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雄叹了口气,在地上蹲下来。
“爹。”齐山喊了一声。
鬼雄摆了摆手,继续说:“一开始是小批倒卖,后来胆子越来越大,那粮仓啊,就这么被搬空了。”
沈妤一言不发,一路走来,她满目皆是大周的疮痍,却没想到已经烂到了这样的程度。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清楚是吧?”鬼雄抬起头笑了笑,黝黑的脸上满是皱纹。
“因为……”他说话的声音开始颤抖了起来,“因为我也有罪啊!”
沈妤猛地朝他看去,鬼雄的脸上已布满了泪痕。
“他们运出来的粮食,我们就帮忙运去各地,交给崔氏的铺子倒卖,起初我们并不知道运的是什么东西,我只知道运了这些东西,可以让山上的人吃上饭。”
“后来发现了,晚啦,晚啦,上了这条贼船就下不去了,那些人站得太高了,户部尚书,齐昌知州,还有皇子,我拿什么和他们斗?”
“我就是靠着和他们同流合污,养活了山上的五百多口人,如今山上一千三百二十六口人,都喝过百姓和战士的血,可我们只是想活命而已。”
鬼雄双目通红,“我有罪,但山上的老弱妇孺,还有没有参与过此事的人他们无罪,这条老命你要就拿去。”
“还请大人饶过我山上的老弱妇孺们。”
鬼雄双膝跪地,额头重重地磕在了这块贫瘠的土地上。
沈妤望着天边的浮云,她感觉自己像是落叶卷入了命运的涡流,浮浮又沉沉,却离岸越来越远。
这世道何其沧凉,她凭着一个“韧”字走到了如今,可何为正何为邪?她分不清了。
过了许久,又像是只过了一瞬息。
沈妤缓缓开口:“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和我一同进京。”
“去做什么?”
“去掀开这乱世的最后一层皮。”
第158章 不是我的对手
沈妤带着鬼雄回到驻地,但如何安排成了难题,正思索着,萧川在帐外求见。
沈妤思索片刻,说:“进来吧。”
萧川掀了帘子进帐。
帐中不止沈妤一人,还有两名近卫,以及鬼雄父子。
萧川的目光只略微在鬼雄父子身上停留了片刻,对沈妤道:“属下有错。”
“什么错?”沈妤坐在案后看着萧川。
萧川单膝往地上一跪,“属下违抗大人的命令,担心大人安危,于是擅自跟去了鹬子山西南十里处。”
帐内鸦雀无声。
沈妤看着萧川,不是担心安危,是不信任她这个人才对吧。
萧川垂头不言,沈妤看了他半晌,忽然夸赞道:“你匿息的功夫了得。”
那地方四面都是平坝,难以藏匿,她和近卫竟都没发现他。
萧川道:“属下从前在萧家军中做斥候。”
“怪不得。”沈妤微微颔首,“可你不去赤河上前线,反倒在京中领差,这是为为什么?”
斥候听目力超群,还需要深入敌后搜集情报,隐蔽、脱身、伪装等技能不在话下,要培养出一个优秀的斥候十分难得。
萧川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来,“我……我早些年在军中犯了事。”
“什么事?”
“我曾放走了两名南倭人。”
萧川说完忙抬起头,“是两名妇孺,我实在是不忍心。”
军纪就是军纪,不论放走的什么人,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萧家已手下留情了,怪不得这些年将他放在了京中,只混了七品的五城兵马副指挥。
“大人是不是在忧心要怎么安排他们?”
