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妤点了点头,思绪平静了一些,又想起那两名死谏的学子来。
“我想给那两名学子的家人一些补偿。”
“我说过,他们死谏是他们的选择,你无需自责。”谢停舟说。
沈妤摇头说:“我不自责,人各有志,我不过是讲了边关实见,并没有做半分渲染,他们愿以仁心报国,我心中敬佩,所以我也愿出一分力,替他们照料家属。”
谢停舟缓缓点了点头,走到窗前望着那满院的苍翠。
疾风簌簌卷过林间,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你看着吧。”谢停舟目色沉缓,“今日死谏只是一个开始,大周的遮羞布,就快要被撕开了。”
第104章 殿审
同绪一十八年二月初十,这是继同绪元年以来的首次殿审。
太阳才刚刚露脸,文武百官点卯上朝。
谢停舟立在殿上,回头看了一眼。
原户部尚书葛良吉被押上宣辉殿,狱中的日子已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重枷加身,进殿时他却挣开了架着他的狱丞,依旧挺直了背脊自己迈了进来。
这是葛良吉此生最后一次进宣辉殿,他自己很清楚这一点。
殿审开始,殿中百官在大理寺卿一桩桩诉罪中骇然失色。
“前户部尚书葛良吉,勾结奸佞梁建方,残害忠良,致使燕凉关战败,你认是不认?”
葛良吉叩首点地,“认。”
“同绪一十七年九月初十,骠骑将军沈仲安及云麾将军沈昭率兵出征燕凉关,你收买梁建方,让他务必上此战必败,于是勾结西厥,透露我方军报及布阵图,可有此事?”
殿中无人应声,所有人都朝着葛良吉看去。
“可有此事?!”大理寺卿的声音在殿中回响。
葛良吉缓缓抬头,皲裂的嘴唇微启,坚定道:“没有。”
满堂哗然,连大理寺卿于宏义也大惊失色,没想到葛良吉竟敢当庭翻供,不由转了转头,想向大殿上方的銮座上看去。
他忍住了,仅仅只是微微侧了侧头,又看向葛良吉。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当庭翻供的葛良吉身上,没人注意到他这个动作,除了谢停舟。
谢停舟看向銮座上的同绪帝。
年迈的的同绪帝双唇抿紧,他怒视着跪在下面的葛良吉,眼中释放出无形的压力,就如同殿中的其他人一般。
谢停舟垂下眼帘,掩住了眸中的情绪。
葛良吉抬起头望向銮座,忽而扬声道:“陛下,罪人葛良吉留有罪己书一封,望陛下允我自陈。”
同绪帝道:“准。”
葛良吉道:“同绪一十七年九月初十,骠骑将军沈仲安及云麾将军沈昭率兵出征
燕凉关,我与沈仲安父子结仇多年,认为此次是除掉他的好机会,于是联合梁建方一起,设了一计。”
于宏义问:“你与沈将军所结何仇?”
葛良吉道:“所结何仇已在罪己书中详示,便不在殿上浪费陛下与诸位大人的时间了,但我并没有勾结西厥人,我只是让梁建方在粮草上下药,谁知粮草在路上出了问题,迟迟不到,导致此计划失败,于是梁建方自作主张勾结西厥人,此计也被识破,最终只能闭门。”
“原本此战一败,只需算在西厥人头上,梁建方只需说闭城锁门是为了保关内百姓,此计定然万无一失,谁知北临世子带着青云卫赶到了。”
“我担心事情败露,便在上京途中设伏,原以为已经灭了梁建方的口,谁知梁建方早就被世子从另一条路送进了京中。”
一番陈词与事件紧密相连,毫无漏洞,加上梁建方已死,似乎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他的人。
大理寺卿于宏义沉声问:“你可有其他同党?”
葛梁吉默了片刻,仅仅这片刻里,大殿里落针可闻,连呼吸都轻了。
“没有,此案系我与梁建方二人合谋,没有其他同党。”
谢停舟似乎听见了殿中有人吐气的声音。
不知何时,殿外下起了雨。
巍峨高耸的楼阁挡住了雨,谢停舟却仿佛看见殿内的污浊浸入地底,将宣辉阁的梁柱泡出了腐色。
这座大厦的底已经烂了,它要倾了吗?为何它仍苟延残喘地高耸着。
春雨渐渐化作急雨,殿审也进入尾声。
官员的随侍不能进来,退朝后不少官员由小黄门送出承天门,也有不着急的,站在宣辉殿外望着这一场急雨。
江敛之扶着江元青上了马车,“祖父您先回。”
江元青似有话说,却只是叹了口气,将所有未尽之言都融进了那一口气里。
祖孙二人无须多言,都明白其中之意。
江敛之回头望着宫门高墙
,在急雨如注里看到一人从承天门走出来,身后跟着一名撑伞的侍卫。
那人着一身鸦青色弁服,隔着雨帘望来时眼中说不出的疏冷。
谢停舟是北临世子,规制不同,侍从能随他进宫。
看见江敛之,谢停舟脚步微顿,而后径直走到了江敛之面前。
“江大人看上去似乎颇为困扰。”
江敛之转头望着宫门,客气道:“琐事罢了,劳世子挂心。”
谢停舟打量着他,“看来江大人今日有所不满。”
“怎敢。”江敛之看向他,“陛下圣裁,为人臣子怎敢有不满。”
谢停舟笑了笑,又往前走了几步,擦肩而过时,他悠悠说了句:“我的意思是,江大人对我赶到燕凉关时晚了一步,难道没有任何不满吗?”
