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老师还认认真真从每一个单词拆分读音标开始,结果吃力不讨好,一下课,工人们就抱怨她不会教,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开一些低俗的玩笑,“‘嘎的嘎的’,跟驴叫似的,哪个国家的人能这么说话?”“老师讲得就怪好听勒,小鸟叫似的,你是看老师漂亮,想到驴子了吧?越来越骚哩,哈哈哈哈.....”
这位老师是县里初中部的英语老师,还年轻得很,本来就是县里问学校借人,她最年轻,才被派过来干这没有回报的活,结果课后还听到这样的调侃,又窘迫又生气。
第二天,老师实在没辙了,只想快点完成任务走人,用上了自己最不齿可也最原始的东方力量——中文标注大法,她读一句,大家跟读一句。
三美虽然说怕英语,毕竟也是初中毕业,更别提最近突击复习那么久,这种培训就跟玩似的。不过她啥也没说,晚上照样跟着大家一起去培训,老师在上面讲,她就在下面偷偷地看真题,嘴上跟着大家一起:“how are you!how are you!好阿油!好阿油!how do you do!好大油肚!”
她只当这是一项工作任务,喊得比谁都大声。喊着喊着,别人突然不作声了,只有她一个人突兀地大喊一句:“Wellcome!”
察觉到不对劲,三美抬起头,发现大家都看着她,她看看自己,没什么不对劲啊,跟着大家的视线回头,才发现何云道和几个管事的,就站在自己身后。
三美赶紧把手里的资料收好卷起来紧紧捏着,绷直身子目视前方不敢动弹。她看着何云道走到老师身边,毕恭毕敬双手地给老师递了一瓶水,看到老板对老师如此尊敬,底下几个最爱闹腾的男工这下不敢出声了。何云道心里有数,眼神锁定在男工们身上,严肃地强调:“朱老ᴊsɢ师是我和县领导特意请过来,口语最标准、教学水平最好的老师,你们运气好,才能跟着朱老师学几堂课。”
听了这番话,底下鸦雀无声,仿佛他是下了魔咒,开口的人就会爆裂而亡。
三美也时常觉得奇怪,何云道个子小,皮肤白,说话很小声,语速也很慢,可他一开口,总让人一下子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说的内容上。
“这回辛苦大家了,收工以后还要上课,确实是件苦差事,这几天,我让食堂天天做夜宵,一会儿下课和大家一起去吃!”
听到这话,大家才重新放松下来,起哄鼓掌,何云道郑重地和朱老师握了手,笑眯眯地与大家告别,路过三美身边时拍拍她的肩膀,“刘三美,你跟我出来一下。”
“你这是要考试?”何云道把三美带到办公室,把灯调到最亮一档,一边翻看三美的资料一边问她。
“嗯。考自考......”
何云道把资料放下,按下电脑电源键,“你还挺有计划,不错,是该把学历提升一下,这是好事。报名报上了?”
“县里助学点的老师帮着报了,不过我得本人去一趟现场确认报考......”
“去过了吗?”
“没呢,最近白天上班晚上上课,哪有......”三美看看他,想到前两天和日娃他们说的事,声音低了一点,“哪有时间去......”
