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谢停舟已是多年未曾踏足过,他扫视过墙上的画。
“身为帝王,最不能容许的就是有人自以为聪明,凌驾于皇权之上,皇帝怎能允许自己被人牵着鼻子走。”
沈妤默了默,这一刻,她忽然不想辩驳。
谢停舟转身看她,“不说话了?不是安排得很漂亮吗?先是去峇山书院参加春日诗会,挑动寒门子弟,寒门子弟一旦起事,国子监的岂能坐得住?”
“你打的好算盘。”他目色微凉,一步一步走近她,“我该说你聪明还是该说你笨?你让他们去当出头鸟,逼得皇帝下不来台,你以为同绪帝看不出来是有人在挑事吗?”
“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沈妤涩声问。
“今日。”
谢停舟之前就觉得奇怪,她接连去了三次峇山书院,他原以为书院里有她的旧友,直到今日书院和国子监的学生齐齐动作,他才猜测她在中间起了一环至关重要的作用。
他当真是小看她了,知人善用,仅凭一己之力就能掀起如此大的动静。
谢停舟已经站到她面前,微敛的眸子里暗藏锋芒。
他问:“一旦查到你身上,你又该如何应对?”
沈妤被他困在逼仄的空间里,一仰头就是他的气息。
她转开脸说:“我很谨慎,不会查到我身上,就算真查到我身上了,我也不会连累你,到时候你把我推出去,就说受我蒙蔽。”
谢停舟的呼吸蓦地重了,下颌紧绷,被她这句话气得太阳穴突突地疼。
她以为他在乎的是会不会被连累吗?
“沈妤。”他捏着她的脸转过来,与他四目相对。
“你以为我怕受你连累?这事就算是我做的,同绪帝岂敢动我,可他会动你!”他忽地扬声。
沈妤的双眼突然被他眼中的东西给灼痛了。
她的手掌贴着身后的门,手指蜷缩起来,指甲在门上刮出轻微的响声。
“你在紧张。”谢停舟步步紧逼,“你紧张什么?”
那晚月下的旖旎,他们心照不宣,彼此不多一言。
只是今日忽然就有点失控了。
沈妤咽了咽口水,“我紧张既能被你发现,那别人也有可能发现。”
谢停舟放开她,“现在知道怕了?”
他捻了捻袖下的指尖,细腻柔滑的触感经久不散。
第102章 以身相许
沈妤抿了抿唇,“我是怕连累你。”
“巧言令色。”
谢停舟嘴上训斥,眼神却一下软了下来,“只知前路却不知善后,还要人来替你擦……”
“擦屁股。”沈妤接上他没说完的话。
谢停舟垂眸看着她,个子刚过他肩膀,还是个没完全长开的小姑娘。
“善后的事已替你做了,只是你接连去峇山书院,那里的人定然已经认识你,短期内少出门走动,谨防被人盯上。”
沈妤乖巧应声,走近了说:“我还有一事想问。”
谢停舟:“何事?”
“今日这事闹得大,那些学生没事吧?”
她虽把那些学生拉进这一环,但她到底不是冷情之人,心里多少有些担心他们的安危。
“你说呢?”谢停舟侧头斜睥她一眼,“皇帝岂是那么好拿捏的?上千学生逼迫他下令,哪个帝王咽得下这口气。”
“可是……”沈妤皱眉道:“皇帝一旦下令责罚,必会引起民愤。”
谢停舟不禁多打量了她两眼,可见她并非瞻头不顾尾,是经过一番思量的。
“同绪帝不下令,有的是人替他分忧,禁军统领下令拿了几名领头的学生,每人打了二十大板杀鸡儆猴,回头再向皇上请罪。”
沈妤咬牙,“皇帝养的好狗。”
既帮同绪帝咬了人,同绪帝只要象征性惩罚一下,又能从中撇清关系。
“你到底同那些学生说了什么?”谢停舟问:“这样的威逼他们也没退。”
沈妤说:“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并没有说任何煽动性的言语,不过是把我在边关的所见所闻讲了一些罢了。”
并非煽动,而是那些学生心中,本就抱着一颗正义之心。
文人虽不能上阵杀敌,但文人的笔如同武者的刀,有时甚至比刀更为锋利。
大周有难,学生们岂能坐视不理。
谢停舟赞同颔首,“成大事者,若是困于一些琐碎与小节,只会止步不前。”
“可我能成什么大事呢?”
沈妤苦恼地轻“啧”了一声,趴在桌上说:“你说奇不奇怪,我爹总在梦里说我能救下更多的人,可我不知道我还能救谁。”
谢停舟道:“巧了,一位高僧也曾和我说过同样的话。”
“真的?”沈妤惊奇道:“那你救下了吗?”
