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师兄去了最后一封信――夫君身死,师兄,我要食言了,照顾好朗儿。
我在惠丰将军辖下的桂银城当掉身上所剩无几的财物,为良月置办了棺木和两身白衣,她一件,我一件。
冰冷的寒气从她身上源源不断地冒出,我躺在她身侧抱紧她,连着多日来的恐惧与不安终于让我落下泪来。
我好害怕她死去。
她可以不理我,可以无视我,可以嫁给任何人,我甚至可以原谅她喜欢上别人,但她……唯独不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姐姐,你醒来看看我好吗?”
她的睫毛上都附着了一层冰霜。
这是起死回生术走火入魔的终极反噬,良月此番与植物没什么区别,肉体并未腐烂,可她身上的尸斑我完全不知为何产生。
棺木狭窄,我和她几乎贴在一起,她的鼻息若有似无,整个人仿佛被浸泡在寒潭。
我到底舍不得她下葬,又在此处多挨了几日。
直到一人风尘仆仆站在山洞外喊道:“阿生,师兄来了。”
我茫然又震惊,眼眶再次蓄了泪,他也落着泪进来锤了我几拳,“爱哭鬼,又食言!又食言!”
“师兄,你如何找到我的?”
“自然是从你送的信一点一点盘查出来的。”
“我,良月好像……”
那个“死”字我始终说不出口。
师兄坐下来叹息着,才道:“吞服了太多食阴,是江远闳给她出的馊主意。”
食阴?
食阴吸纳人体阴气,若附着在尸体上,则被附着的尸体宛如铜墙铁壁,千军万马亦不足惧。
可她哪儿来的食阴?
第46章 不许诱拐我阿父
“日后再说,她这是被蛊虫占了身子。”师兄趴在棺木处瞧了几眼,无可奈何道,“你是毒宗,食阴是你养出来的,你想办法解便可。”
食阴怎么解?她吞服了食阴,此时已经成为蛊虫的器皿……
“在这山里肯定不行,你去我那里。”师兄还想再劝。
但江远闳此时入朝为将,将者忠君,我不能让他们以身犯险。
思索良久,我想起脖子上挂着的另一枚令牌――炎。
“我去找赵运卿。”
“不行,他是赵家人。”
“他很好,不会有事的。”
“你吃过的亏还少吗?!”师兄同我争吵起来,“我这次绝不妥协。”
我瘪着嘴不说话,气得师兄连连拿藤条抽我,边抽边将以前师父死前对我的交代一一托出。
“河谷长老死前特意交代我看好你,怕你犯傻,你呢?不听话!永远不听话!死了一次又一次,还嫌少吗?!”
“师兄,我不怕死。”
师兄眼睛赤红,把藤条都抽断了,“我不许你去,跟我走。”
我跪坐在地上犟种般不再吭声,任由他发脾气。
天色昏暗,山洞中漆黑一片,他掌了盏灯,看向我满目失望。
“师兄,我哪次没活着回来?你总是让我听话,不要犯险,可你跟着江大哥上战场时不也义无反顾。更何况我现在只是去炎王那里,你和江大哥千万不能再因为我和姐姐被牵连。”
他沉默不语,坐在山洞边望着月色,许久许久才长叹了口气。
“阿生,你自小来药谷时身体就弱,三天两头生病,大家都照顾你,道你性子软弱可欺,我也这么想,可现在我才错想了,你不弱,你和良月一样坚韧,甚至执拗。反倒是我,我屈服了,败给了江远闳,所以我也觉得你应当和我一样,屈服在现实中。”
他回头看我,眉间拢上一抹柔光,无奈道:“现在我管不了你了,师弟有要照顾的人了。”
我鼻头一酸,泪珠连串低落,顺着脸颊汇聚到下巴,埋进衣领。
“让朗儿和你们一起,她起码也是千机阁暗主,保护你和良月绰绰有余。”
“好……”我嘶哑着嗓子,终是听了他一句劝。
往后半月我与朗儿乔装成送殡的人,而师兄则为我们三个易了容,一路北上入了炎王地盘。
当我刚拿出令牌,便有人进去通传,不多时,赵运卿竟是亲自骑马出城迎接。
他衣服尚未穿好,衣领翻飞,像是正在应酬便立马赶出来了。
“林……”他未说出口,指使了人推着良月的棺木跟在我们身后。
“进去说。”
有人驶来马车。
朗儿到底还小,一路上精神紧绷,此时到了认识的人面前才安心睡下。
我拍着她的背,对上赵运卿炽热的目光,才道:“遇到难事,来向王爷求救。”
他眼中带笑,无奈道:“阿生,你这时候想起我了。”
“惭愧。”
我向他讲明一切,他大多都听说了,唯独不知良月的情况。
“城中现在还张贴着你和她的通缉令,要不是我早做准备,交代守城将士注意持令之人,否则你现在恐怕已经被上交给我四哥了。”
“穷途末路,让王爷为难了。”
“无妨,欠他的我早已还清,我实在没想到他会对阁主做出此等事。”
马车内陡然沉寂下来,我垂着眼不知说什么。
赵运卿则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良久才道:“阁主的伤……”
“走火入魔,外加中毒,已成了活死人。”我毫不避讳。
他的眼中满是惋惜,一双含情眸瞧着我,温声:“你和她百般磨难,太过坎坷。”
我苦笑着未答,一掀窗帘,瞧着死气沉沉的棺木。
此后每日我便躲在赵运卿府中,他时常外出,我同他见面的日子并不多。
但每次他一回来,府中定然热闹非凡,这热闹沿着大门一路顺到我和朗儿住的小院。
而也仅仅是到了小院外便戛然而止――大家都觉得院中停了棺木,十分晦气。
“阿生,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我蹲着摆弄瓶瓶罐罐,里面都是些蛊,用来以毒攻毒,逼出良月体内所有的食阴。
闻声,我头也不抬,懒懒道:“什么?”