沈妤并不意外,既然他追去偷听到了,那应该也大致知道了怎么一回事。
萧川接着说:“我知道大人并不信任我,这也正常,但有些话我要讲,我萧家军也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卖命过来的,最烦朝廷党争,那些文官们斗来斗去,却把老子们当牺牲品。”
萧川说得愤慨,压根没注意到自己带了些平日的口头语。
沈妤在军中呆了那么些年,早就听习惯了,“起来,坐下说。”
萧川起身
道:“我刚才想过了,咱们这一趟凶多吉少。”
“什么意思?”沈妤目光一凝。
萧川大马金刀一坐,“那些偷粮的肯定没想到西厥人会突然来袭,没有粮食才这么干,栽赃在土匪身上,剿完了就一了百了,都觉得这是个肥差,其实是个泥潭。”
他略微一点,沈妤茅塞顿开,“若是剿匪成功,却没能剿回东西,他们便能给我扣上一个中饱私囊的罪名。”
那么大一批粮草,谁会相信什么也没剿到呢。
沈妤思索着,这样看来兵部尚书或许也不是他们的人,却是对方想要拉拢的人,文乐生剿匪成功,把柄就被他们捏在了手里,好一招连环计。
萧川点了点头说:“如此一来,军中说不定混入了他们的人。”
“不是说不定,而是一定。”沈妤说。
所以这才是她所担心的如何安排鬼家人的问题。
山寨里凡涉及运粮的要犯,她通通要带回去,谢停舟带要犯进京那一招偷梁换柱已经行不通了,对方栽了那么大一个跟头,这次怎么会会毫无防备。
那就只能跟着大军走了。
“我有个办法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萧川说:“按理嫌犯应该单独关押,他们功夫都不错,我建议关在一起或者分两批关押,这样抱团的话就算有人来灭口,恐怕也没那么容易让人得手,我们只需要在饭食上提防有人下毒就行了。”
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沈妤想了想说:“先这么办吧,剩下的人一到,我明日便启程回京。”
“报——”帐外士兵通报。
“进来。”
士兵进帐递上一个帖子,“齐昌知州亲自来拜访。”
“来得好快啊。”沈妤冷笑起来,“来都来了,请进来吧。”
鬼家父子回避,知州被士兵请入帐中。
沈妤让人奉了茶,开门见山道:“知州大人官居五品,应该是下官去拜会才是。”
刘松麟一笑道:“时大人乃陛下钦点,身负要职等闲走不开,谁跑一趟都一样。”
见时雨但笑不语,刘松麟问:“我见时大人驻留在此已有四日,却迟迟不上山剿匪,于是来问一问,可是有什么难处,需要我们衙门
协助的地方?”
说得委婉,不过是为了催促她赶快去灭口而已。
沈妤道:“这倒没有,实不相瞒,我已将鹬子山上的山匪招安,准备明日启程回京向皇上复命。”
立在一旁的萧川看了沈妤一眼,欲言又止。
“这是为何?”刘松麟大惊失色,“时大人有所不知,这鹬子山上的山匪何其猖狂,平日在境内烧杀抢掠不说,甚至连拨给前线的粮草都不放过,此等丧心病狂之流,就应就地绞杀,听说时大人出身沈将军军中,应是能理解本官的愤慨之心。”
沈妤皮笑肉不笑道:“刘大人的消息好灵通啊。”
刘松麟面上掠过一丝尴尬,端起茶啜了一口,说:“ 本官是为民生操心罢了,具体怎么办还是要看大人的意思。”
沈妤垂眸在他腰间扫了一眼,不接他的话,反而将身体往前倾了倾,“刘大人这块白玉好生不错,靠下官如今的俸禄,攒到告老还乡,不知道能不能攒得够。”
刘松麟脸色一变,伸手将玉佩扯了下来,笑说:“不过赝品罢了,大人喜欢就拿去。”
沈妤推拒,“我可受不起,我们武官舞刀弄枪的,摔坏了就可惜了。”
刘松麟脸上的笑容更浓了,拍了拍手,进来一名小厮,刘松麟拿过一个木匣放在桌上,手指在上面点了点。
“齐昌特产,大人要回京怎能不带点特产回去?这东西,不容易摔。”
沈妤打开盒子一看,厚厚的一沓银票,面额均是千两,看上去应该有万两之多,她如今身为六品中郎将,年俸也不过六十两银子而已。
沈妤回刘松麟一个了然的笑容,合上了盒子。
送走了刘松麟回来,萧川还在帐中没走,看向沈妤时一脸愤慨。
“大人怎能……”
沈妤扫他一眼,“有话直说。”
萧川按压着愤怒,“大人将我们的行程告诉他,还收了他的银子,这是准备站在他们那一边了?”
沈妤看了眼萧川按在刀上的手,看样子只要她说是,他就准备将她就地诛杀了。
“劝你别动手,你不是我的对手。”沈妤漫不经心地说。
萧川按着刀沉声说:“不是也要试一试。”
第159章 他的小心肝儿
沈妤打开盒子,拿出银票数了数,说:“一万二千两呢,我得不吃不得两百年才能攒到这个数。”
她放回盒中,抽了纸笔弯腰写字。
萧川正准备动手,却不小心扫到了纸条上的字:四月十二齐昌知州贿银一万二千两。
沈妤写完,将纸条放入盒中,回头看了萧川一眼,“把刀收起来吧。”
萧川还没反应过来,“这……大人什么意思?”
