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微就这么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小十,你要记住,撞钟一百八,破人间百八烦恼。”
“一百八,其和为九,九九归一。”
“万物皆空,闻钟百下,可破境而出。”
突然想起之前他在钟楼上说的话,时聆不禁陷入沉思,撞钟百下,可破镜而出,九九归一,应该是指幻境坍塌,轮回重现,一切回到起点。
可是……万物皆空,又是什么意思?
如在雾中看花,她隐约瞧见边缘,却看不清全部,朦胧至极,难窥其貌。
“我观是阎浮众生,举心动念,无非是罪。”观南闭着眼,表情很是痛苦,“师父赠我法号,我却将数百条人命拒之门外,实在是罪孽深重!”
时聆敲了蒲团前的木鱼,目光平静:“若你罪孽深重,那我岂不是十恶不赦。”
她看着襄城覆灭,占了传明的生路,对寺外呼喊的百姓视若无睹。
罪恶如斯,在阎魔罗^面前,她又怎敢抬头。
…
变故来得太快。
天光未亮,众人已被惊醒,有人开始呕吐发热,神色恍惚,没有半点反应。
坐在他旁边的人跌坐在地,捂着头重复着:“完了……完了……”
众人都离得远远的,无人敢上前,都用惶恐的眼神看着他。
他睁大了满是血丝的眼睛,像疯了一样,冲着人群大叫起来:“哈哈哈哈!跑不掉!你们一个都跑不掉!哈哈哈!”
紧接着,他朝空中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神佛无用――神佛无用啊――”
像是受他影响,众人都对着佛像咒骂起来,不知是谁朝大殿中扔了个石子,佛像被砸出一道裂痕。
口子一旦被撕开,便会愈来愈大,人们纷纷找东西,奔着佛像砸去,他们砸得太狠,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宣泄他们心中的恨意。
沙弥们想去劝慰,却被狠狠推在地上,恨不得再踩上两脚,时聆和季陈辞也无力阻拦,只能将他们小心扶起。
她仿佛听见“轰”的一声。
信仰坍塌。
耳边唯有东西碎裂的声音,直到砸完最后一尊佛像,寺庙才重归平静。
小的佛像被砸得稀碎,只有殿中几尊高大的佛像,虽残破不堪,但还是屹立于莲花坐上。
下一秒,天边亮起金色的佛光,不过瞬间,破裂的佛像全部恢复如初,正殿的案台上凭空出现一只香烛,晃动着微弱烛光。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观南、知心、如常,身边的人逐渐变淡,最终消失不见,只剩下时聆和季陈辞。
在漫天佛光中,出现一道瘦弱的背影,那人面向佛像,徐徐转身,竟是许久未见的禅微法师。
衣袂无风而动,他脸上浮现浅淡笑意,将食指抵在唇间,露出本该在时聆手上的佛珠。
“嘘――”
作者有话说:
鬼佛篇快要结束啦 自认为是个猜不到的结局ovo
第39章 因果
◎世间万般,皆有因果。◎
时聆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腕, 上面空无一物,也不知是何时消失的,她竟毫无察觉。
“小十。”禅微笑道, “你看这些人,是不是很过分?他们为了发泄心中的怨念, 竟砸了菩萨的殿, 你说,该如何惩罚?”
刺眼的佛光散开,时聆眨了几下眼, 对上他的视线,只觉眼前的人格外陌生:“所以,你就将他们残忍杀害?”
像是不认同她说的话, 禅微眉头紧皱,疑惑道:“残忍?他们对佛祖不敬,不过是略施小惩罢了,如何能说是残忍?”
不敢相信平日和蔼的住持会说出这种话,季陈辞冷下脸:“你真是疯了。”
禅微转着佛珠, 眼神偏执又狠戾:“我不是说过吗, 这世间诸般, 讲究的都是因果,他们种下恶的因, 就得承受恶的果。”
说着,他又将目光投向时聆, 语气蓦地温和下来:“小十,你肯定会懂我的吧。”
时聆端详着他腕上的佛珠, 摇着头道:“不对, 山上的尸体只有百八之数, 而方才砸殿的人,并不止这么多。”
禅微转过身,朝着佛像弯腰而拜,接着他对时聆道:“佛家撞钟百八响,是为歌颂菩萨百八功德,而我从中挑出这一百八位罪恶之人,贡献菩萨,任由其处置。”
“是吗?”
时聆提衣走入殿中,站在他身侧,眼眸中倒映着微弱烛光:“可我分明看见,有些人只是坐在角落,什么都没做,为何还会被杀害?”
