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下官知道了。”沈方妤行礼告退,“那下官先回太医院了。”
裴湛摆摆手,让宫女送她出去了。
寝室里已经收拾妥当,燃上了甘醇的安神香,床上的人儿被宫女换上了一身纯白的绸缎寝衣,安安稳稳地睡着,绣着如意纹的锦衾熨帖地覆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单薄的曲线。
她的脸色没先前那般苍白了,却依然没什么红润之色,空气中又浓又苦的药香昭示着她身上的伤口众多,连锦衾旁边的手上也缠着白布。
这两个月来大大小小的刺杀他也经历过许多,这些日子太平了许多,他才敢派人接她过来,没想到她来京城的第一天便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委实是他的疏忽,他竟没有想到会有人向她下手。
可若真的是那些旧臣暗中找人做的,他们又是怎么知道她的存在的?
他正思索着这些事情,忽然瞧见她羽睫轻颤,嘤咛着似乎要醒来。
琼酥散的药效还在,她似乎连睁开眼睛都有些费力。
须臾几息,她终于睁开了眼睛,清亮如水的眸子里却空洞洞的,缓慢又好奇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最后视线缓缓落到他的身上,慢慢眨了眨眼睛,茫然问道:“你是谁?”
果然如沈方妤所说,因为琼酥散的药效太强,她出现了短暂的失忆。
这反倒让他放松许多。
于是他回答:“你以前唤我‘夫君’……”
她张开了嘴巴,仿佛难以相信:“你是我的夫君?怎么会?”
他反问:“怎么不会?”
“你生的好看,”她说,“我的夫君不可能这么好看?”
“那你要怎么才能相信,我是你的夫君?”
她似乎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傻乎乎的,用那一片混沌的小脑袋努力思索着,不晓得终于想到了什么,忽然羞涩地笑了起来。
“你想到了什么?”他俯下身凑近了她,与她四目相对,用眼睛描绘她潋滟着水波的眼眸,她秀气的鼻子,和微张的唇,他低声蛊惑着她,“同我说说……”
她似乎真的被他蛊惑了,呆呆地看着他,方才所想的话一不留神便从口中说了出来:“你若真是我夫君,那你让我亲一口呀……”
第21章 两清
裴湛从不知她竟还有这样调皮可爱的一面。
明明害羞得要命, 却还是直勾勾地看着他:“敢不敢让我亲一口嘛?”
他忍不住,头往下低了一寸,感受到她清浅的呼吸, 看着她的脸一点一点染上嫰粉色, 像一颗熟透的剥了皮的水蜜桃,诱|惑着他。
他尽量克制着自己不趁人之危:“倘若我现在不是你的夫君呢?”
她闻言有些气恼:“你方才明明说是我的夫君, 现在又说不是,那你到底是还是不是嘛?”
“我本来是, 后来你不喜欢我了,便与我和离了。”他凝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 不舍得放过她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 “所以我现在不是你的夫君了。”
“我不喜欢你?”她显然糊涂了, 努力想了好一会儿, “我怎么会不喜欢你?我好像很喜欢你……”
他心中微微一颤,伸手抚上她的脸, 指腹轻轻婆娑着她莹润的唇, 欲望与理智在脑中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决定做回了君子,放弃了采撷, 低声笑了一下:“你若是清醒着说这话, 我便给你亲了。”
他直起身子, 打算去外面冷静一下,撩起袍子刚要走, 却被她的小手轻轻扯住了衣袍。
明明极小的力道, 却能轻易将他定在原地。
他转过脸去看她, 她一张清瘦的小脸委屈巴巴的,眸子雾蒙蒙地望着他:“我好像想起一点了, 我知道你是谁了……”
嗯?药效散得这么快么?
“你想起我是谁了?”他问。
她嘴角绽出一个甜甜的笑来:“你是陆家二郎,对吗?”
好一个陆二郎!
裴湛气得拂袖离去。
褚瑶的笑容登时凝在脸上,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呆愣了好一会儿,喃喃道:“啊,难道我记错了……”
那他到底是谁啊?
空茫茫的大脑里走马观花似的闪烁着以前的记忆,渐渐地变得清晰,直到所有的事情都在大脑中串联起来,褚瑶想起了自己现在在东宫,她是来看儿子的。
可是她那会儿在纠结什么问题呢?
