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公司离开,回到家,随便煮了碗面填饱肚子。
午睡睡了两个小时,梦到了许多人,许多事。前尘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扑面而来,重重捶打着俞早的胸口。
她吐息困难,几欲窒息。
直到手机铃声将她吵醒。
她靠在床头缓了十来分钟,紧接着收拾东西去墓园。
小粉车驶出小区,犹如过江之鲫,流畅汇入主干道车流。
开出百来米后,俞早接到宁檬的电话。
她戴上蓝牙耳机接听,“檬檬?”
一开口,声带像是堵了把沙子,嗓音又粗又哑。
吞咽两下,喉咙更是疼得厉害。
好家伙,一觉醒来,扁桃体发炎了!
听到她这管声线,宁檬吓了一跳,忙不迭问:“枣,你嗓子怎么了?”
俞早:“没事,扁桃体发炎了,小毛病。”
宁檬:“这天太冷了,你是不是感冒了呀?赶紧泡杯板蓝根喝。”
“等我回去我就泡起来喝。”俞早扶稳方向盘,专注盯着前方路况。
“你去给你爸扫墓了?”宁檬一秒get到闺蜜行踪。
“嗯,在路上。”
“我刚从山上下来,我现在去找你。”
“别麻烦了檬檬,我想一个人去看我爸。”
宁檬明显不放心,追问一句:“你可以吗?”
“可以,不用担心。”
“那我晚上回来陪你睡。”
“不用了,你好好陪你爸妈。”
“那你有事给我打电话。”
“好。”
多年闺蜜,俞早从来不会跟宁檬客气。她说不需要人陪,那就真的不需要。她想一个人和父亲说说话。
父亲和爷爷奶奶葬在一起,都长眠于西郊墓园。
当初母亲图省钱,想把父亲葬在另外一个小墓园。是俞早坚持,和母亲大吵了一架,母亲才让步,把父亲葬在西郊墓园。
父亲这一生太苦了,年幼丧父,和寡母相依为命,艰难成长。娶了一个不爱他的妻子,常年奔波劳碌,没感受到任何关爱。后面又身染重病,治愈无望。缠绵病榻之时,还要承受妻子出轨的打击。
这样苦的一个人,希望到了另一个世界,他可以和亲人团聚,享受亲情,过得幸福。
父亲的墓前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人来过。
母亲前几年还愿意做做表面功夫,趁着清明冬至给亡夫上柱香啥的。这两年连表面功夫都不屑做了。
俞早早前刷到过一个医学科普视频——
人死亡后,身体会发生什么变化?
死亡1分钟:身体皮肤开始变色。
死亡3分钟:脑细胞成批死亡,思维停止。
死后1小时:身体开始变冷。
死后24小时:内脏开始腐烂。
死后3到5天:身体开始浮肿。
死后几周:指甲和牙齿脱落。
死后1个月:开始液化。
死后一年:回归自然。【注①】
能证明你存在的,只剩下墓园里那块冷冰冰的墓碑。
今年是父亲离世的第十年,身边所有人都将他遗忘,他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俞早真的很怕,再过个五年十年,连她的记忆也开始模糊,父亲就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她把菊花放在墓前,哑声开口:“爸,我来看你了,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啊……”
——
俞早在父亲的墓前坐了半个小时。直至手脚冰冷,全身僵硬,就连睫毛都染上点点晶莹。
四点半,她离开墓园。
坐进车里,她哈了哈气,使劲儿搓冻僵的手指,哆嗦着去开空调。
暖流倾泻而出,慢慢盈满空间,车内的温度逐渐升高。
俞早的身体慢慢回暖,手和脚也终于有了知觉。
睫毛上沾染的雪片遇热融化,快速化成几滴水珠。
她缓缓闭上双眼,任由它们落了下来。
雪下得更大了,像是扯破了的柳絮,漫天飞舞。房顶和树梢铺了薄薄的一层。
雪天路滑,开了大半个小时才到堰山。
天色擦黑,路灯将整座城市点亮。灯火微茫,自高处落下,宛如坠落人间的银河。
车子顺利开进小区南门,在单元楼前,俞早透过风挡意外撞见一抹熟悉英挺的身影。年轻的男人手执黑伞,雪花落满肩头,一身料峭清寒。
脑子里蓦地飘过两句话——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注②】
同一时间,手机发出“滴滴”两声响,屏幕由暗转亮。
一条微信醒目地挂在通知栏——
宁檬:【枣,我知道你今天很难过,让祁谨川陪陪你。】
第23章 老闺蜜 (23)
老闺蜜(23)
风刮得很紧, 雪沫子漫天飞舞,仿佛有人往天上倒了一大包棉絮。
棉絮在路灯下翻滚,越飘越密, 越飘越急。
俞早僵坐在车里,双手无意识地握紧方向盘,不自觉用力, 手背青筋突起,时隐时现。
她扪心自问:“我需要祁谨川陪吗?”
