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画面一帧帧后退,从高楼林立,到荒凉丘陵。
阳城距京市不远,可却是和京市完全不同的地方。
城很小,很落后、又很封闭。
没赶上古城旅游开发的红利,附近也没有矿业开发,不是什么交通要塞,也不是什么必不可少的城市。
只能夸一句环境不错。
它不上不下地存在于这里,城里没有轻轨、没有通地铁,下了高铁只能坐公交车,或者坐上门口的黑车,司机操着一口土话喊:“归历去不去,五十块一个人。”
纯属宰客,王见秋绕过黑车群,用本地土话回了两句,司机就啐了口,跑去拉别的客人了。
麻将馆依旧老旧,门口摆着的白色玻璃柜早就成了灰色,里面堆积着软白沙、红塔山、和天下香烟,还有七妹槟榔......
馆很矮,王见秋站在门口,发现记忆中像张开血盆大口的巨鳄一样吃人的麻将馆其实并不大。
少时最害怕麻将馆,里面有数不清的咒骂、令人厌恶的烟味和槟榔渣。
里面的人是一群走在黑暗中的黑影。在充斥昏暗可怕的光线下,白色的雾和猩红的烟头组成神经线条,提着浮在空中的大人。
有人见到她来了,忙朝里面喊:“张玲啊,你女儿来了。”
旁人挪开椅子,站开了些,把坐在里面的张玲露出来,张玲穿着睡衣,满眼浑浊:“来得真龟儿慢。”
她指指周围人:“快去,欠的钱找她要,她现在有钱,不差你们的。”
“错过了可就没了。”
一群人围上来,或大或小的手机摆在王见秋眼底:“我这,我这两百一。”
“先还我的,欠我875。”
“还有我这儿的饭钱,349。”
“55.......”
“我这少,20块。”
“我这多,三千。”
张玲抽空看了眼,怒骂道:“去你妈的,老娘什么时候欠你三千了?”她陡然起身,噔噔噔跑出来,一巴掌拍下一旁虚报的男人:“滚你妈的,一个个来。”
王见秋一言不发,默默付了钱。
付完钱,人也散了。张玲上下扫视她,抹着劣质唇膏的嘴巴斜斜一勾,表情似嘲似笑:“现在有钱了,穿得也人模人样了,连麻将馆都不愿意进了。”
屋外阳光呈金色,照得少女面色红润,皮肤白皙,像最寻常富养出来的女孩。
王见秋收好手机,淡淡道:“付完了,还有事吗?”
张玲从柜子里拿出一包烟,馆里老板娘大喊:“刚付完钱你又拿我烟。”
她不耐烦道:“等会付你,我差你这五块钱吗?”
她点了烟,狠狠抽了口,把灰弹在地上,语气阴阳怪气:“现在找回亲爸妈了,连个电话都不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
王见秋乌黑沉静的眼眸看着她,面上没什么表情道:“我们以前也不打电话。”
她们的关系就是这样淡漠凉薄,谁也不在乎谁,谁也不会过问谁。
她不知道王富去了哪,是不是坐牢了,还是重新回到戒毒所,亦或者是死在了什么不知名的角落里。
她不知道张玲去了哪,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是不是在哪醉生梦死,又或者是被人追赌债。
张玲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不知道她住哪里,学什么,现在多高多重,又要去什么地方。
她们之间可能没有所谓的母女情谊,连怨恨都没有。
张玲缺钱时可能会给她打电话,有时打,有时也不打。
手边的烟顿在半空,张玲又怒了:“有钱了翅膀也硬了,付个小一万眼睛都不眨一下。”
王见秋不想争执,只问道:“叫我回来做什么。”
“叫你回来付钱。”张玲咬着烟蒂,狠狠抽了口,然后往狭小昏暗,充满烟雾的麻将馆里走去,正要进去时,她想起什么,回过身来,半边身子没入黑暗中,语气很随意:“对了,那个老房子要拆掉了。”
“什么?”王见秋眼睑微睁,直直望着她。
张玲嗤笑了声,把烟灰一弹,转身进去,拉开座椅坐下:“快快快,我的手气马上就要变好了。”
王见秋俶然往小区外面跑去,越跑越快。光影在她后面裁成一块块斑驳,明暗穿梭。
十一月深秋,正值万物凋零。
道路两旁的银杏树穿城而过,撒下大片金黄色树叶。
头顶艳阳高照,候鸟在聚集南飞,身边刮过去的风越来越大,卷着落叶几乎咆哮。
王见秋看不清路,瘦小的身影仿佛被笼罩在磅磷的落叶中,只有机械的身体记忆指引她往前跑去。
前面的路泛着白光,仿佛彼岸。
原来是下坡啊,她恍恍惚惚往前冲去,一脚踏空才后知后觉。
头顶撞地,手肘磕碎石板路,浅白色的身影从坡顶一路翻滚到坡底,咚的一声撞到消防栓,这才止住滚动。
不知何处传来一道温和带暖的女声,在沉沉的天幕下轻声唤她:“小秋,小秋。”
“奶奶的小秋啊。”
“快回家吃饭啦~”
王见秋也曾有过可以说是美好的童年回忆。在她幼时,在那个和善又温顺的老人还健在的时候,她是她的“小秋,秋秋儿。”
奶奶会抱着她,亲亲她,和她在院子里荡秋千。
会护着她,和王富争执。那个又小又矮的小老太太,拄着拐杖追了王富三条街,棍棍敲在王富头顶,只为她的秋秋儿出气。
那个腿脚不便的小老太太,背着她,走了一个又一个的巷子。
模糊中听到几声惊呼,有人喊道:“要不要叫救护车?”
