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拯坐镇西华门外,殿前军营北面的院子里。这里是内城最不起眼的冷衙门——军头引见司的后院。
一晚上坐下来,没有任何回报信息,等的人心焦,实在顶不住困倦只好在后面屋子睡了。
他一倒头,就发了一场噩梦。梦境里一具森森白骨,就盘腿悬在举头三尺的地方发出可怕笑声,不是寻常的笑声,而是某种咔咔声,如同未上油的纺机在转动。
早上辰时,包拯被外面打更声吵醒,起来一问手下,整夜间也没有密报呈送来,看来白等了。
他起身喝了一杯冷茶,继续翻看昨天的证人证词,寻找可能遗漏的疑点,其中有一半证词是自己亲自问的,另一半是亲军虞侯徐冲问来的。徐冲就是昨天在现场回话对答如流的虞侯,本来是潞州路小军官,正好来京城公事,算是本地衙门没什么干系的生面孔,被石全彬抓差充到包拯手下。
所有这些证词来自于前天夜里看到妖人腾云而起的一共十三个人,其中五个大人八个孩子。他们的证词有文字也有图画。这些老包已经看了很多遍,完全是众口一词,可见他们全都看到了一样的事物。
他难免有些挠头,实情看来远比自己想的要复杂了,这些证词隐约间确实指向幽冥无稽之事,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却又没能在现场找到有用的,推翻证词的线索。他曾经想过,可能是某种绳索吊起一副骸骨,而操纵一切的人应该就躲在枣树上。但是如今隆冬,树上光秃秃显然藏不了人,而且那团云并非直上直下,它还向着大内去了。尤其那个叫李大胆的人,就是从他头上过去的。民间常说:抬头三尺有鬼神,难道还成真了?
“莫不是真有妖邪之术?”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不过片刻后,立即觉得可笑,自己堂堂二品大员,怎么就轻信几个顽童愚夫的说法?幕后的人要是连他们都骗不过,还谋什么大逆?自己若在现场,多半可以看穿玄机。
正胡乱琢磨,杨惟德从外面进来,腋下夹着几本册子。
“包相公好神采啊?”杨惟德施礼,他也看不清黑脸包拯的气色,只是胡乱奉承。
“杨少卿可有收获?”
“昨夜在家中寻找家父三十年前调查帽妖时留下的笔记,找到几幅按证词所绘的图本。”
“哦,有劳了。”
杨惟德在桌上展开几张纸,上面绘制的是天禧二年,在东西两京,数度出现的帽妖事件的目击绘本。
“相公请看,这是五月在西京目击所绘。这是六月间,帽妖入京师目击数人所绘。这是七月帽妖在应天府出现时目击所绘。”
包拯仔细看了三幅图,看上去外形很接近,确实很像步军所戴的范阳斗笠而没有帽缨。包拯取出昨日按榆林街目击众证词所绘的图,四厢对照,竟然还相当相似。这三十年前的绘本他不敢说是否有诱供或掉包,昨天这幅绘本是给所有十几位目击者一同画押的。那些指印可就在绘本下面。
“杨少卿,依你看,难道就是三十年前的帽妖?”
“下官不敢断言。不过谶语里既然有帽妖,主使者必然想要攀扯。”
“按照童谣的顺序。第一句所述的所谓英雄冢,姑且就是单雄信的墓地。第二句帽妖入深宫,确也发生了。第三句,妃子早薨也已成真。这贼人的算计如何这么准?”
“我也不知啊。不过前面的都不济事了,就看第四句的‘受冤魂积尸笼中’,什么时候应验了?”
“嗯,但是昨夜未有人报告各衙门死囚牢有异常,去年重案不赦的死囚也都秋后问斩了,三处牢狱中勾决的人犯,只有六人。这六人卷宗我也都看了,与贝州反叛王则也牵连不到。”
“相公不必灰心,也许只是时间问题。”
“时间?”