“拿好了,这可是刘松麟贪贿的证据。”沈妤将盒子丢给他。
萧川连忙接住,他虽生于世家,从小衣食无忧,但这双拿刀的手还没经手过这么大一笔银子,又是证物,捧在手上跟烫手山芋似的。
“大人是想借此让他们放松警惕。”萧川这才明白过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属下直来直去惯了,没想到还能这样。”
“这银子拿了,我就算是与他们同流合污,是半个他们的人了,原本担心回京不顺,他送上门的梯子,不爬就太浪费了。”沈妤转身靠着桌子,不紧不慢地说。
萧川垂头道:“属下方才对大人多有得罪,还望大人见谅。”
……
四月的风一吹,日头都落得晚了。
一个单薄的身影微微佝偻着,边走边谨慎地东张西望,走到北临王府东门停了下来。
“小哥。”三福说:“我来找时雨时公子。”
“叫什么名字?”门房问。
“我叫三福。”
门房得过叮嘱,三福和四喜找来通常是有要事,通报给世子殿下就行了。
门房说:“时大人不在京中,殿下—— ”
“那可怎么办?我有急事。”三福打断了门房。
“你着什么急,我还没说完呢。”门房道:“时大人离京前吩咐过,他不在的时候一切事情报给世子殿下就行了。”
“那,那赶快带我去见世子殿下吧。”
“世子也不在,要不你在这等一等,今日燕国王设宴,世子殿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三福这样的
市井小民,一辈子都没想过能搭上北临世子这样的人物。
他今日得到的消息可是个大消息,说不定能得到世子殿下的奖赏,万一给他个什么小官做做,那就是祖上冒青烟了。
三福在东门内来回踱步,等得焦急万分。
门房被他晃得眼都花了,想偷偷打个盹儿都不行,不禁道:“世子殿下要回也是从王府正门回,你要等不如去那里等。”
三福一想很有道理,去正门能第一时间见到世子,赶忙出了东门,沿着王府的高墙往正门去。
他来的时候天还没擦黑,等了这么长时间,天已经整个黑下来了。
想到这大消息一报上去,鸿运就要当头落下来了,三福脚步越发轻快。
走着走着,他的脚步轻了下来,似乎听见了窸窣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悄悄地跟在他身后。
三福越想越怕,头也不敢回,拔腿就跑。
今夜的醉云楼格外热闹,盛京城的宵禁刚解,丹凤街一带灯火通明,连夜市也都摆上了。
李霁风今日设宴,将整个醉云楼都被他给包下来了。
霓裳阑珊,笙歌艳舞,舞姬在厅中的独木上起舞,看得李霁风连连拍手叫好。
前几日盛京出了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众皇子封王了。
太子还是太子,四皇子李昭年获封秦王,七皇子李延昌为齐王,九皇子李霁风为燕王。
李霁风今日请了好些人,将秦王李昭年也请来了。
李昭年从不涉欢场,只坐在一旁静听乐曲,和醉云楼的纸醉金迷显得格格不入。
“四哥你成日和庄子那个老头子神交,有什么意思?”李霁风斜卧着,手在膝上打着拍子,还有丫鬟跪着替他揉肩。
李昭年说:“庄公博大高远,我等凡人哪敢自称神交。”
李霁风道:“我就想做个闲王,快快活活过完下半辈子就得了,前提是父皇别硬给我塞个王妃。”
李昭年笑了,“你这个心愿恐怕是实现不了了,我听说父皇已经在替你物色了。”
李昭年二十有
七,已经有了一名正妃及一名侧妃,李霁风只比谢停舟小上几个月,府上侍妾倒是不少,可都是从勾栏抬回去的,没一个正经。
李霁风羡慕起了谢停舟,“停舟,你老爹他不催你吗?”
“不催。”谢停舟饮着酒,“已经找好了。”
李霁风“嘁”了一声,“别也是从勾栏抬回去的吧?老王爷别被你给气坏了,话说你要是成亲,那时雨可怎么办呢?”
李昭年抬眸看向谢停舟,问:“是在白山猎场的那位中郎将吧?”
“可不就是么。”李昭年挤眉弄眼,“那可是他的小心肝儿,仅次于他在教坊司的那个新欢。”
李昭年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动了动,看着谢停舟微微笑了笑,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李霁风问谢停舟,“你近日趁着时雨不在总往教坊司跑,是为了那个扶萦吧,早就跟你说旱路不如水路好走,如今终于得了趣儿了吧。”
谢停舟斜了他一眼,笑说:“你当谁都和你一样?”
“你就别推脱了。”李霁风说:“京城里谁不知道咱们俩时常混在一块儿,都当咱们是一路货色。”
谢停舟并不反驳,但笑不语。
又谈笑了一阵,李霁风知道他四哥什么性子。
他俩一个不学无术一个学富五车,聊也聊不到一块儿去,硬把李昭年请来李昭年在这待着也是受罪。
“时间不早了。”李霁风摆手让按摩的丫鬟让开,起身说:“我送四哥出去吧,免得回头四嫂跟你生气。”
李昭年笑了笑,起身对谢停舟说:“那我便先走了。”
两人并排走出了醉云楼,秦王府的车驾早就等在了门口。
李昭年上了车,忽然想起一事,掀开了帘子,“你的封号是你自己选的字?”
李霁风一笑,“那怎么可能,我能想出这么正经的字么?”
李昭年跟着笑了笑,放下帘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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