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哲学在山上,在森林里,在松针叶下,人和动物都成为了这门哲学的奴隶,他们带着一种向死而生的精神,完成每一年雨季的使命。即便野生菌鲜艳的身体就在说着“我不保证你能活”,他们也还是无畏地回敬“但你没说我一定会死”。于是在这样的对赌中,菌和人类、动物,一代又一代地互相完成哲学的实践,直到山上再也长不出来一朵菌,或者山下再也没有一个活人。
菌农遵循着这种哲学所带来的规律,自觉地遵守着自然的规则,雨季狂欢结束,大家都收回了心,把热情投入在庄稼地里,并重新对死亡充满恐惧。
收购商的工作也开始变得轻松,这样的节奏对三美来说恰到好处。
凤丽月考考了年级第一之后,三美也迎来了考试的日子,这一次她一共报考了4科,考完那一天,她觉得整个肩膀都废掉了,右边的斜方肌紧得硬邦邦的,凤丽在考点外面等她,接过她的布袋子,给她揉肩膀,“怎么样?题难吗?我给你押的大题押中了吗?你没忘记写考号和姓名吧?”
三美享受着凤丽的按摩,歪着头敷衍地回答:“押中了押中了。”
“那你答出来了吗?都答出来了吗?”
“当然了!”
凤丽开心得跳起来,“我就知道你行的!”
凤丽太高兴了,没看到三美的表情,一脸心虚。
她根本就不是学习那块料,怎么可能答得出来!有人天生能学习,有人天生能捡菌,三美知道自己肯定不是能学习的那个人,但是她不敢说自己连题都没答完时间就到了,否则凤丽知道了指定得气死。
带着凤丽吃了一顿麻辣烫之后。她逃跑似的回到了厂里。
厂里削菌脚的临时工大多回家了,她们会在下一个菌季开始时再来,只剩车间里的固定职工还在一如往常地加工人工菌、香菇、木耳、金针菇、杏鲍菇......这些已经实现人工栽培的菌类。
有的做成小包的菌子零食,有的做成菌子罐头,有的成了菌酱或者初加工后送去何家的酱菜厂做成米线帽子,还有的大批量速冻之后送到了各地的餐馆里,更多的做成菌干,包装成袋或成盒,送到各种商超和零售店。
一样的东西换了包装价格就大不相同,何云道还是小孩的时候就知道这个道理了,他很少在设计上省费用,但凡是他满意的包装设计,他都愿意出钱。
不过眼下他要包装的不再是菌子,而是三美,包装过后的三美,才能带来更大的收益。
三美刚回宿舍没多久,就被叫进了办公室,里面坐着的除了何云道,还有两女一男,都是生面孔,何云道的表情没什么波澜,看不出来是好事还是坏事,她站在几人旁边,“何总,我今天出去请假了的。”
何云道点点头,“这位是刘律师,这位是县上的领导,这一位是我朋友”,那位“朋友”看起来不是很友好,一直用很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三美,随后又让她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三美简直搞不清他们四个人到底要干什么,提心吊胆慢慢挪到椅子边。
她的脑子飞速地转动着,该不会他知道了什么?不对,吴老师进省城的路上遇到车祸去世了,她和日娃根本没来得及下一步行动呢,不可能是这件事。那还能是什么事呢?她最近没惹什么麻烦啊。
没等她想明白,那个“朋友”拿着一根板子朝她走来,他的身上香得不得了,三美捂着鼻子咳嗽了两声,几个人都笑了,“朋友”娇嗔地对着何云道挥了一下手:“老娘特意来帮忙,你们还笑!”
三美不知道该跟着笑还是保持严肃,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朋友”把木板子一下压在她肩膀上,这次她看出来了,是把木尺子,“你叫刘三美是吧,哼,等着吧,我要把你变成刘百美,让你美33.33倍!”
