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上没有留下血迹,如果这次现身的帽妖和榆林街的一样,那云里应该坐着一具白骨,倒是没问题。老包仔细查看,发现刀上有一些白色碎屑,看上去不是碎冰雪,他哈了口热气,碎屑没有融化,确实不是冰雪。他凑近闻了闻,没有气味,看上去是透光的白色粘液,不知道是什么。
“徐冲,小心把刀收好。”
“是!”
徐冲将刀收入一个匣子里。
边上王阿四还想要回自己的刀:“大人,这是我吃饭的家伙。”
徐冲已然写下一个收条拍在老四胸前:“听着,今日起不得离开京师,随叫随到。”
王阿四愣在原地,看着老包一行人带着几头死猪离开。
第6章 国祚对赌
正月二十八 戌时
包拯坐在轿子里愁眉不展,他看到那些死猪的时候,已然猜到这一轮较量中,对手又抢到了先机。谶诗中所谓的“积尸笼”,显然并不是他派人守候的大理寺刑狱或者御史台诏狱的死囚牢,而是这里;冤魂不是指屈打成招的犯人竟然是猪,它们生而被吃,称作枉死冤魂也不过分。这一轮输的确实窝心,这算什么文字游戏?
毫无疑问,情况会进一步恶化,整个童谣正从散乱的铺陈,走向一条渐趋完整的脉络。市井里的好事者必然绘声绘色脑补整个帽妖重生的过程:它先爬出豪杰墓,接着潜入大内收贵妃的命,潜伏了七天后,又来到杀猪巷,吸走这里一百几十头猪的魂魄。在收集了这么多阴魂后,它正在变强变大。一只势必动摇大宋根基的怪物正在口口相传中,变得清晰和狰狞起来。
想到这里,老包不由得揭开轿帘,边上听用的徐冲是个机灵的,赶紧到跟前。
“大人。”
“这屠夫阿四倒是蛮勇,这把刀须仔细查验。”
“是!”
“皇城司快马去海州的信送到了没有?”
“大人问的是那沈括?”徐冲心中奇怪,包拯没正眼瞧过杨惟德,现在倒是急着想见老杨这个忘年故交了?大概是被现实案情逼的没辙了。
“大人,按时日算怕是刚送到,那沈括不比驿站换马的信使,接信后进京必然更缓,怕是得二月初。”
“哎!……我今日突感案情纷乱无头绪,有些心力憔悴,才想起这个人,却只怕是真来了,以他所学也多半附会天象,也无大用啊。”
汴京城内,情绪最先爆发的是赌坊,
那些坚信帽妖必不负期望的赌徒们终于扳回一局。今天之前,国丧中的汴京仍然死气沉沉,舆情不温不火地等待着某个时机爆发。现在时机终于到来了,涌动的群情已然炸了锅。酒楼饭馆,以及各种不在禁止娱乐限制内的店铺内,所有的人都在谈论帽妖,谈论天空中明明看不到却又愈加浓重的妖气,甚至皇宫内也是如此。民间解谶的夫子们,已经开始在街头小报上发表各自耸人听闻的见解。
文彦博在神隐了很久后,终于坐着一乘小轿,溜溜达达来到了这次暗中调查的指挥部——军头引见司,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踏进这座深藏在城西北一隅的冷衙门。
迩英阁一别后,三位受天子勉励,决心一同调查的官员这才首次聚齐。
文彦博走进院子时,看到边上柱子上系着几条野犬,有几名虞侯看着,这些狗看上去非常普通,并非嗅觉灵敏有助查案的细犬。
三人互相寒暄几句,就开始围坐看着那柄杀猪刀和堆在边上的民间小报。
“这一上午,小报就出来了?”文彦博问。
外面徐冲进来,又抱着几本新收集到的。
“禀大人,卑职查过,早有无良商人预写了几篇帽妖重临的故事,又做成活字书版,未填入松香,只留最后几行空缺。早上消息一出,便选内中故事接近的,再在末尾便胡乱编几句道听途说的,用泥活字充塞进去,抢先刻印出来了。您看,这小报后面几句字都是歪的。”
“好啊,好啊。”文彦博拿起一份看了几眼,不由得来了兴致:“恶谶再验,积尸笼竟在杀猪巷。嗯,杀猪巷三字果然有些歪,想来是后填进去的。唉,进奏院的邸报要是能有如此先见之明,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文大人此言差异。若以预测之事先制版,以图便利,那岂不是和占卜看相一般撞运了?岂当得起先见之明四个字?”包拯黑着脸说道,他真是处处要抬杠。
杨惟德刚想发表一下看法,被包拯这句贬低占卜的话伤到,赌气不说了。
“今晨,帽妖再现南城,吸走猪只精魄后遁走……”文彦博又抓起一份:“白骨妖人先吸英雄魂,又收贵妃魄,后又得牲畜贱命,聚集人鬼畜三魂,必有大恶还未做。呵呵……好故事,好耸动。”
“此等小报就应查禁。”
“包大人,禁绝小报岂不成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妖言不禁,恐招其祸甚于大川。”
“那些死猪查验如何了?”文彦博不想抬杠,换了个话题。
“禀文相,没有查到毒药。只是一些证言说,事发前听到猪笼内有躁动。”
“未能查出毒药,未必就没有投毒。”文彦博说。
“文相所言极是,按照医理若有毒药必聚集于肝。下官已着人抓来外面几条野狗,将猪肝取出喂了,只等结果。”
“哦,包大人思虑甚周,甚好。”
文彦博转身看外面狗子,看上去活蹦乱跳,没有什么将死的异样。
“已近一个时辰,看来不会死了。”包拯摇了摇头。他试图找到每一个可能装神弄鬼的点找出来,只要戳穿一点,整个阴谋就会坍塌,但是这样的事没有发生。
“既然还没有线索,接下来就是二月二的日蚀了?”
