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世虽迟钝些,倒也不是笨,迅速会意,悄悄淡出众人,攀着楼梯上楼,去向刘青筠通风报信。
青筠听闻继母来了,脸色微变,迅速收好账册,离开账房,跟等在门外的长世走了个迎面。
“这边还有扇门。”长世道。
二楼的明间是待客之处,放着三对官帽椅,穿过明间往楼梯对面走,另有一扇不显眼的角门,是通向后院的楼梯,后院是橱房、库房、马房、草料间、茅房,以及伙计们休息的地方。
这时,楼下传来周氏和林长安的交谈声,怕是要上楼。
横竖是白天,伙计都在前面忙,长世引着青筠迅速下楼躲进了东厢房。东厢房是库房,堆满各式各样的货物,干燥阴冷,光线昏暗,长世拖了只木箱出来,见那箱子又冷又硬,布满灰尘,便将外杉脱下,垫在箱盖上。
林长世话不多,更不会去过问别人的家事,只说了句:“你先坐,我去外面看看。”便要离开。
却见刘青筠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撑着木箱,艰难坐下。
林长世侧头看了看她的脸,只见那张俏丽的面色惨白,额头渗出细汗,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刘小姐,可是身体不适?”林长世问。
青筠一脸痛苦,轻轻点头:“老毛病,不妨事。”
见她神情痛苦,林长世不敢单独扔下她出去,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恍然大悟,开始从货架上翻箱倒柜起来。
青筠抬头看了长世一眼,想问他在找什么,可她实在太疼,没力气说话。
只见林长世拆开一包油纸,装了些红枣花椒,包起来揣进袖子里,去了隔壁灶房。青筠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此刻也顾不上了,库房里又阴又冷,腹部一阵阵绞痛翻涌,手脚如青石般冰冷,她深陷在一片黑暗里,倚靠着层层堆叠的货箱,环保手臂,将自己蜷缩起来。
她从小性子清冷不讨喜,加之脾气倔强,从不屑于讨好继母,继母为了整治她,常在她月事之际有意将她激怒,然后罚她去佛堂抄经,早几年月月如此。
佛堂阴冷,青砖冰凉,常疼得在佛像前晕厥,落下腹痛的病根更是久治不愈。
直到她十六七岁上,长大了,看穿了继母的伎俩,也懂得了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回回都能忍过那几日。
可她肯退避三舍,继母却得寸进尺,父亲让她管嫁妆,这些嫁妆实则都是生母留下的东西,那些成衣店、当铺、茶楼……无一不被继母更换了人手,掌柜奸猾,伙计刁钻,账目混乱,以为她年少无知好欺骗,想给她留下一座座空壳。
理清账目是当务之急。刘家的东西她不在乎,可属于娘亲的东西,她必须收回来,一砖一瓦也不能落入继母之手。
这家南记商号是父亲与林家合开的新店,掺在她的嫁妆单子里并不起眼,却是个可以躲避周氏耳目的好地方。
眼下周氏“突袭”南记,九成九是冲着她来,为免节外生枝,她只能藏身于此,暂避锋芒。可她现在腹痛难忍,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她早已习惯了置身黑暗和痛楚,一个人苦苦撑着。不知过了多久,库房们被打开,光撒了一地,从光里走出个人。
作者有话说:
推一下预收文:《我亲爹是当朝首辅》、《我与逆子共存亡》
第25章 、端午
她早已习惯了置身黑暗和痛楚, 一个人苦苦撑着。不知过了多久,库房门被打开,光撒了一地, 光里走出个人。
她多希望是母亲, 就像几年前, 每次佛堂的大门打开,阳光刺眼, 她都希望是佛祖显灵, 让母亲接她离开这人间地狱,可次次都是失望,她只能看到继母那张虚伪的脸,佯做痛心的呼喊着她的名字。
这一次倒不同以往, 门外走来的, 是个六尺多高的汉子,腰身挺拔,背阔胸宽,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 迈着小碎步……
青筠满目疑惑, 这人要干什么?
只见林长世嘶着气,将汤碗搁在木箱的另一端, 两手捏住了耳垂。
“趁热喝。”他说:“凉了就不管用了。”
青筠低头一看,原来是汤盛的过满, 易撒, 烫手。
她呆若木鸡。
长世此生头一回被一个女人盯着,局促不安, 一脸窘迫的解释:“你别怕……我……我不是!”
