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单是三美和徐客“进村收购”这样听起来简单的一件事,就耗费了俩人大量的心力。与人接触的工作本来就是斗智斗勇,尤其是运输环节,母鸡事件之后,徐客曾经非常郑重地告诉三美,不能得罪的人是菌农,但最危险的人也是菌农——人的念头总是在一瞬间决定的,必须在每一刻,都把对方先预设成为不利的人,再想好对策。
日娃敢带着两个外地人到向羊村这一带做菌子生意,一定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铺垫,投入进去了大ᴊsɢ量的精力、财物,也许还有一些自己不知道的、更困难的事。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是三美已经估计到了,或许当年人人都在议论日娃有大学不去读,混进省城去“干送货的活路”时,就是他搭建这条交易线的开端。
去找人的路上,三美跟在日娃身后掐着手指一直在心算,照日娃这种做法,一年甚至不需要工作很久,只要把菌季的高峰——也就是7月到9 月,这三个月做好了,那一整年都够吃了。她抬起头打量日娃,他看起来也挺朴素的,没有穿金戴银,也不跟何云道似的吃穿用度样样讲究......也许是自己把他的客户估多了?说不定他跟自己一样,也就挣个辛苦钱呢......
“你耸着个脑壳算啥呢?”日娃停下来问三美,她这才把手藏在背后,摇摇头,“没算啥。”
日娃甩甩头,“在算你日娃哥的账呢吧?”
三美连连摆手,“真没有,我算自己的账呢!”
“屁,后天才赶集!算了就算了呗,还不承认,来,帮哥算算有多少钱,够不够娶个大胖媳妇儿?”
三美看着他黑黝黝没正形的脸,猛地想起来一件事,对啊!母鸡闹货车那一回,她就看到他们车上有遮阴网和泡沫纸了,车里一排排菌子跟包好的鸡蛋似的,应该就是当天清晨的松茸了!
松茸和鸡枞一样,生长条件苛刻,得知道菌窝在哪儿、天天去看长势才能采到合适的尺寸。并且老茸太老,小茸太小,采了都会影响来年收成,他们不可能一次性在集市上收到那么多匀称的中等松茸,八成早在开集前,他们就已经进过一趟村了。
三美顿时感到后悔,上回豆腐摊上,日娃对着徐客夸她脑子灵的时候,她还当场得意来着,早知道当时他是装孙子,自己就不会顺杆爬上去做奶奶相了!
想到这儿,三美脚趾抠地,耳朵也红了,日娃眼看着三美的耳朵一点一点慢慢红起来,从粉红变成了通红,当时就会错意了,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他心里那个后悔呀,“这就半大点女娃,我和她说个屁的大胖媳妇儿?这下可咋个整?”
日娃这张嘴认人,对方要是个嘴得
能说会道
的,他就越说越离谱,越说越来劲,能给人急得上蹿下跳;可对方要真是个羞的,譬如三美,那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眼下必须快点改变这个别扭的情境,于是他也顾不上疼了,张着大嘴说,“快快,快看,我找的人来了!”
来人是个老头,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花镜,镜腿儿应该是自己换过了,两边的颜色、材质都不一样,他看到两个年轻人,往前快走了几步,日娃小跑着迎上去:“吴老师,您慢点。”
看着两个年轻人都带着伤,老人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才开口,“姑娘,是我啊!你还记得我不?”
三美摸不着头脑,尴尬地赔笑,日娃在一边看不下去了,“吃了人家吴老师几个大肉包子,转头就把人家忘了,啧啧啧。”
三美这才反应过来,猛地一拍手掌:“哎呀,是密褶红菇那一回!”
吴老师看三美实在可爱,语气里带点歉意和喜爱,“我是真的老无力了,你那电话号码我沾了点水一下就看不清了,后来我还上你们村去找了你一回呢,可他们说你跑了...... ”
“不是跑了,是找了份好工作进城去了!”三美严肃纠正,日娃接话:“对对对,你都是村里的大名人了,谁不知道你厉害呀......”