第25章 第十三章 代理人(上)
号称能把刘三美变成刘百美的男子当场就拿出来一个行李箱似的紫色拉杆箱,一打开,简直是个百宝箱,瓶瓶罐罐、剪刀、剃刀、小梳子大梳子、口红、眼影......不仅上下分几层,每一层还能往两边展开,三美都看呆了。
没等她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何云道就先开口了:“我打算把你们向羊村的集体林地、荒山承包下来,需要一个代理人,这件事厂里别的人不方便出面,你比较合适,交给你去办。”
他的话音刚落,刘律师就拿着文件夹开始讲起细节来。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三美的大脑还停留在“变美33.33倍”那里,直到男子“卡嚓”一声剪掉她一戳枯黄分叉的头发,她才搞清楚现在是什么事,第一反应就是——要升职了?要加薪了?要发财了?
“那我的工资怎么算呢?”她脱口而出。
“给你按厂里的正式员工算,另外差旅、住宿、三餐等费用都有补贴。”
“我的领导呢?还是徐哥吗?”
“直接向我汇报。”
“我是可以直接管理承包下来的林地?还是仅挂名?”
何云道笑了,“你想得还挺远,看来徐客确实好好带你了。”
一直没说话的女领导笑眯眯地说:“先挂名哈妹妹,后期就是出面走一下程序、到镇上开会之类的。你听你们何总的就行了。小何,我就先走了,还有个会要开。”
何云道点点头,对着外面喊了一声,一个男的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出现,带着女领导下了楼。
后来何云道和另外两人还聊了些什么,三美已经没有留心听了,她的心里“唰”地拉开一副蓝图,向羊村的林地、荒地的情况她太清楚了,虽然面积不算很大,但是资源非常丰富,且不仅仅是野生菌。
现在何云道要把向羊村的林地捏在手里,是不是他支持仁和村修基地,也是租了林地使用权?可光有一个使用权又能做什么呢?何况听刚才律师的话,何云道并不打算把向羊村的林地用来做别的,他甚至什么也不打算做,只是单纯为了抢占使用权罢了,那为什么他又能接受仁和村的林地被破坏呢?
头发一缕缕往下掉,三美的头却变得越来越重,她总觉得,何云道是故意纵着郑德多恣意妄行,而这种恣意妄行伤害了村民的利益,也直接或间接造成了吴老师的上访和死亡......
想到这里,她意识到自己和日娃自打在吴老师家分别以后就没见过面了,得知吴老师去世那天才通了一个ᴊsɢ电话。日娃的情绪听起来还可以,还是嘻嘻哈哈的,只在挂电话之前说了一句“我差不多猜到会是这样,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想到吴老师走得突然,三美的情绪变得低落了一些,她的眼神缓缓地变得凌厉,仿佛适才的惊喜和不知所措只是一场表演。何云道在和别人说话的中途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点变化,他的脸色也严肃了一些,脑子里在重复盘算,这到底算不算一个好计划。
向羊村和仁和村的林地必须捏在自己手里,并且速度要快,等到稍晚一点对方就会发现郑德多的基地是他一手促成的,肯定会把地牢牢控制住,趁现在对方还没有察觉,这事办得越快越好。
计划没有问题,舅舅也同意,就是人选......
目前来说,刘三美确实是眼前最合适的人选了——有点文化但不多,年纪还轻,服从性强;业务能力过关,不怕吃苦;能理解自己的意图,沟通不费劲;脑子转得快,性格要强,但懂灵活变通。
再者,刘三美熟悉向羊村,熟悉农村的生活,做收购以来和这一带的村民混得熟,人际关系也不错,让她出面,村民意见不会太大。
最重要的是,他始终不信任原本就在这个利益链条上的人,如果他们日后用这些小事来反咬,拔出萝卜带出泥,那杀伤力可比刘三美大太多了。
这时,一个奇怪的念头出现在何云道脑子里:刘三美应该是向羊村,哦不,是附近十几个村子里第一个做承包人的女性吧,这样一想,自己似乎还挺女性主义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产生这么离谱的想法,轻轻“哼”地笑了一声,另外几个人一脸不解,他:“哦,就是突然想到一个段子了。”
做了发型上点淡妆的三美穿上事先准备好的衣服,还真有点乡村企业家那个样子,她回宿舍的时候大家都没认出来,还以为是什么领导来了,乒铃乓啷地收拾屋里的板凳和饭缸。三美大笑几声:“你们干嘛,是我呀!”