江敛之瞳孔剧缩,猛地回头望去,谢停舟已笑着离开,只留下雨帘中散漫疏淡的背影。
江敛之心绪难宁,他沉沉望着谢停舟的背影,沉声说:“他知道发往北临的那封信出自于我。”
高进道:“不知他是刚刚知晓,还是早就知晓直到如今才说?”
江敛之目色沉了沉,“他应当早就知道,不过是隐而不发,今日,他看出来了。”
今日的判决对江敛之来说,是有利的,前户部尚书一倒台,户部主事就只剩他,但他脸上没有任何喜色,眼中愁云密布。
所以或许谢停舟只是在试探,因为他也弄不清江敛之那封信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高进扶着江敛之上了马车,“大人,我多嘴一句,既然大人要写那封信提醒,为何当初不干脆直接言明或是呈到御前呢?”
江敛之没有回答,车帘垂了下来。
他靠着晃动的车壁想着,为什么呢?
因为啊,因为他太贪心了,既想如前世一般,让阿妤顺利嫁给他,又怕她太难过,怕自己问心有愧。
所以这是挣扎之后的结果,他努力过了,江敛之这般告诉自己。
第105章 找她
这雨一下,同绪帝的痹证①又犯了。
太医来了又去,也只能扎针暂时缓解痛苦。
“老了啊。”同绪帝靠着引枕说。
德福忙说:“陛下如今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这天下还得靠您撑着呢。”
同绪帝摇了摇头,怅然道:“撑不住了,先帝将大周托付给我时,已经是一个烂摊子,撑不住,撑不住了。”
这话德福不敢接,捧了参茶递过去,“陛下先润润喉。”
同绪帝接了,杯盏递到唇边,又放了下去,“如今这个结果,算是安抚下来了,只是天下人未必肯买这个账。”
德福道:“依奴婢看,陛下甭管这天下人买不买账,要所有人买账是不可能的,找些文人带带风向,自然就平息了。”
同绪帝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还是要给沈家些恩典,现如今沈家还有些什么人?”
“也是惨,如今只剩下沈夫人和沈二姑娘了,据说那沈夫人前些日子莫名其妙疯了。”
同绪帝叹道:“只剩下孤儿寡母,也不能给个官职,请封诰命,又是个疯了的,难办。”
“这事儿不难办,”德福笑着说:“奴婢愿为陛下分忧。”
“说吧。”同绪帝放下茶盏。
德福说:“女子还是要嫁得好才算是好,陛下给她指一桩婚不就得了?”
同绪帝点了点头,“倒有些道理,只是……”
“陛下是不是在烦指婚什么样的门第才算合适?”
“指低了,定要说我亏待了忠烈之后,指高了人家又未必肯娶。”
再怎么给恩典,沈家是已经败了。
母族无人,对夫家没有任何帮助,门第高的多半会有怨言。
德福笑道:“眼下就有人能替陛下分忧,陛下长居禁中,应当没听过外界的传言,去岁九月,沈将军出征前,江夫人曾上门替户部侍郎江大人上门提亲,结果被拒了。”
“还有人会拒他江寂?”同绪帝转头诧异地看了德福一眼。
德福点头,“江大人可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呢,沈家出了这样的事,江大人还曾放话说,只要沈小姐愿嫁,他随时可以娶她进门。”
“有这事
?”
德福点头:“瑞敏郡主上回进宫,还同太后说起过这事,说是沈小姐自觉配不上江大人才拒婚,言谈间其实颇有爱慕之情,若是陛下开口,也算成了一桩美事。”
同绪帝茅塞顿开。
江家势大,若给江敛之配一个门第高的小姐,他倒会担心两家强强联合,待他殡天之后,太子怕是压不住。
……
窗外雨打竹林,唰唰作响。
谢停舟脱下朝服,换了常服,撑着伞走到鹿鸣轩。
二丫搬着小板凳,和大黄坐在檐下看雨。
“时雨呢?”谢停舟问。
二丫站起来,理了理衣服,时雨总说她成日同大黄玩,都快玩得像个小叫花子了。
“时雨哥哥天刚亮就出门了,还没回来呢。”
谢停舟默了默。
她应当是着急知道今日的殿审结果如何,所以早早去等着。
殿审一结束,同绪帝便颁布了诏书,梁建方勾结西厥,虽死不能解其恨,诛其九族以儆效尤。
葛良吉斩立决,尚书府抄家,官眷充为妓子,除三岁以下孩童,其余葛家上下千余口悉数流放。
判罚说重不重说轻不轻,想必葛良吉当堂翻供也是为求这样一个结果,将勾结西厥的罪名推到一个死人身上,死人难道能起来翻案不成?