吴老师拍了一下日娃的胳膊,示意他快点儿在前带路。
三美这才知道,那天看到吴老师拎着密褶红菇的不止她一个,日娃也看到了,只不过当时他被别的事绊住了,完事追上去时,发现三美已经先找到吴老师解决了问题。
日娃本来就知道有吴老师这么号人,那天顺道把吴老师送回了家。谁知这一两个月,日娃进山时,发现俩人几次都能在山里碰上面,干脆经常约着进山,一来二去,就混熟了。
吴老师名叫吴孟林,就是仁和村的人,已经68岁了。从前在中心校教数学,后来因为办公室政治得罪了人,被调回村完小,教五、六年级的思想品德。
按理说已经被打压过一次了,应该会“老实”些,可他一点也不知道收敛自己的直性子,还是眼里不揉沙子,有话就说,不懂变通。退休前两年,又把新主任——也就是被刘德成弄下去的那一位,给得罪了,于是又被指派去管学校的园林养护。
那主任藉着“体恤老同志,吴老师轻松一点提前适应退休”的名头,让吴老师无法再拿起粉笔。
教了三十多年的学生,突然不能教课,这对吴老师是一种精神折磨,起初半年他整个人萎靡不振,学校里外的花草也管理得乱七八糟的,有好几个夜晚,吴老师都在回首这一生究竟做成了什么事,发现竟无一件值得细说——妻子早年病逝,孩子和他合不来,学生的成就都是学生自己奋斗的成果,似乎和他也并无关系......这样一想,他就哀伤不已。
那一年正值中秋十六月圆夜,他小酌了几杯后,神智晕晕乎乎,到村外透气,就看到妻子在湖边说:“老吴,来吧,咱们到桂花园去!”
吴老师情难自抑,老泪横流,准备走到湖里去找妻子,好在湖边的桂花树上筑了一窝胡蜂,把他蛰得本能地往回逃,虽然隔天全身肿成了两个吴老师大小,但也算是保住了性命。
就是那天起,吴老师就对桂花树有了感情,也有心思好好静下心来收拾学校的草植了。花草树木寂寂无声,却能四季时时陪伴,渐渐的,他觉得自己能够读懂草木的喜悦与哀愁,能够辨别它们的需要。随着花开花落,树影珊珊,他的心也渐渐开朗了,从此真正爱上了草植和绿树。
捱过那两年之后,吴老师顺利退休,回到了老家仁和村。不过他对自山林树木的爱没有消退,8年来,他最喜欢的事就是上山,为了把草木都记下来,他还自学了素描,家里堆着成堆的画本,全是近几年画的各种各样的树和花。
日娃和吴老师在院里聊天时,三美就一边翻看着这些画本,有的纸张平滑些,有的纸张粗糙些,画出来的植物各有各的模样,虽然是黑白的,但很像是原样拓印下来的,细致得不得了,每一份都标注了学名、地点、日期,散发着一阵淡淡的木头香气。
听着他们之间断断续续的对话,三美听出来了,说来说去,其实还是仁河水库旁边那基地的事儿——吴老师想把工程弄停,又没办法,这才求上了日娃,特地把他请到村里来。
“您的意思是,他们开山之前没有先开表决会?”
“什么表决会呀,就我们村那支书郑德多,成天地在外头拉帮结派,一年见他三四回都够呛,说难听点,他就跟那黑社会似的,怎么可能搞什么民主表决会。我记得当时第一炮是深更半夜点的,大家都以为打雷呢,第二天才知道是山被炸开了。后来咱们村大姚,就是昨天那个闹工地的,他们几个年轻的,先前就约着去闹了几次的,架不住人家人多啊。反正你一问,他们就说是镇上的项目,让他们拿文件又拿不出来。”
“拿不出来文件,你们村别的人能同意?”