“现下已知,第五句的吞扶光俯首真龙,会在下月初二发生,那么第四句的事情,在这个日期前发生也都算应谶。”
“确也有理。”包拯勉强点了点头。
“若过了二月初二,这事还未发生,或二月二云厚天阴,京师百姓看不到日蚀,这谶语蛊惑之力也消减七八成了,危机大抵也就过去了。”
包拯不知老杨为何能如此得过且过地想问题,虽然他说的倒也没错。
“杨少卿,你我担着责任,如何能心怀侥幸。”
“下官只是做这种假设,也绝不敢掉以轻心。”
“好好,”包拯招手让听用的虞侯徐冲过来,“外面风闻如何?”
“自前天夜里流言四起,京师各地都已有传闻,瓦子里都有编排故事的了。”
“编排故事?”
“是啊,实则早些年就有将天禧年间帽妖吃人编排说古的,其中一则最有名的叫做:《王嗣忠三支金箭平帽妖》,只是时间久远没人说了,昨天夜间西市瓦子里,已经有好事的翻找出旧本子来应景,您猜怎么着,简直一座难求,瓦子外都挤满了人。”
“听者可有惊慌神色?”
“我等在暗处细细查看,倒是没有惊慌的,都只当猎奇怪谈,很多人听完后还不尽兴,继续到酒肆里学舌,绘声绘色向友人言讲。”
“人心竟然还安定?”包拯惨笑一声,姑且也算一个好消息吧。
“杨少卿,依你看,第五句后面的谶语该如何解?若能参透,倒是能抢占先机。”
“我也苦参了一宿,吞扶光俯首真龙,虽然隐晦,但是对照沈括的日蚀推算,应该就是二月初二的日蚀。至于第六句的:隐火犬社稷摇动,还不明其意。但是第七句:生祸斗樽俎折冲中的祸斗,与火犬应该同为一物。所谓祸斗星君,本尊就是一匹火犬,专司在人间放火。”
“火犬若与祸斗是同一物,那么社稷摇动与樽俎折冲也应是一个意思?”
包拯反应不慢,想到了一个深入的问题。
“樽俎折冲有不战而胜之意,如果与社稷摇动相对,或是指……”
下面的话,杨惟德不敢说,或者至少不想自己说出来。
“暗示会有宫廷变乱,有人要不战而胜,取而代之?”
“也许吧。”
包拯沉思片刻。也察觉到这个话题不宜再展开。
“那出鬼雄群妖元戎这句,杨少卿可有见教?”
“此句最难解,鬼雄、群妖、元戎,互无关系,实在不容易猜到用心。”
“那,复则王瞾耀当空,只是暗示王则会重生?”
“不仅仅暗示王则重生,还有更深更险的用心。”
“是这个瞾字?”
“正是。”
“我只知,这个瞾字是当年武则天造字,她登基前给自己重起的名字便叫武瞾,用来加持雌威。”
“不错。王则造反起于弥勒教,而武则天自称弥勒佛现世,所以王则当年也曾向教众言:他便是武则天转世,应在名字中有一个则字。据说,那王则也常在众人面前女装现身,自称非牧非牝,颇能蛊惑人心。”
“如此看,这首童谣与弥勒教大有关联了。”
“但是这个瞾字当初被生造出来后,倒是也有几种解法,或可认为就是武瞾这个名字,也可以认为是日月当空阴阳调和;另外,还有一个偏解,就是不将日月分开,只做空中有明来解。”
“明岂非是光?”