“小丫头,你怎么样了啊?”
“哎呀,出血了。”
眼前一片白光,耳畔嗡嗡嗡,神经末梢缓慢发出痛觉,王见秋呆呆从地上坐起来,随手擦了擦额角的湿润,踉跄着起身,继续往前奔跑。
在幼时的记忆中,她有一栋大房子,那是她的乐园。
房子前种了西瓜,夏天时奶奶会摘下巴掌大的西瓜,让她用大大的勺子,舀着西瓜瓤吃。
那西瓜瓤又红又甜,汁水都嘴角淌出来。
冬天里能烤红薯,蜜一样的红薯流出金色的糖。
那房子是彩色的,金色的太阳照在上面,绿色的藤蔓绕着围墙,红色的小房顶,是童话里的小房子。
可她走近了,只看到断壁残垣,枯草断树,荒凉满目。
高高的枇杷树枯死,剩一截枯黑的树桩子孤零零立在里头,杂草丛生,房梁断裂,树枝上的秋千绳索早已腐朽,半块木板随风晃荡。
几个工人站在外面,被她扑过来的姿势吓得直哆嗦,又瞅见她脸上的红色血迹,一个激灵道:“丫蛋,你这是搞什么呀?”
“我的天啦,你摔哪了?”
王见秋茫然望过去,突然回神,抓住他们问:“这个房子为什么要拆了?”
工人道:“我们也不知道啊,老板让我们拆的。”
“老板?”王见秋眼神执拗,问道,“你们老板在哪呢?”
工人们左右环顾,往那边一指,一中年男人站在车旁抽着烟,王见秋立马朝那边跑去:“你好,这个房子能不能不拆?”
男人冷不丁看到满脸血渍一姑娘,吓得往旁边跳了一下,“你谁啊?”
王见秋喘着气:“我是这个房子以前主人的孙女。”
男人哦了一声,然后说:“我要做生意的。”
王见秋问他,神色认真:“我想重新买下这栋房子,要多少钱?”
“不是,”男人夹着烟,有些诧异,“你要买这个房子啊?你用来干吗?”
王见秋:“我不做什么,就想把房子买回来。”
男人说:“我要在这里建个幼儿园。”他指了指周围一圈老房子,“你看啊,不单是这一栋房子要拆掉,周围都要。”
“求求你,我只要这里。”
这是奶奶留给她的东西,是她唯一拥有彩色的地方。
是她在贫瘠又无妄的岁月中,支持她撑下去的那一点点甜味。
记忆太匮乏,她开始恨自己少不记事,为什么奶奶只存在于零散的记忆中。
为什么她都快要想不起老太太的音容笑貌了。
为什么最后的乐园,也要被拆了。
“你?”男人看着她,笑了一下,“小姑娘,这房子我48万买的,你要是给我100万,我就算你入股,换换规划,把幼儿园往旁边挪一挪。”
第17章
一百万。
王见秋把存折拿出来,死死盯着上面的数字。
奖学金、比赛的奖金,还有历年来数不清的兼职,像貔貅一样攒钱,可存折里也不过十二万。
还差88万,一个天文数字,像一道天堑突然劈在眼前,锋利如刀,径直劈醒了王见秋的梦。
她弯下背脊,开始怨恨自己,为什么赚钱这么慢,为什么迷失沉浸在假象当中,双手无意识抓住发丝,紧紧攥在手心撕扯,头皮连带着神经开始微微刺痛。
这所谓的祝家人不过是一道障碍物,只要努力跨过去,就再也不会受其困扰。
明明都知道世人都虚伪,都狡诈,都无趣。
但恍惚间,眼前飘过那张笑得像假狐狸的脸,眼里含着疼爱眼角泛着细纹的梅雪,还有游戏室前努力挤着wink的祝从容。
明明他们已经有祝天语了,又何必再来找她呢?
她从来不是什么很聪明的人,只会种地。
植物没有情感,不会说话,是什么就是什么,它们不会有这样复杂难舍的问题。
*
回到京市时已是晚上,来不及回风铃小院拿东西,王见秋匆匆坐上地铁赶去酒吧。
地铁内,王见秋接到电话,电话那边声音很失真:“你又跑哪去了?”
