱,随她去吧。
今天最后一个收购地点是一个叫仁和村的地方,把该收的菌子都收完以后,三美在村里找了一个熟人,请求在她家里留宿几晚,让徐客自己回城里去。
这个熟人是收菌子认识的,叫芬姐ᴊsɢ。
芬姐丈夫原先是矿上的,出意外走了,留下她一个寡母带着一个小女孩生活,有一回三美她们进村收菌时,正赶上孩子发高烧惊厥,村医又出诊去了,三美和徐客当天的菌都没收够,就紧着先把孩子送到镇卫生院去了。
自那次以后,但凡是三美进村,芬姐都会给他们带点吃食,放下就走,不多说话。有时候是包子馒头,有时候是饵块粑粑,有时候是碳烤洋芋,有时候是放了玫瑰酱的甜口稀饭......
这一回听说三美要留宿,芬姐高兴坏了,非要上山去采金雀花
豆科,在中国分布于四川、云南、西藏。生于海拔2000-3000米的林缘草地、山坡、路旁荒地。
,说是要给三美做金雀花煎蛋。
金雀花、金银花、苦刺花、棕树花、棠梨花、石榴花、核桃花、芋头花、芭蕉花、南瓜花、玫瑰花、茉莉花、白花、黄花、树花、水性杨花......山里人是真的很爱吃花,也爱用花待客。
可三美看着灶台上的盆里头,明明还泡着棠梨花
蔷薇科野生灌木棠梨的花朵,云南一般做法是经焯、漂, 洗,除去苦涩味后加豆豉、韭菜炒食,或者凉拌和做汤。
和石榴花
就是石榴的花,做法和棠梨花一样的
,还有焯过水的杂菌和小半盆蕨菜
蕨的嫩芽
,很是够吃的了。再说,已经这个季节了,哪儿还有金雀花?
三美拗不过,只能一起上山,“姐,咱们上哪儿去找金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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