文彦博转向杨惟德。
“正是。”杨惟德恭敬起身。
“会如何?”
“当日京畿确会有日蚀,然而若大雨雪,则天阴云低,无法看到日蚀。”
杨惟德也只能找到这么一点被动获胜的可能性,不出预料地遭到了包拯的白眼。
“杨春官所言有理,若天佑大宋,或有稠云遮蔽,童谣自破。”
“文相,我查阅了前朝至今,二百年来京畿地区天候记载,二月初大雪云厚的机会极高,或有三四成。”
“好,天佑大宋,必有瑞雪祥云。我这就密奏官家设坛祷祝,以求瑞雪。”
两人互相打气鼓励似乎把二月初二下大雪这件事定下来了,唯独老包摇头叹息,原本是要破除敌人装神弄鬼,没想到他们竟然想要呼唤鬼神。
文彦博坐了一会儿,就开始打瞌睡,片刻后醒来,又随便找了个头疼的理由回府。杨惟德借口唐玄宗大中七年前的天候资料尚未查看完也开溜了。最后屋子里只剩下包拯,他望向外面。几条野狗还在那里活蹦乱跳,丝毫不像中毒。
“大人,”徐冲进来,“这些野狗还是放了吧,我看是无用了。”
“再用猪肝喂食,明天再看看。”
“是!”
正月二十九 戌时一刻
正当东京汴梁鸡飞狗跳之时,汴河下游的的宿州境内仍然很安宁,帽妖在京中出现的消息零星已经传来,没引发太多恐惧,贵妃国丧禁娱乐一月的圣旨,出了京城也没多大约束,这里的人们起居生活一如往常。
运河边,停靠着一只气派的客船。
如今正值隆冬只有西北风,加之汴河中水流向东南去,只能能靠纤夫拉船向汴梁去,夜间纤夫休息,船也只能停泊河岸。
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背着手站在船头,观看远方星斗。
书生凝眉思忖似有所思,随即将手上图本打开,对照上面星图。一名船工打着哈欠走过来。
“沈先生,夜里风大,不如到船舱里歇息。”
“船家,你来的正好,我有一事想要请教。”
“先生莫要用请教二字折煞小可,尽管问便是。”
“船家,行船之时,可曾以那中天北极星来辨别方向?”
“先生,若平日只在这内河漕运,倒是不需观星辨位,只是小人在舟船上讨饭吃,也常年出钱塘江走海上,南行两广、安南或北去登州,时常不见海岸,故而也辨识得一些星。”
“那甚好,我来问你,我见这北极,比之前在余杭所见,似要高些许?是否是我看差了?”
“先生所见不差,确实如此,只是余杭距此太近,还不甚清晰,若是往南去占城,北天诸星皆比此地所见低寸余,而南天星辰却要高。”
“船家可知何故?”
“不知啊。”船工笑而摇头。
书生凝眉自语:“若大地平整,必不如此?”
“难道先生认为是大地隆起不平整?”
“哦,我说不平,并非非山川起伏之意。我只是觉得,若自南到北,北天星辰变高,或可说明大地非平,乃是圆的?其实我常观月缺之形,料想或是大地背日之影遮蔽所致。”书生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像是肯定了自己的判断,“故而,我们在圆之面上,越往北,北天星斗越高。越往南则低,直至低到地面下不可见。”
“先生,大地若是圆形,那背面之人,岂不掉下去了?”
“呵呵,船家谬矣,背面之人岂知在背?他们为何不觉得我们才在背面?”