青筠更疑惑了, 不是什么?登徒浪子?显然不太像……
“是家母在世时, 常吩咐我给长姐和大嫂煎这红枣花椒汤,那时花椒很贵,也不是每次都用的上……”长世发现自己离题万里,忙又转了话头:“孟子曰:‘嫂溺,援之以手,权也。’”
青筠呆呆的望着他,腹痛太剧烈,又想笑,精致的五官摆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长世见她这样,自以为唐突了人家,忙又说:“你放心……今天的事我打死都不会往外说,不会损害你的声誉。”
青筠啼笑皆非,谁会打死他逼问这种事……
长世正在原地踟蹰不知怎么办好,却见那青葱般的手指端起汤碗,缓缓送入口中。
他不知从哪里找了只铜盆搁在她手边道:“我去外面不走远,你有事打翻铜盆,我就听见了。”
“好。”她总算吐出一个字。
长世松了口气,去了外面。
周氏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赖在南记足有半个多时辰,东拉西扯,迟迟不肯离开,幸而长安善谈,陪她聊到了最后,直把她聊的口干舌燥没了话题,才心有不甘的离开。
秋池吓得瘫倒在椅子上,长安随手给她倒了杯茶。
她立刻站了起来,且不说她只是一个婢女,就算平辈之间也少有男人给女人倒茶的。
“你怎么了?”长安奇怪的问。
他是家里最小的,何曾经历过男尊女卑的情形,只知要尊敬母亲、尊敬长嫂、尊敬姐姐,得罪了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我,我……”秋池张口结舌半晌,才后知后觉道:“我们小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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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房的大门打开,秋池跑进去拉着青筠手:“小姐,你没事吧?”
青筠喝了红枣花椒汤,身上暖了不少,脸上已经有了些血色,她勉强笑道:“没事,别担心。”
她们回到楼上,房门一关,秋池问:“是林长济把您藏在库房里的吗?”
孤男寡女独处,她生怕青筠受到轻薄。
“他不是林长济。”青筠道。
“什么?”秋池一脸惊讶:“那他是谁?”“应该是林长济的弟弟,林长世。”青筠猜测道。
林长济是长子,可刚刚那男子提到了大嫂,想来是自己之前弄错了。
秋池咕哝着:“怪道怎么看都不像位秀才相公。”
“林家兄弟都是很好的人,眼看到端午了,备一份节礼送来,道声谢。”青筠道。
秋池点头应下。
“不说他了。”青筠岔开了话题:“今早出来时我借口去清园寺烧香祈福,刚刚你又被太太撞了个正着,一会儿我们分头回去。”
“太太能信吗?”秋池不由担心道。
“她故然不信,我现在只求面上过得去。”青筠道:“你也要切切记得,在家里不要冒尖出头,我需要时间,不用太久。”
“知道了,小姐。”秋池干干脆脆的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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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端午,王家和林家凑到一起过。
一大清早,王良拿上斧子去砍柳树条,采河边的新鲜艾蒿、边竹芽和山花椒,长世去集市上买葫芦,年迈的王母也不闲着,拿着针线做五色线,艾叶荷包,捎带手做了个小扫帚挂在门头上,叫扫除瘟灾。
本以为是给林砚准备的,谁知长安也有,王母将五色线拴在他的手脚上,将荷包挂在他的前襟,口中念念有词:“没成丁就是孩子,趋吉避凶,平平安安。”
长安沉默了好一会儿,大姐出嫁,母亲大嫂相继过世,再没人拿他当过孩子。
不过依他的性子,安静不过片刻,就又欢腾起来。王母瞧着他直乐:“改天娶个厉害些的娘子才能治得住你!”
长安笑道:“我要娶,就娶姐姐、大嫂那样的,温柔贤良、腹有诗书的淑女。”
“半本《论语》都背不通顺,淑女也要看得上你才行。”林长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们赶在午饭之前从府城回来了。
“大哥!”长安多日不见长济,心里挂念的紧,冲到院子里拉着长济问长问短。待知道了长济的名次,高兴的险些蹿上房去。
看的林砚频频蹙眉摇头:“淑女怎么可能看得上一只猴儿呢?愁人呀……”
王良和长世也相继回来,把看回来的柳树条一束束的插在大门、二门、和各个屋门的两侧,再配上买回来的葫芦,扎好的笤帚,五颜六色挂满一串。
再把山花椒、艾蒿、边竹芽放在盆里,打一捅井水洗脸,人人都要洗一洗,寓意去瘟疫。
江宁县的习俗,端午不吃粽子,而是卷薄饼。
元祥是北方人,做不出那种薄如绢帛的透明软饼,但他也并不拘泥,一大早烫了面,做北方的春饼代替。
大伙儿围着四仙桌一起帮忙,不多时,林砚的小脸上沾满面粉,长安去帮他擦,不知有心还是无意,越擦越多,未几便擦成了花猫,众人笑作一团。
发好的面团被切成小剂子,两个小剂子中间抹油,擀成一个薄饼,拿到灶上去烙,热腾腾的薄饼面香四溢,可以一层层揭开,裹上绿豆芽、韭菜、肉丝、蛋丝、香菇,一口咬下去,薄饼有嚼劲,豆芽脆爽,香菇丝、肉丝醇厚鲜香,配上一碗莴苣叶蚕豆粥,便觉饥渴顿消,简直是人间美味。
林长安盛出一碗粥,留下一沓薄饼和一碟酱肉、菜丝,用竹饭罩罩起来搁在一边,那是给姐姐毓秀留出来的,曾有一年端午姐姐回来过,此后每逢端午,三兄弟都会留出一份薄饼等她回家,尽管希望渺茫。
林砚看在眼里,心头一阵酸楚。
酒足饭饱,趁众人收桌子时,他问王善:“二哥,托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王善将一对鬓簪交给林砚,道:“已经有眉目了,人就养在东交巷,这几日确定了,再跟师父禀报。”
林砚接过来看看,目光益发冷冽。他在暗中调查周兆平丧行败德的证据,不将林毓秀全须全尾的送回来,他就等着身败名裂。
第26章 、毓秀(上)
正说着话, 忽听砰的一声,有不速之客闯进二院。
众人探头一看,竟是林荣礼, 一手抱着酒壶, 昏沉沉醉醺醺的闯了进来。
“老大!林长济!你给我出来!”他打着酒嗝, 言语含糊,中气却很足。
林长济站在了屋门口, 朝他施一礼:“二叔。”
“你……你你你……”林荣礼指着他的鼻子“你”了半天:“你们打着你二叔我的名义开了商号, 买了宅子,热热闹闹过起日子来……你有钱去府城考试,有钱供长民读书,给你二婶妹妹们买布料衣裳、胭脂水粉, 偏就不知道给你二叔买坛子酒啊!你个白眼狼!”
