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时抄抄经文,再背去山脚下卖,有了钱就能买些爱吃的素菜,还能顺手带几个糖人回来。
朝暮更迭,周而复始,转眼已至季夏。
自钟楼之后,时聆再没问过他,就好像她只是懵懂无知的小十。
既然他说因缘未到,那她等着便是。
灼日炎闷,蝉鸣聒噪,时聆抹去额间的汗水,背起竹篓准备下山去。
此时如常穿过大殿跑来,拉住她背后的竹篓,讨好道:“小十,你等会带点饴糖回来呗。”
时聆有心逗他:“这个么……总共就那么几块,我两口就吃光了,怎么给你留?”
如常皱起小脸,急得话都说不清:“你…你…那你多买些,路上慢点吃……”
“可我没钱呀。”时聆大言不惭道。
如常咬了咬牙,从袖中翻出几个铜板来:“这些可够?”
他年纪小,平日里住持和观南都不会给他钱,也不知这铜板是哪来的。
于是时聆顺走他的铜板,板着脸问:“你这钱哪来的?”
如常搓着小手,悄悄道:“我和知心凑的。”
观南在门口催她:“走了小十!”
时聆扭头回应:“来了。”
说完她又看着如常,表情严肃:“下不为例。”
如常哼哼两声。
时聆轻轻拍了下他的脑袋,然后将铜板揣回衣袖,转身向大门走去。
只是还未走到门口,空中突然飘起小雪,紧接着狂风骤起,漫天飞雪。
时聆顿时僵在原地。
这个时节,怎么可能有雪!
突如其来的大雪困住了所有人,所幸寺内的香客并不算多,他们挤到长廊,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怎……怎么突然下这么大的雪啊!”
“荷月飞雪,莫不是有天大的冤屈?”
“传闻而已,怎可当真!”
“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观南和季陈辞也跑回屋檐下,放下竹篓,朝着雪地中的时聆道:“小十,别发呆了,小心冻坏了!”
时聆站在风雪中,伸手接住飘落的雪花,有片刻的失神:“荷月飞雪……”
不过半晌,屋檐被银白覆盖,地面也堆起积雪。
知心和如常先是疑惑不解,随后在雪地里打起滚来,知心将手浸在雪中,银铃般的笑声响在空中。
知心在掌心捏了个雪团,朝时聆的方向扔去:“小十,快来!”
时聆倏然想起在君府的那个雪天,君风在廊下沏茶,她和季陈辞在雪中扔雪团,和叙儿堆雪狮,君夫人在远处看着。
大家都在。
叙儿还说要等来年的雪。
无言的悲伤漫上心尖,时聆衣袖曳过眼角,掩去眸中怆色。
很显然现在并不是玩闹的时候,时聆走至长廊,抖落满身白雪,她凝视着雪中的两个瘦小身影,轻声询问身旁的人:“师父呢?”
季陈辞替她拂去发间雪花,眼神落在她冻到发红的耳尖,眸色略深:“观南去找了,应该很快就来。”
话音刚落,观南匆匆赶来,沉着脸道:“师父不知道去哪了。”
住持不在?
这雪来得蹊跷,她本想找住持问个清楚,但如今……
时聆皱着眉,看向雪中的两人:“别玩了,快回来!”
知心和如常站在雪中,对视一眼,旋即听话地跑回长廊。
半个时辰后,霏雪初停。
趁着雪停,香客们四散而开,打算尽快下山,而后不过片刻,轰鸣雷声乍响,大雨倾盆而下,方才准备离开的那些人又躲回寺中。
有人跑出太远,回来时浑身湿透,脚下积雪渐化,稍不留神便摔在地上,雨雪溅到脸上,他大声咒骂:“狗屁的破天!”
檐下的人也都抱怨起来,住持不在,观南只能硬着头皮站了出来:“大家少安毋躁――”
没有人理他。
又是熟悉的情形,时聆从抄起角落的笤帚,在人群大喊道:“谁在喧嚷,就给我滚出伽和寺,免得扰了菩萨的清净!”
说完,她还扬了扬手中的笤帚。
此话一出,抱怨声逐渐变小,最后归于宁静。
观南捏着手心的汗,有些紧张:“眼下风寒雨泻,非人力可阻,大家且安下心,待雨停了再走。”
人群中微微躁动,但很快便停了下来,不知是谁轻叹了一声:“唉,等着吧。”
又是半个时辰,雨停霁明。
这一次,香客们都老实了,安安静静地躲在屋檐下,生怕再出什么情况。
知心扯了扯时聆的袖子,不安道:“我们……能出去了吗?”