“她回来了让她去青朴居一趟。”
谢停舟说罢,转身走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丫鬟进来点灯。
谢停舟问:“她还没回来吗?”
丫鬟屈身回复:“奴婢不清楚,这就去叫人进来。”
“没呢没呢。”长留人未到声先至,还没跨进门就在说:“我都跑了四五次鹿鸣轩了,时雨他一直都没回来。”
谢停舟侧头望了一眼窗外。
这场春雨像是无休止一般,从早晨下到现在仍旧没有停歇的意思。
她对今日这样的结果应当是既无言,又无力吧。
直到天色黑透,沈妤也没有回来。
街上的青石板路都积了水,成衣铺子的伙计听得敲门声,从床上爬起来去开门。
他手里拎着油灯,从门缝里
看见外头停着一辆马车,还有几名骑马的护卫随侍两侧。
伙计去北临王府送过东西,认识那是北临王府的马车,急忙开了门,就见门口立着个头戴斗笠的高个男子。
兮风问:“你家公子可在?”
伙计道:“公子不在,今日就没来过。”
兮风颔首,折回马车旁对着窗户回禀了。
一行人在门口没动,等着主子下令,伙计也不敢关门。
过了一会儿还听见车内人说:“出城。”
伙计忍不住说了句:“这会儿城门都关了,怕是出不去。”
车上的人没回他,马车驶过店门前,那马车的帘子忽然掀了起来。
“若是她来了,让她回家等我。”
伙计忙点头,盯着那张如若神祇的脸半天没回过神来。
马蹄踏在雨里,近卫身披蓑衣,却也被急雨浇透了身。
还没到城门口,城门守卫厉声呵斥。
“站住!城门已闭,任何人不得通行!”
队伍停下,兮风一夹马腹又往前走几步,摘下腰牌扔过去,“北临世子要出城,速开城门。”
守卫面露狐疑,接过腰牌一看,确实是北临王府的人没错。
守卫对着马车拱手道:“世子殿下恕罪,不见鱼符不能开门。”
“是吗?”隔着春雨,马车内的声音也不清晰。
“你过来。”
守卫抬步上前,刚靠近马车,便觉颈上一凉,颈上的刀泛着冷光。
“现在能开了吗?”谢停舟问。
守卫一动不敢动,思索片刻后缓缓抬手,咬牙道:“开门。”
一行人从大开的城门疾驰而去,守卫立刻翻身上马,“闭门,我去向校尉大人禀报。”
……
沈妤沿着山路往下走,雨渐渐小了,她的伞早不知被吹到了哪里。
雨兜头浇得满脸,她抹了把脸,继续往山下走。
拐过松林,她倏然顿住脚步,看见了小路上的一行人。
火把被雨浇得要灭不灭,中间簇拥着的那个人撑着伞,抬眼间,也停下了脚步。
①痹证:现在称老寒腿。
第106章 下雨了,我来接你
沈妤望着他,半晌,她勾了勾唇问:“你怎么来了?”
谢停舟温声道:“下雨了,我来接你。”
霎时,内心的急雨都化作春雨连绵。
沈妤嘴唇抖了抖,眼角一酸,忽然想落泪。
谢停舟上前,把伞递给她,解开身上的披风披在她肩上,又从她手中拿回伞,捉住她的手腕,牵着她往山下走去,动作那样自然。
沈妤垂眸看去,他的袖子很大,盖住了两人的手,那袖下交握的地方,如同钻入了一根丝线,沿着她的血脉一路蔓延,不知捆到了哪里。
马车停在山脚,上车后谢停舟才仔细瞧她的脸。
她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一般,头发湿湿缕缕地贴在脸上,唇色泛白。
已经入了春,马车内早就不备暖炉了,一路赶来找她,桌上的茶也凉了。
“下雨怎么不知道打伞?”谢停舟问。
“打了,被风吹走了。”语气听着有些委屈。
同绪帝刚发了诏书,衙门就贴了布告,沈妤知道了判决。
葛良吉和梁建方是燕凉关战败中的一环这一点毋庸置疑,虽然这个案子没有往深了挖,总算是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他们受到了惩罚,沈妤想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和哥哥,就自己出城上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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