“先生所思太深奥了,小人听不懂啊。”船家笑着退下,心里想:不能继续和这个书呆子在这里喝着西北风,聊这些不着调的东西了。
第7章 勾栏女
正月二十九 亥时。
书生仍然一个人停留船上,迎着西北风愁眉苦思。只感觉边船边跳板上有什么东西一闪。他定睛再看,漆黑一片,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此时船上船工全都睡死,可以听到呼噜声从船舱里此起彼伏地传来。远处树林里人影幢幢,分明有一群人呼喝着过来。
书生走到跳板边查看,阴影里两条人影抢到前面,竟是两名女子。其中一名带着帷帽薄纱遮住了脸,另一个十三四岁,长得清秀机灵的样子,挽了个丫鬟的发髻,背后还背着一张古琴。
“这位公子,”那丫鬟模样压低声音,“我们被坏人追,要是被擒可就死了。”
她说完紧张地看向岸上树林。
“哦哦。”
书生有些不知所措,那边树林后确实星星点点有火把闪动,隐约还有狗叫声,确似有一群人正过来。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一眼瞥到那不语的娘子,虽轻纱遮挡看不清楚,但是仅凭依稀所见,也是一张极标志的脸。此刻她正睁大双眼,楚楚可怜地看着自己。一时间,书生忘记了自己其实还可以选不。
“歹人说话就到了,公子可要救救我们。落到他们手里,娘子可就……”丫鬟揪住书生衣襟苦求道。
“好好,你们先躲进船舱,舱尾倒数第二扇门,不要出声吵醒船工,我自来理会那些人。”
书生决定淌这趟浑水,两女子赶紧钻进船舱,留下书生一人站定船头,假装背着手赏月,心里七上八下琢磨着怎么办。
转眼,几条举着火把的汉子从树林里钻出,为首的大汉还牵着一条狗。他们各自手里拎着木棍或者绳子,看穿着倒是整齐,与其说是强盗,倒是更像是什么庄户的庄丁,手上也没有兵器。随后出来的是一名老头,老头由两名后生搀扶着,气喘吁吁还有些驼着背。
老者在这群人簇拥下,走到船下,没有喧哗只是四下查看,最后抬头时,不期与书生对视。
那老者在船下施礼唱喏:“这位公子,老拙带着这些后生深夜搅扰了,抱歉,抱歉。”
“老丈不必多礼。”书生居高临下向老头还礼。
“我等并非歹人,就是附近庄子里的庄客,正追拿两个私逃的……女贼,敢问公子刚才可曾看见附近有生人走过?”
“哦,我整夜在此赏月吟诗,诗还未吟成,却也并不曾见到有人。”
书生回道。
“是这样?”老者略迟疑,眼睛向船上瞄了几眼。
书生心提到嗓子眼,担心他们顺着跳板上来,自己可挡不住。
“九公,我看狗子要向北跑,”牵狗的虬髯大汉说道,他牵着的狗正仰头在空中搜寻气味,“我看,多半沿河向北去了,我们可无瑕在此与不相干的人消磨了。”
老者又迟疑了片刻,对着书生作揖:“既然未见,那小老儿告辞。”
这群人跟着那条狗,沿着运河河岸追过去了。
“看来多亏这条笨犬了。”
书生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进船舱。两边都是大舱,里面的通铺上睡满了船工和客商,此刻鼾声正此起彼伏。最前面是几间单人客舱,亮着灯的就是自己的舱,但愿那两个女子不会找错。
他拉开舱门兴冲冲头去,却见那丫头以极灵敏的身手闪到侧后,只撇到她手上一闪而过的寒光,竟然反握着的一柄短剑。见是书生进来,才悄悄收短剑进袖子。书生也是一怔,暗忖自己救的真是弱女子?倒是那端庄的娘子就坐在灯下,此刻已摘下了带着薄纱的帷帽。
“恩公不要怕,锦儿也是提防坏人进来。”
书生连声诺诺,这才瞧见这娘子生的真是好看,刚才天黑又兼隔着轻纱只看到个大概,此刻灯下再看,实在是绝色人物,大约十七八岁,只是显得异常疲惫和虚苍白。
“恩公请坐。”娘子反客为主,“还没请教恩公大名。”
“恩公当不起,在下……沭阳小吏沈括是也。”
“原来是沈公子。小女子唤作小苹,这厢拜过恩人。”
女子起身万福,她的丫鬟悄然出舱去了,大概去查看是否真的没人上船。
“这位娘子,那些歹人,都被我几句话糊弄走了。”
“恩公可见他们去往哪里了?”
“跟着狗,沿河向北去了。”
“跟着狗去了?”小苹微微一笑。
那丫鬟锦儿走路全然没有声音,她再次返回舱内,依旧没让沈括提前发现,她向那娘子点了点头,确定安全。
“娘子,可否告知……那些到底是什么样坏人?”
“沈公子,可见到那领头的老者?”
“见到了。”
“哎……这老者,其实是小女子的公公。”
“啊……”沈括大吃一惊。
“说起来也是我命苦,”女子慨叹一声姗姗泪下,似在回忆不堪往事,“我自嫁到夫家只半年,那短命的丈夫就病死了,按说命长命短由天不由人,但这夫家好生难缠,将这亡故之则着落到小女子身上,处处与我为难。”
“所以要逃走?”
“起初也不曾想,只想与他们家讨一个合离书,两厢好散;我自有些积蓄,也不图他家半分财帛,只求饶我自奔前程,两不相欠。却不料这家人好不讲理,诬我暗通奸夫气死亲夫,竟要以族规将我装入木笼沉毙深潭。”
“岂有此理?朗朗乾坤,如何还有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5/97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