“你看!”他猛地在我脸前晃了一下,吓得我瞬间坐在地上,脸色煞白,“鬼啊!!”
“是本王。”
他自满地站在我面前朗笑,将丑陋诡异的面具拿下来,“这是萨满的面具,北狄的玩意儿,送给你。”他额上的发带都未卸下,显然是从校场刚回来。
“我不要。”
他同我讲过萨满的故事,我当时尚有些好奇,如今见了萨满的面具全然是巫师的模样,瞬间失望至极。
而他却笑眯眯道:“这东西的主人或许可以帮忙救醒良月,你确定不要?”
我半信半疑,“萨满又不是神仙,跳跳大神就能解毒,还要我们毒宗做什么?”
“嘁,阿生真没意思。”
说着,他已然去掀良月的棺木。
原先廉价的木材已经换成了冰棺,造价昂贵,良月身上的尸斑纹路也不再扩大。
我也跟了过去,同他一起俯视着良月的睡颜。
昏睡中的她看上去十分脆弱,脸颊惨白,长长的睫毛紧紧覆盖着,长眉舒缓,少了往日的凌厉感。
“阁主作为女子能做到此般地步着实不易,难怪你始终不愿放弃。”
“姐姐从不和男人作比,反倒是许多男人与她比较,折磨她,戕害她,就为了可怜的男尊女卑。”
“这世道哪里容得下她这般人物。”
我看得失神,脸颊陡然被人捏了一下,蹙眉看过去,却见赵运卿笑吟吟地说:“跟你说真的,萨满或许有用,据我了解你们药谷的毒宗和萨满也有联系。”
“……是有。”
其实萨满与药谷毒宗的信仰来源相同,萨满崇尚自然的理念贯穿了毒宗发展的始终。
甚至阴邪之力更是借助了萨满的力量源泉,但后来由于药谷医道与萨满神道有所不合,最终有关萨满的所有记载便从毒宗剔除。
但师父在世时,偶尔几次同我讲过他小时见过萨满的情形。
“阿生,良月这副样子看着是中毒了,实际是失魂症。”
他想伸手去摸良月的眼睛,却被我拦住,我握住他的手腕,浅浅道:“小心食阴。”
“无妨,反正有你在。”
我不敢看他,耳朵却渐渐觉得热了起来。
他总是冷不丁冒出一句奇怪的话。
“阿父,王爷,你们在我阿娘面前做什么?”
朗儿站在门边,我急忙松了赵运卿的手,慌乱着回:“没做什么。”
“王爷,你怎么能趁我阿娘未醒诱拐我阿父!”长高了许多的朗儿挡在我和赵运卿面前,“还好丁宁叔伯特意交代我来盯着你。”
赵运卿:“我不是,我没有……是你阿父……”
朗儿扭脸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我见赵运卿偷笑着,无奈道:“糖葫芦,你丁宁叔伯说的话你怎么也信?”
“叔伯说你单纯,容易上当,这不就是?”
我和赵运卿两两相望,分明清清白白,被一搅和反倒更加说不清楚。
第47章 夫人?
北风呼啸,苍茫大地覆盖了小腿深的积雪。
我和赵运卿淌过积雪,带良月秘密进入北狄部落。
他懂些狄语,和我打扮成北狄人的模样,戴着毛绒皮帽在雪中跋涉。
“小王爷,还没到吗?”
每说一句话,我口中便呵出一阵白雾。
他迎风挡在前面,回道:“快了。”
我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睫毛都降了一层霜花,脸颊冻得通红,就连双脚都近乎麻木。
“你留下吧,本王带她过去。”他回头看着我。
“不,我要一起。”
他那副俊俏的脸颊此时带上一分无奈,“太冷了,你身子弱,还没到地方你就先倒下了。”
“小王爷,我可以的!”