几个姐姐又惊喜又生气,拍了她几下,“你不出声呢,我们还以为检查宿舍的!你怎么变这样了?你去刮彩票啦?啊呀,不会要嫁人了吧!”
“桂梅姐,不要老想着嫁人嫁人好不好,我有的是正事要做哩,没空嫁人。”三美转了一圈,“好看吧?”
“好看着哩!真洋气,像那天那个洋女人!”
另外几个姐姐打趣地起哄:“三美,快说英语。”
三美清了清嗓子,从宿舍门口又扭进来一遍,仰着头扮出一副高贵的样子,双手握在胸前,吊着嗓子说道:“How are you ladies today?”
宿舍里笑开了,隔壁的工友也跑过来看,让她再演一遍、又再演一遍,直到三美自己都笑累了,大家才允许她换下衣服休息。
三美躺在床上,眼睛一下都不眨。明天就要去签承包协议,她需要和真正能聊这件事的人聊一下,第一个出现在脑海中的人就是日娃。她有点惊讶,不应该是陈欣才对吗?
不过她很快为自己的选择找到了合理的理由,陈欣哪里会知道这种事,找日娃是应该的。三美捏着手机来到酸木瓜树下,一阵彩铃音乐过后,日娃才接起电话来。
“咋个说刘老板?”
“我问你一点事情。”
三美的脚不自觉地踢着树下的小石子,“何云道要租我们村的林地和荒地,让我做代理人出面去......”
“你等等,我来厂里找你,我们当面说。”
三美盯着已经挂断的电话,怎么这么大反应?怎么刚好在县里?怎么是命令的语气!
随后她立即反应过来自己美丽的发型还留在头上,心里一阵窃喜,小步跑回宿舍,把衣服也换上,还借桂梅姐的口红抹了一下,感觉太红了,用纸擦掉了一点,似乎又太浅了,再补上一些。
舍友笑眯眯地目送她出门去,三美整个人都散发着搞暧昧的芬芳,只有她自己闻不到。
日娃的面包车晃晃悠悠开到厂子门口时,三美已经等在那里了,小小的一个人,直直的身板子,剪到肩头的头发弄了有弧度的大卷,恰到好处,不会太老,也不会太幼稚;一身合身的衣裤,衬得她愈发挺拔,就脸还是黝黑的,成天太阳底下跑又不戴帽子,哪能不黑呢。日娃歪着嘴把头伸出去,“刘三美,你要嫁人了嗦?”
听到这话从日娃口中说出来,三美气鼓鼓地大步走过来,“胡说八道什么!我打扮打扮就是要嫁人吗?什么老古董思想......”
说完自己熟练地拉开车门坐上去,“去哪里聊?”
日娃一脸发懵:“就,就在这儿呗,你还想去哪?”
这下三美可不好意思了,“那就在这儿呗,你说呗。”
日娃还在盯着她看,三美一个脑瓜崩弹在他头上,疼得他使劲把脖子往后一缩,像个龟丞相,“到底要说什么!”
日娃揉着额头,“你说何云道要让你承包向羊村的林地?”
“不是让我承包,是让我出面以个人名义代理承包。”
“你答应了?”
“我当然答应了,加工资哎。并且上次我说我有办法,想的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办法哩,只要有人把林地承包下来,仁和村那个基地就不敢再搞大了嘛......”