时聆眉心微动,眼中犹如浸着寒霜:“再等等。”
只怕后面还有。
果不其然,雨停了没多久,更加猛烈的风雪袭来,险些将众人吹倒。
寺庙瞬间被白雪覆盖,时聆愈发坚定心底的想法。
她靠近季陈辞,用只能两个人听见的声音道:“地气乱了!”
世间的每处地方,都有各自的地气,作用便是平衡当地的风雨雪雾,即使在幻境之中也会有地气存在。
而如今,风雪肆虐,雷雨不止,那便说明――
地气乱,灾厄生。
“地气是无法复补的。”时聆沉吟道,“这个幻境,怕是要塌了。”
季陈辞缄口不言,他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高兴的是,他们终于看见出去的希望。
难过的是,这里很快就会迎来另一场灾难。
时聆掀眼朝人群中望去,魍离山上的百八具尸体,又是他们中谁的呢?
他们缘何而死,又是何人所为?
不远处的观南察觉她的低落,走上前轻声问道:“小十,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时聆眼神躲闪,不敢看他:“师兄……”
若是幻境坍塌,观南、知心、如常,他们都会随着幻境消失,就算能够重来,谁又能保证每次的他们都是一样的呢?
想到这,时聆心下微酸,她揉了下鼻子,闷声道:“冻的。”
“这天着实奇怪,先前还是炎烈闷热,现在却寒风刺骨,甚至还下这么大的雪,当真诡异。”观南深思道。
寺外突然传来巨大的动静,似有千军万马在向这里奔来。
不过瞬间,飞雪骤停,积雪消融,寺庙景象恢复如常,就好像从未有风雪袭过。
人群中传来惊呼:“消……消失了!”
寺门未关,很快便有人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位年轻公子,他奔在最前面,被门槛一绊,他直接跪在地上。
慌乱的眼神扫过人群,他看见长廊上几位沙弥,连忙爬了过来,抱住观南的大腿道,话都说不利索:“救…师…小师父救命啊!”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人,他们闯入寺中,神色慌张,面带恐惧,似是碰到什么可怕的事情。
观南顿觉事态严峻,他用力将人扶起,眼神凝重:“敢问施主,这么大的雪,你们是如何上山的?”
下一秒,那公子抬起头,脸上满是疑惑:“什么大雪?这时候哪来的雪?”
“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重重跌在地上。
手中的笤帚落地,时聆站在那人面前,死死攥着他衣领:“你们来的路上,可曾遇见风雨?”
试着将衣领从她手中扯出来,奈何她的劲太大,那人索性撒手,任她抓着:“你们在说什么啊?这天又闷又热的,哪来的雨啊?”
第38章 瘟疫
◎她仿佛听见“轰”的一声,信仰坍塌。◎
怎么可能?
若是地气失调, 整个幻境都会被影响,可他却说外面天晴如旧,没有半点异常。
时聆松手放开他的衣领, 向后退了两步。
听到他的话,无声的恐慌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他们缩在檐下, 瑟瑟发抖。
“方才那么大的雨雪,他竟然说没看见?”
“这也太邪门了!”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肃静――”观南朝后喊了一声, 继而蹙着眉问他,“到底出了何事?”
那人抱着跪在地上,抓着观南的衣摆, 颤声道:“山下……山下起了瘟疫啊!”
瘟疫?
时聆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胡四,你莫要胡说!”人群中爆出一声喝斥,“我们来的时候都好好的,怎可能突发瘟疫!”
胡四急得青筋暴起,指着身后的人:“我骗你做甚, 不信你问问他, 为何会上山来!”
跟在他后头的人站了出去, 时聆这才注意到他,认出是之前见过的刘老三。
“是真的啊!”刘老三焦急道, “今天镇上突然死了好几十人,请郎中来看, 说是瘟疫啊!”
“瘟疫可是会传人的啊!”
“他们从死人堆里来的……那岂不是……”
香客们大惊失色,有人问刘老三:“老三……你娘……”
他娘前段时间没了, 也看不出是什么毛病, 棺材的钱还是问人借出来的, 如今镇上起了瘟疫,难免让人起疑。
刘老三反应过来,他们是怀疑他娘是的了瘟疫而死,忙解释起来:“俺娘不是瘟疫死的啊!”
“谁知道你有没有扯谎!”香客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秽物一般,“快把他们赶出去!”
反对声越来越大,观南喊了一声:“肃静――”
依旧无人理会,很快便淹没在争论声中。
寺门外的人源源不断地涌入,很快寺内已经站满了人,胡四连滚带爬地跑到寺门口,想将门关起来:“不许进了!不许进了!”