“正是,做此解时,便是空中有非日非月的奇异光芒。这样瞾耀变同照耀。”杨惟德取过纸笔,在纸上写下照耀二字。
“看来玄机都在这文字把戏里。”
“正是如此,所以从古至今,只要谶语一出便因为似是而非处处占先机,想要望文断意,提前猜到却不容易。”
包拯不语,看来敌人在暗处并且占尽先机的事实必须接受。
现在起,他们这个临时衙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了。
从这日起, 张皇妃以皇后礼治丧,定了一月国丧至来月初八为止,暂时汴梁城暂停了往日的歌舞升平而第四句谶语也一直未应验。
京城沉浸在一种安宁的躁动中。人们怀着复杂的心情,等待着事情发生。城中百姓凡谈及帽妖,多是难耐的兴奋,倒是真没有几分是惊慌,大概是国丧禁止娱乐,元宵灯节也不许,实在无趣的紧,有这么桩事情充做谈资也总比没有好。
转眼正月十五,白骨妖人和他留下的童谣仍然是汴京城市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主要话题。
与得过且过盼着无事发生的杨惟德不同,包拯对于敌人隐忍不动却十分头疼,这意味着没有进一步的线索。现下只能派出探子去市井街头收集情报。
阴谋策划者与大宋朝廷的对赌已经开始,胜负尚未可知,倒是地下赌坊开出的盘口天天分出胜负,民间的博戏只赌一件事:妖人今日是否出现?每天中午,赌坊售出两种签筹,短签代表当日帽妖不出,称为“幺”;长签代表今日帽妖出现,称为“老”。每根签一百文,每日巳时,视帽妖出现与否定输赢,凭胜签可兑一百七十文,也有不问长短,只拈阄买任意签来试手气的。
赌坊虽在官府严厉禁止下偷生,却坚定地站在朝廷一边,徐冲打探的情报:庄家只押幺签,而闲家自便。
包拯每天关注信息也包括档口的变化,三天前,买幺可以兑一百七十文,最近几日却只能兑一百二十文,升斗小民的务实面确实让人印象深刻。
老包猜想,暗中的对手应该也在收集宝局的押宝数据,评估第一阶段行动后人心的走向。普罗大众仍然只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芸芸看客,根本没意识到,他们已经卷入了这场阴谋,而他们最终如何被裹挟,将决定帝国的命运。
杨惟德每天到西华门外军头引见司报个到,装模作样问一下查案的探子们,然后似有所思地背着手在院子里转圈,午饭时就找不到人影了。文彦博更是只打发家里小厮来过几次,告假说浑身这里疼那里不舒服,自调查开始他老人家就神隐到现在。
第5章 应谶
正月二十八酉时三刻,又开始下雪。
朱雀门外杀猪巷早已经没了人迹,各铺户也早早上板关门,看不到半点灯光,只能听到沿街院子里发出的猪只们的哼哼唧唧声。
这个鬼地方是汴京城内最大的活猪集市。每天都有几百条猪在这里被屠宰,分割卖到汴梁上千家饭馆、酒肆,甚至皇宫大内。夏天这里是汴梁城内最腥臊恶臭的地方,也是最戾气逼人的地方,据说街道的石板缝都被猪血浸红了。当然,在这样一个大雪遮百丑的隆冬,这些都不再是问题。
沿街的数十家铺户都有自己存猪的大院子,猪只们被满满当当塞在巨大的木笼子里,根本动弹不得,这当然是为了防止天寒冻死。国丧期间,生意比往年差了一半,现在这些猪都出不了手了要是再冻死一批可就赔大了。
福永号的后院里猪只发出一阵惊恐声。
伙计梁德发醉醺醺出来解手。大冷天他没有走太远,就在猪笼边上解决,反正这里浸渍在猪粪里已经够臭了,不怕多一泡人尿。
他扶住笼子,看着小便在雪地上蒸腾起的热气,仿佛自己腾云驾雾起来,不由得有些得意。
醉眼迷离间看到热气对面不远处有一样东西,就悬在空中,伴随着猪群发出一阵阵躁动。
梁永发揉了揉眼睛,尽管没有月色,但是借着背后小屋虚掩的门里漏出一丝光可以看见那是一团绸云,就在前方两丈开外,悬浮的高度一丈多,他若提着裤子跳起,或许就能碰到。浮云如同一只范阳扁帽,上面隆起一块,弥散的云气似乎就是从顶部溢出来的。
他顿时酒醒了七八分,最近关于帽妖的传闻他耳朵里灌满了,其实刚才就在屋子和其他人饮酒时,也就在争吵此事。秃头王阿四还赌咒发誓,帽妖一定会再次出现,他一定要把在宝局输掉的钱一次赢回来。
梁永发张大嘴,那团雾气里似乎坐着一个人,看不太清,但是闪烁着两点绿光好像是一双邪眼。
云里伸出一只干瘪的手,梁永发定睛看时魂飞魄散,因为这只手根本没有皮肉,分明是前臂和五指的白骨。
那只手,就指向前面猪笼。梁德发忘记了还没有尿完,一步步向后退,一直退回屋子。几个一同当值的伙计,看到他竟然没提裤子就退回来,纷纷拍桌子大笑起来。
王阿四抓起一根鸡骨头扔过去:“你这横死的泼厮,不怕风大刮走那撮鸟,这般见鬼模样,怕不是真见到帽妖了?哈哈哈……”
梁德发转过头时,众人才看到那张面无人色的脸。
“那那……那……”
“那什么那?”