谢停舟斜她一
眼,“你说我救了你多少次?”
沈妤撇嘴,“殿下的大恩大德,沈妤无以为报。”
谢停舟轻哼了一声,“无以为报,便不准备报了?”
他缓步踱至书架前,指尖从书架上一一划过。
那手指修长如玉,指间有薄薄的笔茧,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
“并非不报。”沈妤从他手上收回目光,想了想说:“只是你什么都不缺,而我拥有的却不多,不知道能给你什么。”
谢停舟划动的手指停住,他侧头看过去,“你怎知你有的就不是我想要的?”
“是吗?”
“是。”谢停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
民间常言无以为报便以身相许,她若是以身相许,倒是觉得占了谢停舟便宜。
沈妤瞳仁轻轻转了转,思索片刻后,重重点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沈妤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但我现在还不能给你。”
谢停舟呼吸一下轻了,心里有些许紧张,解释道:“我并非挟恩图报,逼迫于你。”
“我明白的。”沈妤说:“只是我如今带在身上的银票不多,小钱殿下定然看不上,盛京的铺子也不便支取大笔的银子,待我修书一封送往……”
“沈妤!”谢停舟出声警告。
沈妤一头雾水,“怎么了?”
谢停舟冷笑,“你准备用多少银子来酬谢我?”
沈妤正色道:“殿下的大恩大德,再多的银子也无以为报,我准备拿一百万两当作酬谢,你若是嫌少的话,还可以往上涨涨。”
“沈小姐出手就是百万,这么大的手笔,我怎敢嫌少。”
百万是多少?
大周在开平年间一年的税银为一千五百万两至两千万两,那是大周的鼎盛时期,已是两百年前的盛况。
如今一朝不如一朝,去岁整年的的税收还不到五百万两,国库亏空巨大。
她张口就是百万两银子,一百万两能养活边境多少将士了,可见河州陆氏已经富到了何种程度。
沈妤又不傻,听得出他这句话的好赖,赔笑说:“就是薄有点家产而已。”
谢停舟抬手压了压眉心。
“你又头疼了吗?”沈妤连忙问。
是,头疼,给她气的。
谢停舟觉得自己需要缓一缓,明明如此聪慧的人,怎
么现如今却如木头一般。
“要不要叫大夫?”
谢停舟:“不必。”
沈妤见谢停舟并没有脸色不佳,瞧着脸色还有些好,放下心来。
“我外祖母也时常头疼,大夫说人年纪大了就是这样。”
谢停舟放下手,“你到底是在安慰我还是在讽刺我年纪大?”
沈妤连忙解释:“我没那个意思。”
谢停舟吐了口气望向窗外,这几日盛京频频下雨,窗户的明瓦上都结了潮气。
他又抬手摸了摸书架,随手从里面抽出一本来。
沈妤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垂下眼帘时忽然想起不对,她放的那些春|宫图还夹在里面,谁知道谢停舟抽到的是哪一本?
“别——翻——”沈妤大声喊道。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放慢了速度,她看到谢停舟修长如玉的指已经捻开了书页,然后薄冷的眼皮徐徐掀起,朝着她看过来。
谢停舟刚一翻开书,只见一个人影撑着书桌从上面一跃而来。
谢停舟下意识觉得不对,在沈妤伸手来夺书时手一抬,“干什么?”
沈妤慌张地看抬头看着她够不着的书,“这书不好。”
谢停舟半笑不笑,“这书怎么个不好法?”
“这书潮了,没晒过,回头我晒干了再给你看。”
沈妤想抢,谢停舟却把书藏到了身后,她往左,他便往右藏,她往右他便往左。
谢停舟直觉这书没那么简单,举起来随意翻开一页,垂眸笑睨着她。
沈妤头也不敢抬,心道丢人丢大了,就听谢停舟问:“担心我笑你看话本子?”
沈妤蓦地抬起头,愣了一瞬后点头,“是啊,怕你笑我不务正业。”
谢停舟随意翻了两页,书一合,放回了书架上。
沈妤松了口气,担心谢停舟继续翻,赶忙从桌上倒了杯茶递过去。
“殿下喝茶。”
谢停舟接过来,扫了一眼茶盏,“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是下了毒还是有事相求?”
“就没有别的可能?”
谢停舟眼皮一抬,“还有什么可能?”