何云道翻了一下日历,又打开电脑辟里啪啦地操作了一通,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才说,“我给你批个条子,你拿去给主任,以后不用参加培训了,明天赶紧去现场确认。以后没活的时候就上我办公室来复习,我会交代保安给你开门,需要电脑你随意用就是了。”
其实自从上次从吴老师家出来,三美心里已经把何云道划到“不可信任”那一栏, 这会儿看着对方白白净净的手捏着递过来的信笺纸,她有点犹豫了,接过来信笺纸,飞快地跑掉了。
跑到走廊里时,她又见到了那个人,那个脸上有道疤的六叔,他静静地在走廊抽烟,看到三美出来了才把烟熄灭了走进去,关上办公室的门。
三美张望了一会儿,大家都在学英语,现下没有旁人,她弯着腰,慢慢挪动到办公室的窗边,偷听里面说话。
他们俩说话声音都不大,尤其何云道说的话,三美一个字也听不清,只听到六叔在说什么“你妈,你舅舅都不满意......他们让你抓紧时间解决”,也不知道何云道是没回应还是声音太小,办公室里安静了好一会儿,三美的耳朵都贴红了也没再听到动静,直到六叔说:“行我知道了,这事我让傅国平去办”,接着就听到六叔的脚步声往门口走,她才着急忙慌踮着脚跑出去一大截。
六叔出来看到三美,客气地对着她笑了一下,三美心虚地捂着耳朵,憋着一口气,笑着冲他点点头。
这时何云道也关灯出来了,三美赶紧搓耳朵,把两只耳朵都搓得通红,生怕露馅儿。何云道问:“你还没走?那边该下课了,跟大家去吃宵夜啊。”
三美假装淡定:“我资料忘拿了。”
何云道返回把灯打开,拿着钥匙站在门边等她,她进去找自己那份资料,看到桌面上一沓别的资料斜盖在自己的资料上面,封皮上写着《残疾员工录用明细》,她的瞳孔微微颤动了一下,抽出自己那份后匆匆出门,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跟在何云道身后,俩人没再交谈,何云道只顾走自己的,没有要等她的意思,下完楼,才刚到酸木瓜树下,三美一溜烟就往宿舍方向跑了。
回到宿舍,几个舍友还没有回来,她打开那盏小台灯,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做题了,盯着台灯下飞来飞去的小虫子发呆。现在,她走到了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一个人生节点上——在某一个无法下决定的关头上,急需一个人来对自己说点什么。捏着手机翻了几遍,通讯录里除了厂里的人,就是几个固定交货的山民,可以选择的只有日娃、刘德成、陈欣。
思来想去,她拨通了陈欣的电话。
“我挺好的,最近可忙哩,你呢?厂里还好吗?凤丽还好吗?”
陈欣的语气还是一样的温柔,说话像收音机里的播音员一样好听,三美拿着手机在走廊里来回踱步,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表述自己的困扰。
“你该不会要问刘德成的事吧?”陈欣半开玩笑地问她,三美赶紧对着空气摆手,“不是的,不是的,我要问日娃和何云道——就是我朋友和老板的事。”
陈欣故意逗她:“怎么?都是美男?让你为难?”
三美这下听出来了,和她逗了几句嘴,人也放松多了,直截了当地问出了自己的疑虑。陈欣听完前因后果,沉思了好一会儿,对着三美说道:“我本来呢,也是一个看谁对我好,就觉得对方一定是好人的人,不过现在我觉得吧,人是可以一边做好事,一边做坏事的。其实人的选择只在一瞬间,很多时候自己也没有做过考量。你不能因为对方做了一件好事,就觉得他一定是好人,更不能因为对方做了一件坏事,就觉得他一定很坏。我们是没办法根据别人的行为做出所谓正确的决定的,最终你还是只能跟随自己的内心......”
三美听明白了,道理其实她自己也知道,就是需要一个人帮她说出来,听陈欣讲完,三美也打定了主意,“谢谢你陈欣,能和你说上话真好。”
陈欣的语气变得欢快,“咱们都得自己摸着石头过河呢!不过如果你到省城来找我玩的话呢,我就能带你去海洋馆摸海狮头了。”
“嗯?你不回来了吗?”
“最近3年都不会回去了......哎呀我一个人可孤单了,你可快来看我吧!三美,你来吧,好不好?”