日娃用力捋了两下后脑勺,直接打断三美:“他跟你说啥了你就答应了?”
“就是说要承包啊,说我最合适......”
“刘三美,你是不是忘了吴老师的材料了!”日娃的声音突然大起来,三美先是被吓了一跳,随后立刻坐直身子,“你恶什么恶?不能让山林遭
被
他们乱整
胡乱处理
,我没忘记,你冲我叫什么?”
日娃黝黑的脸变得红黑,像熟透的、汁水充盈的杨梅:“那你还接这个工作,你还帮何云道?他正愁找不到人,你还上赶着去,你是不是被资本主义腐蚀了你?”
日娃一下子扣上来这么大一顶帽子,三美立刻下车把车门砰地关上,“就知道和你商量不成事,恶鸡婆!”
听到这声恶鸡婆,日娃的气突然消了一半,他意识到自己把对吴老师的死产生的不满和愤慨迁怒到了眼前的三美身上。以至于他觉得三美不应该改变,她不应该穿这样合身的套装、做这样时髦的头发,她最不应该的,就是为这个代理人的身份如此兴奋,又如此美丽。
日娃丧气地低着头,却并没有勇气道歉,他憋着一股气,“吴老师不是意外死的,他肯定是被何云道他们逼死的。”
“你在说什么啊?”
“吴老师上访就是当着何云道的路了,他八成是被弄死的,那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就这么轻飘飘的死了,没人在意他死了。算了,你啥也不懂。”
这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
男人似乎就是这样子,明知道什么话不该说,但因为有十足的把握,正听话的人不会一拳揍过来,所以敢于合理化自己因为情绪不稳定而导致的口不择言,“我太激动了,不是说你不懂”,之后,为了挽回自己的自尊,他们通常又会把自己的“感性”归咎在对方身上,“因为你没搞清楚这个厉害关系,我才这么生气。”
三美环抱着双手,看着日娃。她突然发觉男人和男人之间区别其实很小,他们也许在智力上有区别、性格上有区别,但是想事情的逻辑几乎一脉相承,意识到这一点以后她不再生气了,就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比日娃聪明多了,之前潜意识里对他的追逐,实在完全没有必要。
三美几乎就是在这一天,这几秒里,在日娃的面包车旁,第一次正式确认了自己的心智和思维,她有想法,并且大部分都通过实践验证为真,这些想法并不需要获得谁的肯定,不用陈欣,也不用日娃。她的眉头舒展开来,平和地对日娃说:“你走吧。”
日娃当然不知道面前的这个小个子女人在这一刻完成了一次很重要的蜕变,他的思维无法意识到如此细微的生命变化,这种变化就像蛹,只有虫子才能体会到自身的基因表达正在发生变化,某一天,吹来一阵晚风,轻轻晃动它的蛹时,它会知道那天的风就是不一样,它的身体会默念:“我要成蝶了”。
去签租赁合同那一天,向羊村的道路硬化工程已经推进了小一半,从镇上开到村里的时间节约了二十几分钟,三美坐在车里,托着脑袋望着外面。
绿油油的萝卜叶子把土地全覆盖了,显得整个世界都是绿的;地里的圆白菜已经在包叶了,一个个小小的、表面覆盖着一层灰白粉末的绿色圆球,顶在几片蓝绿色的叶子中间,像一滴巨大的露珠;鸟在公路上空窜ᴊsɢ来窜去,有时候是一只追着另一只,有时候是一群追着另一群。
她的眼神跟着飞翔的鸟移动到村子后方的林地,林地靠近村子大约三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很明显的“√”形山沟,那是她以前捡菌子最爱去的地方,叫“像沟”,里面最多的就是羊奶菌,也叫奶浆菌,因为实在是太多了,大家都吃腻了,奶奶教给三美一个方法,把它磕碎了焙干,存放在罐头瓶里,下一次要吃再拿出来炒一炒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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