王见秋简洁明了:“酒吧兼职。”
祝风休揉了揉眉心:“我在高铁站口。”
王见秋:“我已经坐上地铁了。”
无法,祝风休只能让司机开去酒吧。
一眼没看住人就跑了,他真的是怕了。
地铁站门口,祝风休把人抓回车上,正要开口问话,眼神陡然一凝:“你额角怎么了?”
发丝带血,额角血痂刚凝,衣袖带灰,手肘处还有道明显摩擦的豁口,他抓住王见秋的手,将衣袖卷上去,白皙手臂处青红一片,眉头骤然紧锁,语气冰寒:“谁打你了?”
“没,”王见秋收回手臂,随意道,“摔的。”
这段时间养得好,皮肤白了,擦伤也显得格外可怖,紫、青、红一片,衬得那双手格外瘦小。
祝风休阖眼,压抑着眼底情绪,“去医院。”
“不,”王见秋端坐着,目不斜视,“我要去酒吧兼职。”
祝风休皮露出格外标志的皮笑肉不笑,“您这样去酒吧讹钱吗?”
“他们也不会给您这位优秀员工算工伤的。”
王见秋没理他的冷笑话,只是推开车门:“我要去兼职。”
疯了,一把抓住她,祝风休说道:“去医院,兼职的费用我补给你。”
简直比过年的猪还难摁,祝风休拖着人去私人医院,硬生生按在病房里,全身上下拍片检查,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个遍。
最明显的伤在额角,最严重的伤在后腰处,整个腰后红肿显眼,险些撞伤骨头。
王见秋静静地坐在病床上,任由护士轻柔上药,上完药后,她把衣服一穿,站在祝风休面前:“我要去酒吧。”
她明晃晃地表示,你要我来医院的目的达到了,她要去酒吧的目的也必须达到。
祝风休眉心胀痛,王见秋很倔强,除非把她打针安眠药锁在房间里,否则她一定会自己开门走出去。
没有一点办法,不能关她,就只能一起去。
少女步伐带风,把车门一甩,毫不犹豫跑向酒吧,里面像是有什么必须要达成的使命。
祝风休罕见地冒出一种挫败感。
他跟了上去,坐在卡座里等着,点了支烟,往后靠了靠,略显疲惫地吐出烟雾。灯光昏暗,猩红火星明明灭灭,偶然的颓靡瞬间比平时的淡漠俊美更让人晃神。只是模糊而遥远的一瞥,美得像天神下凡一样让人心惊,颐年春痴痴望着,仿佛能嗅到烟雾缠绕过指尖的余香。
她凑上去,俯下身子,露出白花花的事业线,晃在男人面前:“哥哥,有什么烦心事吗?和我说说吧。”
祝风休懒懒撩起薄白眼皮,唇边噙着笑意,眼底一片冰凉:“滚,脏东西。”
他最厌恶女人痴迷恶心的视线,更厌烦应对一个又一个不识时务凑上来的人。
每当对方视线在他脸上超过三秒,心底就涌现出晦涩黏稠的恶意。
真想把她们的眼珠子都挖出去,泡到福尔马林中。
这世上的人大都虚伪愚蠢又无趣,肉'体的交欢更是令人生厌。
俊美无俦的外表,温柔多情的桃花眼给他镶了一层礼貌儒雅的外表,无人能窥见他凉薄无情的本性。
颐年春脸色一白,竟被这一眼吓得腿软发软,哆哆嗦嗦离开卡座。
她几乎爬到王见秋身边,声调发着抖:“王见秋,你哥哥到底是什么人?”
王见秋默在原地,漆黑瞳仁和祝风休的如出一辙,她多次目睹祝风休拒绝前来搭讪的男男女女,更能瞥见祝风休眼底的疲倦厌烦。
就如她一般,厌恶这酒肉池林,厌恶被白色烟雾做提线,毫无思绪,被欲\\望操控,昏昏涨涨的一众人。
她需要赚钱,可他那么腻烦,为什么还要来呢?
“王见秋?”
颐年春的声音唤醒她发散的思维,不再去思考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王见秋扭头问她:“你今天上二楼吗?”
“上啊,”颐年春眼神放光,想到赚钱的事她就不伤心了,又支棱起来,“上二楼才能赚更多的钱!”
她又问道:“你怎么不和我一起去二楼啊,包厢里的客人都比较大方,买的酒不仅贵还多。”她看向王见秋,再次邀请,“和我一起上去呗。”
“嗯,”王见秋应了声,“我和你去。”
“你不去的话......”像是听错了,颐年春回过神来,仔细盯着王见秋那张棺材脸,“你真去啊?”
王见秋和领班打了个招呼,端着酒托就上了二楼,颐年春追上去,想问些什么,又觉得奇怪,停了下来。
她突然惊醒,这是个好机会!立马转身跑去祝风休那:“哥哥,你和小秋吵架了吗?”
她怎么又来了?祝风休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蹙,但她的话落下,镜片后眼皮微撩,笑意温和问道:“小秋和你说什么了吗?”
“哥哥,”颐年春笑得十分荡,漾,“你现在能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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