“比如……”沈妤拉长了调子,“比如茶已经冷了,意味着我在赶客了。”
那石青色的身影一转,转眼就消失在了门口,没见他端着茶碗,喉间逸出笑来。
“没规没矩。”
第103章 暴雨来临前
寅时五刻,天还没亮,朝官开始陆陆续续上朝。
宫门三重,朝官应在第一道门前下马。
首辅江元青年事已高,同绪帝特许他可乘马车进宫,但江元青为人一丝不苟,视礼法如命,从不享优待,日日都同其他朝官一起步行至宣辉殿。
江敛之亲自扶了江元青下马车。
江元青抬眸望去,宫门前跪了黑压压的一片。
这些学子从昨日上朝跪到现在,有些撑不住倒下的,已由人搀了下去,中间留下些稀稀拉拉的空隙。
昨日下朝时江元青便有过规劝,奈何他们不听
江元青摇了摇头,挣开江敛之扶他的手,背脊挺直地走向宫门。
“首辅大人!”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呼喊。
江元青回头,抬手制止准备开口的江敛之,扫过众人时目光沉稳且威严。
人群中一人从地上爬起来,跪得太久双腿麻木,踉踉跄跄地走过去,在离江元青三丈远地地方提起袍子重新跪了下来。
“首辅大人。”那名学生背脊挺直,抬首道:“大周屹立数百年,出过无数位英雄将领,他们血洒边关,以骨血铸起了大周的铜墙铁壁。”
“燕凉关战败数月,十万英魂无法安息,学生们受他们庇佑,奸佞一日不清,学生们夜不能寐。”
“而今学生们在此跪请,请圣上给十万英魂一个公道。”
江元清沉声道:“陛下必会彻查此案,你们如今在这里,是在逼迫圣上。”
学生昂起头,“既是彻查,奸佞入狱月余,为何迟迟没有动静?”
江元青沉默了,此事他在内阁议事时提过,陛下并未给出回应,君心难测,同绪帝如何想的连他们这些跟随多年的老臣也摸不透。
学生愤然道:“也请世人都睁开眼,看看这大周摇摇欲坠的江山。”
“慎言!
”江元青怒斥。
“奸佞当道,如不严惩,国法何存!”
身后学生义愤填膺:“国法何存!”
江元青冷声呵斥,“你可知妄图左右圣上决议是何罪名?”
“学生知晓!”
江元青皱着眉,见那学生缓缓起身,心中陡然觉得不对。
“武死战,沈将军先驱在前,学生愿以血肉,唤醒沉睡的万千百姓!”
江元青怒目圆睁:“拦住他!”
……
天色渐亮,青朴居外急匆匆奔来一人。
“殿下醒了吗?”来人张口就问。
近卫跟着他一道进门,边说:“殿下昨夜睡得晚,不知醒了没有。”
行到院中,檐下的兮风和来人对视了一眼,转身轻叩门扉。
“殿下,宫里来消息了。”
屋内传来谢停舟疏懒的声音,“进来吧。”
谢停舟刚醒,还未起身,拢着外袍坐在床沿。
暗卫也分岗,有的负责保护安全,有的负责搜集情报,来人正是负责情报的暗卫。
暗卫单膝跪地,“那些学子昨夜一夜未散,今晨上朝时,一名学子在宫门外叫住首辅江元青,一番慷慨陈词后,一头撞死在了宫门外。”
谢停舟捏眉的手倏然顿住,“然后呢?”
暗卫继续说:“进二重门时,又有一名国子监的学生撞死。”
谢停舟呼吸沉了沉,半晌没说话。
暗卫说:“陛下被气得倒下了,宣了太医,罢了今日早朝,又下令明日早朝时殿审。”
殿审,意为把案子拉到奉天殿来审,皇帝和所有朝官一同听审。
意味着同绪帝向数千士子妥协。
院中响起几人说话的声音,谢停舟听见其中一个声音,蹙了蹙眉说:“让她进来。”
沈妤跨进门,谢停舟已起
身,拢着衣襟从屏风后走出来。
“明日早朝殿审。”
沈妤睁大了眼,“皇帝就这样妥协了?发生了什么事?”
谢停舟看着她,“两名学生死谏,血洒承天门。”
沈妤愣了愣,眼睫缓缓垂了下来。
谢停舟盯着她的脸,摆了摆手,兮风和暗卫立刻退了下去。
谢停舟悠悠道:“你也不用因此而自责,大周数百年的根基,早已经烂透了,贪官横行,各地流民成千上万,你以为学生不清楚吗?燕凉关一案不过是个引子,那些学生死谏的并非仅仅是燕凉关,他们谏的是忠义。”
沈妤侧头看向谢停舟,其实她比自己想象中更为冷静。
“案子拖到现在,到底是查不清还是不能查?或是查出的结果不能公诸于世?”
谢停舟眸光动了动,回头看向她,两人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心照不宣。
沈妤走过去,仰头说:“同绪帝既然下令明日殿审,那就是案子已经出了结果,可是,为什么拖到了现在呢?究竟是什么结果让他扛着众议也拖到了如今?”
“明日就能知道结果。”谢停舟安慰道:“如今猜再多也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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