观南想去阻止,去被时聆叫住:“师兄。”
“寺门不关,便会不断有人进来,若其中一人得疫,这寺里的数百人,皆会殒命。”时聆揉着额角,疲惫合眼。
不关门,就会有无数人聚集而来,迟早会有得疫之人进来,一传十,十传百,瘟疫爆发无人幸免。
可若是关门,门外的百姓不知生死,只能陷入绝望,被恐惧折磨致死。
似乎怎么选,都是死路。
观南停下脚步,衣侧的手紧握成拳。
门外的人在痛苦尖叫着:“为何你们能进,却不让我们进!不是说佛前众生平等吗――”
“砰――”
寺门阖上,胡四将门栓住,瘫坐在地上大喘气。
外头的呐喊声还在继续,他们疯狂地拍着门,宣泄着心中的恐慌,知心如常吓得缩在角落,捂住耳朵不敢再听。
观南轻声道:“没有人天生该死。”
时聆平静撩眼:“你想救所有人,却救不了一人。”
就像在襄城,她想救下城中千万百姓,却没救下任何人,有些事情,并非人力可阻。
又或者说,人生如蝼蚁,如何敢与天相争。
“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有人低声念诵起来,在佛前长跪不起,越来越多的跟着他跪在殿前,双手合十,语气虔诚。
寺内虔诚乞求,寺外哀声连天。
时聆穿过长廊向后院奔去。
她找遍寺中的每处地方,都没有发现住持的身影,只在观音殿前的供台上,看见一串檀木佛珠,和一只点燃的香烛,烛身刻着奇怪的小字。
那是,禅微日日夜夜戴在腕间的佛珠。
如今他人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串佛珠。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时聆没有回头,却知道来人是谁,她呢喃道:“师父…消失了。”
“时间提前了。”熟悉的声音在她响起,“如果我没猜错,这场瘟疫,应该在十一年后发生,紧着着,幻境坍塌,轮回重现。”
是开始。
也是终结。
台上烛火曳得晃眼,时聆视线落在那串佛珠上,沉默着没有出声,鬼使神差地,她拿起佛珠,戴进了自己的手腕。
“应该很快就会结束。”季陈辞在佛前垂眸,长睫在眼下透出小片阴影,“他们的脸上,已经开始浮现死相。”
时聆掐住微颤的指尖,艰难开口:“还剩……几天?”
“最晚,三天。”
…
一日、两日,寺中的人并未出现异样,大家稍微放下心来,想着应该这瘟疫应该传不进来。
寺外已经没有人再叫嚷,似乎已经放弃,而寺里仅存的粥菜根本不够分,大家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但又不敢出门,生怕外面的人涌进来。
胡四摸着肚子,嘟囔道:“好饿啊……”
坐在他身旁的人安慰他:“唉,能活着就不错了。”
也不知外面是什么情况,胡四不再抱怨,哀叹一声道:“别怪我狠心,若这门不关,放一个人进来,就会有更多的跟上,到时候谁都活不了。”
刘老三换了个姿势坐,想到之前受人恩惠,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俺们自己躲进来,转头就把门关上,这也太不是东西了。”
胡四虽然有些愧疚,但并不后悔:“都死到临头了,谁不想活?谁不自私?”
刘老三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时聆就后面默默听着,视线扫过大殿,看见观南正跪在殿中,垂着头背影苍凉。
知他心中难受,时聆准备上前宽慰,却忽然在人群中,瞥见几个熟悉的身影。
除了认识的张老三外,还有穿织花绫长裙的妇人、买经的女童、供奉馒头的老媪……
似乎想到什么,她心中微惊,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将院里的人都点了一遍。
不对。
数量对不上,魍离山上有尸体一百零八具,而寺里的人根本不止这么多。
再者,死相也对不上,山上的尸体死法各异,根本不是死于瘟疫的样子。
她找到季陈辞,将想法说了出来。
季陈辞听完轻声道:“不用再猜了,明天事情就会结束。”
明日便是第三天,时聆一言未发,只是学着住持的样子,轻轻地捻动佛珠。
暮色降临,寺内烟雾袅袅,檀香四溢,所有的佛香在两日之间全部焚光,大抵只有这样,才能勾起他们的一线生机。
而观南仍跪在殿中,身形未动,像是在祈愿,又像是忏悔。
时聆见了也跪在蒲团上,仰首对上佛像的眼,面前的佛像目光慈蔼,指尖轻拈莲华,唇角带笑,仿佛能洗涤世间所有污秽。
她深深凝望着佛像的神情,心中不禁想到,佛经中拈花而笑的,便是眼前这位么?
“你说我这么做,师父会不会怪我?”观南敲着木鱼低声问。
“师兄又何必自责?”时聆神色认真,“瘟疫一事无人能解,况且寺院已满,无法再纳更多的人,师兄能做的,也只有这样。”
观南举木槌的停在半空中,他抿了抿唇,喃喃自语:“若是师父在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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