然而他并不相信,摘了脖子上的巾帛,走回来围在我的巾帛上,完全盖住了我的脸颊,瞬间只让我露个眼睛在外面。
“护好自己,受不住的话告诉我,我们立马停下。”
我郑重点头。
“傻子……”
冒着风雪足足走了四个时辰,在天色将暗之际赵运卿终于敲响了萨满的房门。
伪装成商队的众将士也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
脸蛋红扑扑的女孩开门,见到赵运卿则一派欣喜,话语间喜不自胜。
但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赵运卿则十分熟练。
“进来吧,乌尔呼萨满在等着了。”
他伸出手,或许是看我十分疑惑,笑道:“她说我若来找她就得带个心上人以作交换。”
“交换什么?”
“秘密。”
紧接着眼神示意了下,我便从善如流地摘了手套将手放进他同样冰冷的手心里。
随之良月的棺椁则跟着被抬了进来,“商队”隐藏在夜色中,消失不见。
“麻烦掩饰好你那双不喜欢本王的眼神。”他凑近我耳边幽幽道。
我后撤了一下,轻轻“嗯”了声。
他这才紧握着我的手踏进乌尔呼萨满的房门。
萨满嘴周一圈靛蓝中带着灰黑,似乎是刺青,如今已经年迈,见我们进来也只是轻飘飘抬了下眼皮。
赵运卿自觉找位置坐,竟是比往日安静许多,等萨满主动说话。
喝了足足三盏茶,老人才看向我慢悠悠道了句我听不懂的话。
我直觉她是在对我说,但却一字不懂,遂看向赵运卿,“?”
“她问你多大。”
“25。”我用手势回答。
那萨满又一脸凝重地朝赵运卿说话,只听赵运卿笑起来,朗声道:“他不是哑巴。”
之后萨满问了许多我和赵运卿之间的事情,最终摇了摇头,埋怨地看了眼赵运卿,似乎在怪他。
“她什么意思?”我悄悄问他。
赵运卿佯装高深道:“我们八字不合。”
在他说话时我分明感受到他语气中的落寞与寂寥。
“无妨,我们可以义结金兰。”我安慰他。
他却信以为真,半分自矜半分决然道:“既然你想与本王结义,那本王便勉为其难答应你,往后我们兄友弟恭。”
“……”我总觉得他的目的也并不纯良。
挖的坑竟让自己跳了进去。
天色太晚,萨满问完便自顾睡下,我和赵运卿被安排在一处休息。
萨满的院落不大,还是黄土夯实的土房子,挡风却挡不住冷。
夜里我被冻得厉害,双脚冰凉,赵运卿发现后却扒拉着我的脚到他的脚上暖着。
“体虚还跟着来。”他瞧着我讽刺道。
我有些不自在,缩着身子往后撤,却被他一把又拉了回去,“老实待着,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总是一会儿“本王”,一会儿“我”。
有时带着上位者的傲慢,有时带着江湖人的侠气与匪气。
窗外风雪未停,听着呼啸的声音我们沉沉睡去。
后来几日萨满都在准备东西,她瞧了良月一眼便看了看我和赵运卿,目光在我们三个之间逡巡片刻,嘴角挂起一副神秘的微笑。
但任由赵运卿怎么刨根问底,她都始终不回答。
等到连着几日的风雪完全停下,天色渐好,乌尔呼萨满才着人在院中搭上祭台,为良月招魂。
招魂,招魂,召回良月走失的魂魄。
赵运卿所言非虚,良月并非简单中毒,而是得了失魂症。
萨满戴上我曾经在赵运卿脸上见过的可怕面具,奇怪的图腾让人忍不住心生敬仰。
她身穿神衣,头戴神帽,左手持鼓,右手拿槌,盘腿坐在西北角,而良月则被安置在东南。
请神时万籁俱寂,我和赵运卿并肩而立,生怕出任何差错,但直到乌尔呼萨满吟唱完毕,满头大汗地结束,全程十分顺利,未有任何变故。
只是……良月不见醒来。
我趴在棺椁处失落地看着赵运卿,他也有些急了,忙朝乌尔呼发问。
乌尔呼擦了脸上的汗水,向赵运卿说了很长一段话。
我第一次在赵运卿脸上看到那样的表情,是带着难以置信的眼神,双眸深沉至极,看向我和良月时满是不可思议与探究。
当我问他乌尔呼说了什么,他却斟酌良久,嘶哑道:“她说,阁主不属于这个世界,她的声音传不过去。”
“什么意思?”
我有些不知作何回应,大脑紊乱了般,此时嘴角抽搐着笑了,“什么不属于这个世界,那她属于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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