被请求是一件神奇的事,它会让人觉得飘飘然,还会使身上的毛孔突然打开,三美被这样的请求弄得心里痒痒的,郑重其事地答应了这个省城之约。
挂了电话进宿舍关上门后,三美拿出随身带着的笔记本。
这个笔记本是刚进厂里时徐客给她的,黑色封皮上写着三个金色的字体“会议本”,这么厚的一本笔记本已经快写满了,大部分都是一些工作内容,大到每月的收购数据和钱款记录备份,小到“7月10日清晨有雨进村时间要提前”这样的备忘,以及厂里的日常人员轮换多久一次、工作安排先后顺序、上级检查主要项目、消防检查来多少人等等诸如此类的小细节,还有就是徐客传口头授给她的,与菌农讨价还价的技巧之类的收购经验。
在这些繁冗琐碎的笔记中,有几段打了圈圈的字很显眼,这是她几次听到何云道和别人打电话时的内容——这部分本来只是三美幻想有一天,自己也当老板时可以用上,随便记着好玩的,没想到现在会成为某种指南。
在其中一段笔记里,她记道:“用规矩套人肯定套不住的。规定改不了就改人,把人解决了,别的事就好办了。”
三美把笔记本盖在脸上,小声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何云道当时说话的语气和表情,又重现在眼前。她把笔记本拿开,盯着蚊帐顶:
人,对,重点是人,改变人才能改变事。可在这件事里,究竟要改变谁,才能真正帮上吴老师呢?
第22章 第十一章 你好吗 (下)
吴老师之所以在那一天把日娃叫到家里去,是因为他已经准备好了,第二天就开启了上访的征途。
果然不出日娃所料,县里各部门最开始回应的就是一轮踢皮球:林业局直接说集体土地是国土局的事;国土局倒是客气,又是端茶又是倒水,可就是等不来领导,再问就是领导出差了;至于县政府,吴老师压根没能进去得了,因为他才刚从综合办公室坐进另一个办公室,就被两个“侄子”接去吃饭了。
这两个陌生后生是从国土局的群众来访办公室里直接把他接走的,倒是也没把他怎么着,带他吃、带他喝、带他进宾馆休息,就是随时不离身,24小时陪着,就连上厕所,都有一个“侄子”会站在厕所门口看门。
吴老师没辙了,他本想给日娃打个电话,想到现在的处境,不应当把日娃也扯进来,于是自己寻找机会,看能不能跑掉——要是能跑掉,他就直接进省城。
日娃不愿意、也没有心思去想吴老师究竟顺不顺利,他太忙了,忙着在仁和村和向羊村之间挑拨离间。
这世上的道理要是人多就能赢,领导当然多不过群众,只要先发动群众斗群众,斗出名堂以后大鱼就会怪虾米,虾米再去怪泥巴,场面想不僵持住都难。
他先是在ᴊsɢ进仁和村收菌的时候,去菌农家里蹭饭。几个熟客对他很是热情,土鸡汤煮鸡枞、爆炒牛肝菌、青椒火腿芸豆烩青头菌、炸蜂蛹、炸小鱼、炸蚂蚱、炭烤牛干巴、舂毛驴干巴拌臭菜芽......一桌子高规格待客好菜。
吃着吃着,日娃不小心向几个老哥透露,“要是你们村儿想跟向羊村似的,领政府的占地补偿款,方法其实非常简单,到镇政府闹一闹就行了。你们看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啊,大家都是一个级别的行政村,凭什么向羊村修的是路,你们仁和村就修基地?人家修路,那可是百年基业,人人受惠的,基地能有谁受惠?还不是他郑德多自己捂着挣钱?大家累死累活听指挥,就拿点苦力钱,那还不如人家向羊村呢,在家等着就能掉钞票!”