答案是需要。
何小穗说得一点没错, 人生在世, 及时行乐,想吃啥吃啥, 想做什么做什么, 该旅游旅游,该睡男神睡男神,千万别有那么重的思想包袱。这操.蛋的人生意外频发, 鬼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搞不好下一秒就宕机了。
父亲那样勤劳善良的一个人,命运照样没放过他, 让他受尽病痛折磨不说, 缠绵病榻时,还要亲眼目睹妻子出轨, 肉.体和心理的双重打击。弥留之际,床前空无一人,抱憾而终。
何小穗堂哥那么优秀的年轻人, 他的人生本该一片光明, 最后还不是没强过命运,年纪轻轻就走了。
再来说何小穗, 这姑娘随便查个脑CT,居然查出了瘤子。瘤子割完,工作也没了。
今年冬天这么冷,她瘦弱的小身板如何扛得住?
而俞早自己呢?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后面奶奶也走了,无人疼爱,这么多年一直孤苦伶仃,踽踽独行。
工作多年,累死累活的,好不容易存钱买了套房,每个月又被房贷压得喘不过气来。不敢生病,不敢请假,省吃俭用,埋头苦干,彻底变成了职场机器,麻木而机械。
生活恶劣又无情,让人无处遁逃。她像是被困在漆黑的瓮里,白天黑夜没有区别。逼得她时常想嚎啕大哭一场。可临到头却是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人而为人,实在太苦。若是有下辈子,这人世她绝对不来了。宁愿做阴曹地府的一缕游魂,也永不投身为人。
她真的太累太累了,疲惫感波及身体的每一寸,像是冬天阳光底下的冰块,不管怎么晒都晒不化。
她需要人陪伴,需要靠近光源,去汲取温暖。
此刻,俞早清醒而冷静,她伸出右手毫不犹豫摁下喇叭。
“嘟嘟嘟……”
一大串沉闷嘹亮的声响从天而降,徒然撞破凛冽寒冬。
男人闻声回头,漆亮目光好似一团烈火,足以驱散一切严寒。
俞早卑劣地想:就让祁谨川陪陪自己吧!
这个冬天实在太冷了,她这只苟延残喘的蜗牛迫不及待想要靠近温暖的热源。
后悔是明天的事情,当下她只想及时行乐。
——
祁谨川收了伞,弯腰坐进车里,伸手弹了弹大衣上沾染的雪花。
本就深沉的藏青色过了雪水,颜色愈加灰暗。而他清俊的五官也被衬得越发深刻。
两人相顾无言,沉默数秒。
俞早张了张嘴,声带嘶哑,“等很久了?”
祁谨川一听她的声音,当即皱起眉头,“你感冒了?”
“扁桃体发炎,没大碍。”
她注视他浓黑如墨的眸子,一字一句问:“你等很久了?”
祁谨川摇摇头,“十来分钟,不算久。”
“这个给你。”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只熊猫玩偶。
俞早这才注意到他刚刚手里一直拎着一只购物袋,袋子里装了这玩意儿。
“花花?!”她眼睛一亮,晦暗的脸上总算浮现出一点其他神色。
祁谨川:“上次在医院就想给你,结果你先回去了。”
俞早有点后悔,早知道这人要送她花花,她就留下来等他下班了。
在顶流女明星面前,她真的很难把持住自己。
“为什么要送我这个?”她把玩偶抱在怀里。
玩偶的绒毛柔软又厚实,入手一片温暖,她抱住就舍不得放。
“想着你应该会喜欢,我就买了。”
俞早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说那个莫名其妙的吻是他错把她当成了前女友。那么这个玩偶呢?
间隔数秒,她才干巴巴的挤出一句谢谢。
她不问他为什么会来。
他也不说接下去要干什么。
心照不宣,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就这么安静坐了几分钟。俞早把玩偶放在后座,再次迎上祁谨川的视线,语调从容和缓,“祁谨川,你会烧饭吗?”