好似很重要的问题,可是现在突然想不起来了。
罢了罢了,那会儿脑袋糊里糊涂的,鬼知道她在纠结什么。
她从床上坐起,许是琼酥散的药效还在,她并未感觉身上很痛,只是刚下床走了几步,外面值守的宫女许是听到动静便走了进来,忙将她扶回床上:“娘子,殿下说您须得静养,有什么事唤奴婢们来做便是了。”
褚瑶尚不适应被人这般恭敬地伺候着,有些拘谨道:“我只是想去看看鸣哥儿。”
没想到眼前这宫女比她还要局促,莽莽撞撞道:“娘子少待,小皇孙殿下醒了有两刻钟了,奴婢这便去找奶娘将小殿下抱过来。”
“多谢姑娘。”
“娘子不必客气,以后唤我阿圆便是。”阿圆朝她福了福身,这便出去了。
不多时,便听见小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传来,褚瑶翘首看去,奶娘抱着鸣哥儿走了进来,边往褚瑶身边走便握着鸣哥儿的小手向褚瑶打招呼:“鸣哥儿快看,是谁来啦?”
鸣哥儿的小脸上一团懵懂,顺着奶娘指的方向憨憨地看了过来。
褚瑶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儿子,几欲泫然泪下。儿子瘦了,原本肉嘟嘟的铃铛似的脸小了一圈,鼻头红红的,下面还挂着一溜清涕,小下巴上也起了一片红红的疹子。褚瑶心疼坏了,张开手臂,柔声喊他:“鸣哥儿,娘来了,让娘抱抱……”
鸣哥儿依旧怔怔地窝在奶娘怀里,将她看了许久,好像不认识她了一般。
褚瑶往前走了两步,又唤了几声他的名字,小人儿终于将她认出来了,咧嘴笑了一下,露出了两颗小小的牙齿,而后忽然又变了脸色,嘴角往下一撇,哇得一声哭了起来:“娘亲,娘亲……”
他张着小胳膊,向她扑来。
褚瑶顾不得身上的伤,抬手将他抱到怀中,轻声安慰。
小人儿许久没见到她,可是伤心坏了,那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比他刚长出的两颗牙都大。
褚瑶一边哄他,一边跟着一起哭,娘俩哭了好一会儿,小人儿抽抽噎噎的才算哭完。奶娘端来一本温水,褚瑶喂他喝了半杯,拿帕子将那哭得满是鼻涕眼泪的小脸擦干净了,娘俩儿这才开开心心地玩起来。
奶娘同褚瑶说鸣哥儿晚上还是老踢被子,前天晚上不仅踢了被子,还尿了床,她困极了没能及时发现,让他在尿窝里睡了许久,如此便着凉了,一直打喷嚏流清涕。
下巴上的红疹是因为出牙期间牙床发痒总流口水,他人小脾气却大,不肯叫人碰自己的脸,所以才洇出了些许疹子。
“如今娘子你总算来了,瞧瞧鸣哥儿高兴的,是脸也叫擦了,鼻子也叫擦了,”奶娘欣喜道,“若娘子早点过来便好了,咱们哥儿的病兴许早就好了。”
褚瑶抱着鸣哥儿满心的愧疚:“是我对不起鸣哥儿,我以为他在这里一切安好,没想到他竟病了这么久。”
“那娘子这次来,便不走了吗?”
褚瑶低头看着怀中的小人儿,虽然心中万分不舍,却也要接受眼下的现实:“等鸣哥儿的身子好些了,我就回去。”
“唉……”奶娘并不知他们二人和离的实情,只是心中也猜测是太子殿下看不上褚瑶才会抛弃她。“再过几日便是鸣哥儿的周岁生辰宴,听说皇后娘娘要大办,娘子怎么着也得等生辰宴办完再走吧?”
褚瑶见他们这般重视鸣哥儿,很是欣慰:“我原还担心他们会因为我身份低微而不重视鸣哥儿,如今看来是我想多了……”
奶娘见她心思单纯,欲言又止道:“其实哪里是他们重视鸣哥儿,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奶娘一咬牙,索性直说了:“听说是因为皇后娘娘想借这次周岁宴,将各家大臣的女眷聚到一起,给太子殿下选太子妃呢?”