“起先肯定是不同意啊,可这向羊村最近不是在搞修公路的前期工作了嘛,说是占了耕地的都有补偿,青苗、菜地的补偿标准更高,大家都觉得,向羊村都修路了,后头迟早会修到仁和村来。你想想,能拿补偿款,谁还有心思搞抗议?全都跑去种菜了!只有大姚一个人还在坚持,可那帮人里有个染彩色头发的,凶得很,上星期带着钢管把大姚打了,大姚伤得不轻啊,没想到昨天一出院又拎着锄头去了......唉,这个大姚脾气太直了,硬碰硬要吃大亏的,我也不认识什么心思活络的人,就只想到你......”
一时之间,日娃听不出来吴老师这是在夸他还是损他,搓搓脑袋:“您想让我阻止他们施工?”
“阻止?那肯定是不行的,他们人多,凭咱几个就想让他们立刻停下,那叫蚂蚁咬蝗虫。”
“那您找我来是......”
“你看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想点阴招、损招都行,看能不能拖上他们几天。你们看,我写了几份陈情书,准备直接告到县上去。政府、林业局、国土局、纪委......我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去求,去告,总有人能管的......”
吴老师从画本里抽出来一沓信笺纸,给两个年轻人一人递了一份。
硬ᴊsɢ朗的钢笔字体,清楚地写下了仁和村支书郑德多这些年来在仁和村做的,诸如私吞新苗培育款、化肥补助款、房屋火灾保险金等等为官不正的事;还有大搞裙带关系,拉帮结派,是他亲戚、朋友就能占到好处,否则只能吃冷饭;有反对意见的,他表面不说什么,暗地里给人使绊子、穿小鞋,光是叫几个混社会的初中男娃儿把人打伤这种荒唐事,他就干了好几次;再就是这回破坏山体、毁林伐木的事情......桩桩件件,写得清清楚楚。
三美越读越气,直接攥着信笺把脚踩在院子的花台上,插着腰骂起来:“这帮孙子,这山是大家的山,树也是大家的树,咱们这一带挨着甲马坎山的几个村子,哪个不是靠山吃山?怎么能说开山就开山呢?再说了,仁河水库供着咱两个村的用水呢,他们搞什么养殖基地、农家乐,回头把水源污染了,谁负责?”
听到这番话,日娃面露惊喜地看着三美,没想到这小家伙现在都能说出这么大的道理了,贱兮兮地鼓鼓掌,“刘老板说得对,刘老板说得好!”
三美这才发现自己的模样不是那么雅观,“嗖”一下溜回藤椅上坐好,“李芳波是何云道的人,这事不会和他有关系吧?”
“那倒不一定,说不定李芳波现在跟着郑德多混了呢。不过......何云道管人有一套,估计李芳波也不敢易主......”
三美的眉头瞬间拧起来,吴老师见状问道,“谁是何云道?”
三美低声回答:“我的老板。”
吴老师和日娃都清楚,一个项目要落地,至少需要几轮调查和会议讨论,尤其向羊村和仁和村背后的这条甲马坎山脉,那可是保护林,审批程序非常复杂,敢明目张胆地这样干,肯定已经把背后的关系都打通了。究竟是哪个领导闭着眼睛批了如此漏洞百出的项目呢?镇里的?还是县里的?
虽然吴老师的诉求只是拖延几天,等他搞到上头就行了。这事办起来没那么简单,他们既然已经打通了关系,除非一直告到省里,甚至更上面,否则就算成功拖延几天,之后还是会照常开工的。
可要一直往上告,谈何容易,先不说车旅劳顿,单单是踢皮球耍着人四处跑,就能把人累掉一层皮!也许,这件事做到最后根本不会有什么结果。看着吴老师单纯且带点傻气的眼神和花白的头发,日娃心里着实是乱得很。
三美的心更乱。
菌子厂外场收购这份工作,是自己厚着脸皮求来,起早贪黑风、吹日晒挣来的,村里别说不受待见的女娃,就是众星捧月的男娃,也不见得有她这本事。现在如果和吴老师、日娃一起参与这件事而得罪了老板,工作恐怕就没了。可今天这事儿,她听也听了,骂也骂了,现在要她当做不知道,实在是太难了。
她捏着自己的鼻尖来来回回地摇晃,摇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我好像有个不成熟的办法......”