男人怔神数秒,随后点点头。
援非期间,吃不惯当地伙食,被迫自己动手。三年下来,早就锻炼出了一身厨艺,山珍海味他可能整不了,不过普通的家常菜根本不在话下。
“那会烧带鱼吗?”她眨了眨大眼睛,明亮清澈的瞳眸里写满期待。
祁谨川福至心灵,“椒盐带鱼?”
那天和俞早从植物园回来,他们在一家小餐馆吃晚饭,他记得她当时就点了份椒盐带鱼。
“不一定非得是椒盐带鱼,红烧带鱼也行。”
祁谨川即刻做出决定:“我给你做萝卜丝烧带鱼。”
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俞早怔了一下,又道:“那就谢谢了。”
祁谨川:“家里有食材吗?”
俞早摇摇头,“没有。”
“那先去趟超市。”他一锤定音,
冬至,也称鬼节。人们早早归家,很少外出。天一黑,路上行人肉眼可见变少了。
俞早和祁谨川一起前去小区附近的沃尔玛。
超市里很冷清,顾客没看到几个,全然不复往日热闹。
清明,冬至,国人最敬畏的两个节气。
推了辆购物车,两人直奔冰货区。
祁谨川挑了一条个头硕大,肉质肥厚的带鱼。工作人员称重后,开始处理鱼身和内脏。
两人站在一旁等。
俞早眼睁睁看着案板上的带鱼被剁掉鱼头,扒光鱼鳍,剖开肚子,取出内脏,最后砍成一小块一小块,装进透明塑料袋。袋子里渗出一摊鲜红血水。
父亲曾经也是这样清理带鱼的。
五指收紧,俞早用力握住手机,慢吞吞开口:“我爸爸生前是海员,有一年过年,他带回来一条两米长的带鱼。那是我见过最长的带鱼。我震惊坏了,把邻居小朋友都叫到家里观赏。那条鱼一顿吃不完,奶奶就把它抹上盐腌了,一家人吃了大半年。”
人的记忆往往与食物相伴,我们的亲人赋予了食物特殊的意义。
对于俞早来说,带鱼意义非凡。一位父亲对女儿无言的爱,全在带鱼身上了。
今日冬至,看来这姑娘是想父亲了。
男人站在暖意融融的灯下,眉目温柔,“我可能烧不出你爸的味道,但我尽力。”
“不用勉强,没有人能烧出我爸的味道。”俞早笑容极淡,内心一片小裙。
犹记得母亲嫁给郭叔叔后,在他们的婚宴上,郭叔叔当着众人的面郑重地对俞早说:“枣枣,以后我就是你的爸爸,我一定会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的。”
底下响起一片掌声,众人拍手叫好。
俞早挤不出笑容,心脏瓣膜被狠狠撕开,血肉模糊。
她内心只觉得可笑,亲妈都没把她当亲生的,遑论是继父?
父亲就是父亲,没人可以替代父亲在她心目中的位置。
选完带鱼,祁谨川又去挑了一根新鲜萝卜。除此之外,还有葱姜蒜、辣椒、花椒这些调味料。
既然要下厨,当然不可能只烧一个菜。他又拿了些其他蔬菜。
杂七杂八买了一大堆,最后去结账。
没几个人,很快就轮到他们。
俞早把购物车里的食材一样一样拿到收银台上,收银员举着扫码枪扫,机器滴滴滴响个不停。
余光瞥到手边的货架,她扭头对祁谨川小声说:“我有点渴,能帮我去拿一瓶矿泉水吗?”
祁谨川不疑有他,转头走向一旁的冰柜。
她眼疾手快从货架上拿了一盒计.生用品丢给收银员。
收银员不免多看了她一眼。
俞早视若无睹,一脸平静。
东西扫码后被装进购物袋。
你问俞早紧张吗?
不,她根本不紧张。
她今晚就是要干坏事。
买完食材,两人一起走出超市。
雪未歇,洋洋洒洒,满城风雪迷离。
初雪有这样的规模,着实让南方人惊喜。
祁谨川撑开黑伞,侧眸瞥一眼俞早,“走吧。”
俞早点点头,主动走到伞下。
祁谨川要拎东西,俞早主动替他撑伞。
他个子太高,怕伞碰到他头,她不得不伸长手臂努力举高。
走了几步,见她实在举得吃力,祁谨川接过伞,“我来撑,你离我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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