“帽……帽……”
几名伙计知道情况不妙,停止哄笑向门边来,却又不敢第一个出去,纷纷让开路等王阿四过来。阿四毕竟是掌刀的屠夫,有几分血性,他从墙上抓过杀猪刀,撞开众人,第一个跳将出去。
前方咫尺间,那团雾仍然弥聚不散,流云里伸出的那根白骨右手正渐渐缩回。隐约间的两点绿光慢慢转向,看向王阿四。
“妖孽休走。”王阿四仗着酒胆,奋力掷出了杀猪刀,刀竟然穿过云而去,远处传来“当啷!”一声钢刀落地的声音。
“老子杀生害命无数,天生就没禁忌,下来啊。”阿四抡拳头就要过去和那帽妖拼命。
“你休要疯……”两个人过来抱住阿四,怕他胡来。其他人纷纷跪倒向前方帽妖膜拜。
“神仙大人赎罪,我等告饶,都是这阿四喝醉了,又因赌输了谤神,不关我们的事啊。你要拘魂只拘他的去,我等自发送他后事。”
这阿四被众人死死抱住,也恢复了几分神志,不由得抓起旁边水桶狠狠灌了两口凉水,这才这才清醒,难免有些后怕起来。
众人磕头如捣蒜,那帽妖竟然渐渐后退,待它渐渐隐入黑暗时,空中传来苍老的咳嗽声。
天明时,杀猪巷七大号一共死了一百三十一头猪,都是整笼整笼的死,首当其冲的就是福永号,后院十六个笼子里有六个笼子里的七十二头猪死绝,院子里其余木笼里的猪却都又无事。其他商号的情况大抵类似,有死一笼的有死几笼的。
包拯带着徐冲赶到南城杀猪巷时,开封府的差役刚到,他们守住街道两边,让包拯的轿子进去。
实际上,老板们起初并没有选择报官,他们第一时间的计划将死猪拖到汴河边,赶紧搭船转外地卖掉。这种事情以往也没少干,好在沾了帽妖的消息在汴京传的极快,官府立即插手,老包也及时赶到,抢下几具死猪送回交给仵作解剖,其余百余头拉出城焚毁深埋,决不允许再卖出去。
包拯询问了昨夜的目击者,除了福永号的一群伙计在聚餐一起目击,对门花三娘肉庄的伙计阿丑也看到了帽妖盘旋在自家猪舍上,只是伙计当时吓的不敢喊叫,看着一团怪云在一个笼子上停留片刻有飞出院墙向福永号去了。阿丑蹲在窗后面瑟瑟发抖,不一会儿听到那边炸了锅,先是有人大骂,然后一把什么东西扔过来砸在墙上发出一声响,早上出去看,是一把杀猪刀。
老包赶紧让人找那把刀找来看。徐冲早已将杀猪刀收证,马上取出来。
这把刀厚实沉重,看不出什么问题。徐冲又将掷刀的王阿四找来,问他当时所见。王阿四倒是个酒后事情记得清,还能讲得明的。他记得这把刀从略高于两点绿光的高度飞过妖雾。如果那两点绿光是妖人双眼,他觉得应该是伤到头皮了。当时他也确实听到“噗!”的一声,以他杀猪的经验,应该不是碰到骨头,但是至少擦到肉皮了。但是他的话没有得到佐证,福永号的其他伙计都没听到“噗!”的那一声,只听到随后有老者咳嗽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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