林长济一脸无奈的看着他:“二叔, 你醉了,进屋歇一会儿吧。”
“你以为我是你……文弱书生,不胜杯杓,”林荣礼发出一声怪笑, “你也知道读书无用, 颠颠的做起生意来,怎么我让林长民去当学徒学个手艺, 你非上蹿下跳的拦着?跟你老子一样,只顾自个儿好活, 不见得别人好!”
林长济面色铁青, 只想命长世长安再将他打出去一次。
这时林砚走来,端着一杯热腾腾的茶。
林荣礼踉跄几步, 还以为是小侄孙给他送茶呢, 嘿嘿笑道:“还不如个孩子懂事体……”
林砚却说:“二叔, 抱我一下。”
林长世长得高,弯腰一把将他抱起来,瞬间高了林荣礼两个头。他一抬手,连汤带茶泼在林荣礼的脸上,烫的他“哎呀”一声捂住了脸。
“小兔崽子你……”林荣礼刚一直起身,林砚一记耳光甩在他的脸上。
“清醒些了没有!”林砚冷声问。林荣礼捂着半张脸怒急了,挥手就要打。
可长世抱着林砚退回屋里,长济和长安生拦住了他。
“老大,你管不管,管不管!”林荣礼叫嚣着:“你再惯着,他都敢骑在长辈头上拉屎了!”
长安反问:“二叔,为老不尊则为幼不敬,他怎么不打我们呀?”
“你……你你你……”林荣礼怒指着他,论起嘴皮子他又说不过,气的原地跌撞,险些摊道。
林长济招呼王氏兄弟:“二叔醉了,扶他去厢房睡会儿。”
林荣礼便骂骂咧咧的被“请”去了厢房。
回到堂屋,林砚仍坐在椅子上生气:“这忘八的畜生,我当初就不该把他爹生出来。”
林长济一听,这火气都追溯到祖父辈了,啼笑皆非道:“其实二叔不喝酒的时候,没这么糊涂。”
后半句他没说,林荣礼极少有不喝酒的时候……
林砚哪里听得进这些,直想把自他而下的儿孙统统刨出来鞭尸。
傍晚,王氏兄弟带着老母回东柳巷去了,林荣礼抱着酒壶鼾声如雷,怎么也叫不醒,长安只得去他家与二婶知会一声,让她不要担心。
其实二婶这些年早就厌倦的很了,从不担心二叔,随他醉倒在什么地方,回得来回不来,与她与家都别无二致。她只对小辈们好,给长安装了一屉新出锅的五毒饼,嘱咐他们今日不要下水,不要招惹五毒。
长安回到家,元祥刚刚将大门落闩,又听闻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什么人如此无礼。”元祥一脸不悦的打开门,一个簪发凌乱的女子险些扑到他身上,他忙搀住那女子,待她站稳后迅速松手:“您找哪一位啊?”
女子嚷着见林家大爷。
林长济从二门出来,瞧她眼生,又见她虽做妇人打扮,看上去却与长安差不多大,不由心生恻隐:“你是?”
女子登时跪地:“林大爷,我是周府周兆平周二爷的姨娘,我们二奶奶被关起来了,您快去救救他。”
林长济大惊,林砚和长世长安也闻声出来,见是周兆平的妾室,便七嘴八舌的问:“怎么回事?”
“就在刚刚,二爷对我们奶奶大打出手,二奶奶打不过他,我冲过去帮忙,不留神将二爷给打伤了。”她说:“他们将我们关在柴房,柴房角落有个狗洞,二奶奶受惊腿软,我只好只身逃出来报信。”
林长济攥紧了拳头,对元祥道:“带她去堂屋稍坐。”
他疾步往院里走,一边道:“长世长安,我们更衣,去周家。”
两兄弟应着,分头回房更换出门的衣裳。林砚也不闲着,回房取了那对鬓簪揣在袖中,跟着长济出来。
“谁啊?”林荣礼被吵醒,抱着酒壶出来问元祥:“吵什么吵?”
“周姑爷对姑奶奶大打出手,周家还把她关到柴房里去了。”元祥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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