褚瑶一愣,随即自嘲道:“是我想得浅了,他们要借宴席选妃也没什么,他如今贵为太子,确实需要一个女人帮他打理后院……”
“娘子就不着急吗?”奶娘见她一副不嫉不妒的模样,心里都替她着急,“听说昨天是太子殿下亲自将娘子接进宫里来的,我瞧着他心里还是有你的,且鸣哥儿又是你所出,母凭子贵,只要你肯放下身段,对太子殿下主动一些,想必这东宫里也是有你的一席之地的。”
“谢谢你同我说这些,”褚瑶亲了亲鸣哥儿的小脑袋,对于奶娘的话,心中并无多少波澜,“我这次来只是为了照顾鸣哥儿,其他的我什么都没想……”
奶娘见她这般油盐不进的模样,便叹了口气,讪讪的没再多说什么。
鸣哥儿许久未见到娘亲,像是生怕她再不要自己了,一整日都黏着她,下午小厨送来了青菜肉糜粥,以往他连两勺都吃不下,今日竟由着褚瑶喂了小半碗,才抿着小嘴不吃了,奶娘瞧着乐坏了。
小半碗粥显然没填饱他的小肚子,他哼唧哼唧地拱进褚瑶怀里讨奶喝,拱得褚瑶肋骨都疼了,只好叫奶娘抱过去喂了一顿,吃饱餍足后,又爬回褚瑶怀里,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她。
褚瑶被他看得心都化了,侧着身子轻拍着哄着他睡了个黄昏觉。
小人儿睡了不到半个时辰便醒来了,冲她咧嘴一笑,蹲下开始撒尿,将床榻尿湿了一大片。
瞧她这个做娘的,两个月没见,都忘了小人儿现在还是个控制不住拉尿的,只得唤阿圆进来换了床褥,又在床上逗着他玩了一会儿,才给他穿上鞋子,让他去地上撒欢了。
阿圆端了饭菜过来,说是太子殿下特意交待小厨做了一些补血的菜。
褚瑶今日最后一次见裴湛还是服用琼酥散的时候,眼下直到天黑也没再见他,听阿圆提起他,便想着随口问一句,可话未说出口便及时打住:她来宫里本就惹人蜚语,更须谨言慎行,撇清自己与裴湛的关系才是。
于是便默默无言,低头吃饭。
夜深至亥时,鸣哥儿被奶娘抱回去睡觉了。褚瑶本想自己搂着的,但是她前胸后背都有伤,晚上不能保持一个姿势太久,来回翻身怕扰得孩子睡不好,便叫奶娘抱走了。
她因着白日睡了两回,这会儿委实不困,便问阿圆有没有布匹针线,她想给鸣哥儿做件衣裳。
鸣哥儿马上就要满周岁了,她这个做娘的还未给他准备生辰礼物呢。
阿圆说下去找找,褚瑶便坐在床上等着。
她身上的锦衾因为被鸣哥儿尿湿了,所以换成了绒毯,像是个天然的画纸,她在绒毯上勾勒着衣服的纹样,觉得不好看,便拂手抹了去,再重新勾勒……
鸣哥儿生肖属羊,她打算在衣服上绣一个小羊,正专心勾绘着,耳边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她以为是阿圆,便叫她过来看:“你瞧我画的这只小羊好看吗?”
“嗯,”对方说,“好看。”
她听着声音不对,一抬头,发现竟是裴湛。
他面上无波,负着手去瞧绒毯上的纹样,而后又将目光移到她的身上:“怎的还不睡?”
褚瑶有些尴尬:“白日里睡多了,这会儿不困。鸣哥儿快满周岁了,我想给他做件衣服。”
“他的衣服有尚衣局量身定做,你无需费神。”
“可我拿不出其他像样的礼物,只能给他做件衣服……”
“你很喜欢做衣服吗?”
“嗯?”他的语气似乎隐隐有些不悦,但褚瑶也没想太多,“只是亲手缝做一件衣服而已,聊表心意而已……”
他愈发不满:“所以你表露心意的方式,就是给别人做衣服?”
褚瑶一时闹不懂,与他争辩一句:“不是别人,鸣哥儿是我的儿子。”
“那你给江清辞做衣服,是为了什么?”
怎的忽然扯到江清辞身上了?
褚瑶倏忽想起来,洪杉之前提过,他先前给裴湛写信汇报她的一举一动,连她熬夜给江清辞做衣服这件事,也写给了裴湛。
可是这都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他怎的还记着?
“我给江衙内做衣服,是因为他帮我搬家划坏了自己的衣服,我做衣服给他只是为了还他人情罢了……”
“搬家?”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你现在住的新宅,是陆少淮送你的那座吧?”
褚瑶一时语噎,一会儿江清辞一会儿陆少淮的,他这是来翻旧账的么?
可是他们已经和离了,不管是衣服还是宅子,这些都是她的事情,与他这位前夫有什么相干?
她委实提不起兴趣解释,颇为无奈地开口:“不是送,我本不想要的……”
当初知晓那座宅子是陆家的产业,她便不想要,只是后面他派人送了宅契过来,母亲不顾自己意愿按了手印,而她那一千两银子送出去之后,又被他派人默默地送还回来,母亲瞒着她收下,她那会却不知情……
这件事情解释起来太复杂了,况且最终的结果确实是她没花一两银子就住进了那座宅子里,如今那一千两银票纹丝不动地躺在她装着衣服的包袱里,打算找个机会还给陆少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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