看几个菌农听得越来越严肃,日娃一副后悔样,双手合十连连作揖:“哎呀我这人就是嘴快,在这里瞎杰宝
各位小朋友,作者这里是剧情需要,各位小朋友请在家长陪同下观看这个词汇,文明小朋友不说生殖器喔~
扯,求求各位老哥千万别说是弟弟说的,镇里的领导,我可得罪不起啊。”
几个老哥杯酒下肚,可能因为菌子配酒容易起反应,脑子也晕了,一听日娃的鬼话,只觉得这小子真仗义,平时收货出价爽快就算了,竟然还能看破这一层,交真心地分析给他们听!当下就热血冲头,拿起手机就开始四处摇人,饭没吃完呢就往镇政府去了。
工地上也有一部分仁和村的青壮汉子,听说了这事,都请假跑了,白天日娃去树底下撒尿时偷瞄了一眼,工地上就剩一辆挖机和几个老头了。
这还不算完,下午他又故技重施,跑到向羊村去。
有了头一次的演习,这场酒醉戏他发挥得更好,就差把“真心”二字写在脸上,什么“我就是半个向羊村的人”,“你们村儿那刘三美她奶奶死的时候,我还来帮忙了呢”,“要是没有你们哥几个帮表弟我留着菌窝,表弟的生意指定得黄,那我还混个鸡枞
混个杰宝......在云南鸡枞有杰宝的意思,sorry
”......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就算他当时说“天上根本没太阳,地球绕着火星转”,几个菌农估计也是信的。
铺垫好前戏的日娃,立刻就直奔主题:“仁和村那个基地,那可是镇上批的大项目,你们就修个路能干啥?不就是赶集方便点嘛。人家那个基地,那就是一只镶金大母鸡,以后种植名贵中药材、养殖入药动物,那简直是下金蛋。明明是大家的水库,凭啥仁和村就能霸着在旁边盖基地?把向羊村的人当什么了?”
这下哥几个可就红了脸了,当天晚上日娃和王凯在镇上汇合的时候,基地工地上的水泥、空心砖和钢筋,已经被一群蒙着脸的男人搬走了大半,连守工地的老头和狗,都被蒙着麻袋套走了,一人一狗从麻袋里挣脱出来的时候,只知道自己在一条道上,根本不知道这道儿是哪儿、又是通向哪儿的。
日娃这事办得又快又绝,等傅国平和郑德多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个村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傅国平本来就是好好先生的形象,确实他来了以后,向羊村的村容村貌都提升了,化肥补贴、冰雹保险、火灾保险、养老保险......他给整理得明明白白,村民们平时很是敬重他。不过这会儿涉及到自身利益了,大家也就顾不上什么颜面和客气了,村民们把他团团围在村委会,这场景就像当初陈开富被围住的样子。
听说这件事以后,陈开富竟然能起得来床了,他披着棉袄,一个人摸摸索索地来到村委会外,看着傅国平抬着双手说得口干舌燥,他心里的一个疙瘩突然就消散了:当官不就是这么回事嘛,稀里糊涂过,稀里糊涂就能过;明明白白地做,那可就怎么做,都做不明白了。
他久违地哼起了调子,乐呵呵地回家去了。
至于郑德多,手底下跟着一帮没正事干的半大男娃,仁和村的人不敢惹他,可不代表他就没有克星了,这会儿,他正低着头在镇长王明祥的办公室挨训。
“你们仁和村人员复杂,问题也是陈年问题了,你有你的管法,我不干涉。确实你这几年工作做得不错,仁和村蹲大狱的人少了不少,可你看看,你看看路上这像话吗?”
王明祥指着楼下,镇政府大门外面坐满了来讨说法的群众,已经坐了一天一夜了,窄窄的路被人流淹没,一辆需要经过的中巴车不知道情况闯了进来,被人围在中间,从楼上往下看,就像人群里的岛屿。
日娃两顿酒就把水搅浑了,这下办自己的事也更方便了。
郑德多在镇政府挨训的那一天,日娃终于找到了机会,用两瓶好酒,从仁和村委会里问一个老办事员换到了仁和村集体土地的册子和地图,趁着那人不注意,日娃快速地卡嚓了几张。
本来就算吴老师不找他办这些事,他也要想办法进仁和村委会弄到资料的,何况现在一石二鸟呢。
这下日娃就方便多了,他这一两个月进山就是为了看地形,记下经纬度——他要想办法把仁和村这一片集体林地租下来。菌季毕竟只有几个月,再好的松茸也得不能全采完了,总要养一养,才能可持续挣钱。但山林里的资源就不同了,他甚至不需要特意做什么,仅仅只是有一个租赁权,就够他去省城找人发挥的了,那后续的收益,可比菌子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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