日娃还没听就直接打断了她:“你要搞叛变呐?工作不要啦?好日子过够啦?行了,不用你想办法,好好上你的班,挣你的钱。你们家凤丽可还指着你喝上牛奶呢啊。”
三美一听急了,把胸口拍得砰砰作响:“可让我昧这良心,比吃屎还难哩。”
第21章 第十一章 你好吗(上)
那天和吴老师告别时,三美和日娃才正式交换了电话号码。
日娃的手机特别好看,屏幕能往上滑,他说叫索爱Walkman,三美把这个名字用圆珠笔写在手上,打算一回到县城就去手机店找找。
回城的班车上,三美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自己好像上了日娃的鬼当。吴老师和他又不是刚认识,对方这次要说啥,他至少也有点预感吧,如果是这样还把自个儿带上,那不是摆明了希望她知道这回事吗?可他又说不要她掺和,这又是个啥意思?
日娃真是越来越难懂了,整天嘻嘻哈哈的,做起事情来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预感,好像自己很快就要忙起来了,她会忙于一些让人生变得更好的,或者更坏的事。得趁现在还得闲,给凤丽买部手机送到学校,凤丽万一有事才能随时找到她。
店员去拿实体机时,三美坐在高脚凳上等着,跟着店里正在播放的音乐,用脚尖有节奏地偷偷打节拍,“微笑再美再甜不是你的都不特别,眼泪再苦再咸有你安慰,又是晴天,靠得再近再贴少了拥抱就算太远,全世界只对你有感觉......”
这样的歌词令她感到费解,眼泪苦苦咸咸的安慰一下就能变晴天了?在她的人生信条里,人最好就是不要掉眼泪,眼泪除了暴露自己的软弱之外毫无用处,更不可能因为他人的什么举动痛楚就变得不再痛楚。她一边享受着节奏,一边在心里默默地嘲笑歌里这俩人真是太无趣。
手机很快就拿来了,白色的机身,屏幕比自己的诺基亚大了一倍,轻轻往上一推,圆润小巧的按键透着橘粉色的背景光,还能听歌,可时髦了。她似乎已经看到了高挑、明艳的凤丽是如何把这部手机拿在手里,又是如何按下那一颗颗精致的按键,店员没怎么讲解呢,三美就说,“对,就要这样的。”
这可把店员乐坏了,最近来买手机的人,都喜欢喇叭多、声音大、带跑马灯的机型,最贵的也就七八百块钱,可这部索爱手机要1700块呢,卖出去这一部,今天的业绩就是店里第一了。
三美到隔壁信用社取了钱,麻利地付了款,给凤丽选了一张尾号7166的电话卡,拎着手提袋一脸幸福地回到厂里。
没想到这一回去,整整一周都没机会再出厂去找凤丽,因为厂里下周要来人了。
按理说,厂里有食药监局、农委、工商局之类的单位来检查是常态,一般也就是让大家把工服穿好,注意规章制度就行了,这一次却搞得十分严格,连徐客和三美这样跑市场收购的员工,也得在工作结束后立刻回厂里参加培训。
听说是有县政府的领导要带着外国人来,厂里的人都兴奋极了,大家还没见过活的外国人哩!
县政府要求所有人在短时间内学会:hello,good morning, nice to meet you , how are you? welcome !等简单的问候语,确保到时候外国友人来了,人人都能搭得上一两句话。
培训的内容对老师来讲再简单不过,可厂里的员工大部分是附近的农民,至少有百分之六七十都是中年人、半文盲,最多会写自己的名字,认得一些日常用字罢了,要他们把这几句英语学会,实在是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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