当时的人们满心绝望,被怨恨驱使,纷纷抄起手边的东西,冲着佛像砸去。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刘老三痛苦地蹲在地上,抱着头不敢去看眼前的场景;妇人捂紧了孩子的耳朵,躲在角落柔声安慰;老媪跪在佛像的方向,双手合十,口中不断念叨着“罪过罪过”。
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还是以极其残忍的方式,死在了他的手上。
禅微指尖微顿,继而低声笑道:“举心动念,无非是罪。他们冷眼旁观,怎能算是无辜?”
台上的烛火亮得晃眼,时聆抚摸着烛身上奇怪的小字,声音很轻:“不是的,你给观南起这个法号,是想让他知道,这世间众生,皆有着各自的业,无奈是罪业还是善业。”
“心神意动,错在执念,你想让他放下执念,如今自己却陷入执念,无法自拔。”
“我一早便知,你与佛有缘。”禅微指着拈花的佛像,微微笑道,“你既有此悟性,那么昔日佛祖拈花,惟迦叶微笑,此故何解?”
季陈辞在后面安静听着,想起他之前讲经时说的,此故讲的是心念相传的领悟,但眼下看来,并非这么简单。
他埋头苦思,却听时聆笃定道:“是伊始。”
时聆曾将这经文抄了整夜,彼时的她一直以为,拈花一笑讲的是顿悟,于是她将拈花示众那段反复品读无数遍,却依旧没有眉目。
直到那日在钟楼上,禅微问她:“小十,你可知,佛家讲究什么?”
当时她答:“无我之境。”
禅微却道:“是因果。”
世间万般,皆有因果。
后来她再翻出那本佛经,拈花一笑过后,世尊曰:“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又回想起禅微讲经时说的话,先前她只听到了顿悟,却漏掉了后面一句:“此故乃禅宗伊始。”
佛祖拈花示众,无人能解,唯迦叶微笑,于是心念意会,将衣钵传交迦叶尊者,从此禅宗开宗,摩诃迦叶成为禅宗始祖。
那时的她才隐约明白,拈花一笑,讲的的确是顿悟,但又不止顿悟。
为何而笑?无人能知。
或许说,拈花一笑得真谛并不在于悟到什么,而是在于悟本身。
既为因果,那何为因,何为果?
拈花一笑是因。
付嘱摩诃迦叶是果。
“不错。”禅微放声大笑,表情十分愉悦,“小十果然聪慧。”
时聆下意识地想去捻佛珠,却摸了个空,她微怔:“所以呢,你想告诉我什么?将我们困在这里,究竟有何目的?”
“你们是不是想知道如何出去?”禅微忽然转身看她,眼神熠熠,仿佛与她对话的不是年迈僧人,而是位年轻公子,“破镜之法,我告诉过你的。”
――万物虚空,闻钟百下,可破镜而出。
时聆蹙眉道:“万物虚空?”
禅微笑而不语,无端在案台上变出两只香烛,执起正在燃烧的那只,借着烛火将剩下的一一点燃。
案台上三烛齐亮,火光曳曳。
“还是想不明白么?”他道,“那我再提点一二。”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因缘生灭法,佛说皆是空。”
“最后一个――”
禅微笑得意味深长:“还是拈花一笑。”
果然,在这幻境之中,根本就没有什么巧合,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当是她随手翻开的佛经,都大有深意。
但现在时聆却无心去想这些,她闭上眼疲惫道:“这幻境出自你手,自然是知道怎么破解的,你确实装得很像,险些将我骗了过去,让我相信你就是禅微。”
禅微身影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初:“小十,你这是何意?”
时聆缓缓开口:“师父带着的佛珠,都是十二颗,他曾告诉我,这意味着人生中的十二因缘,而你手上的,却有十三颗佛珠。”
“再说,他能成佛,自然是心怀善意,必不会因为砸了佛像就升起杀念,他苦修数十年,怎会因这种事而造下杀孽?”
“你在刻意模仿他,却终究不是他。”
禅微懂佛,但更懂人间疾苦,正如他所说,求佛问道,不仅是为了一己之念,更是为了追求心中的无我之境。
瘟疫爆发,百姓将最后的生机依附在神佛身上,但在天灾面前,神佛也无法阻止,希望破灭,信仰坍塌,他们怎能不恨?
哪怕他们砸了满殿的佛像,禅微也只会暗自心痛,不会有对这些可怜的百姓有半句怨言。
良久沉默,佛像前的“禅微”轻叹一声,接着望向她的眼神宁静平和:“被发现了呢,还是瞒不过你。”
殿中突然刮起一阵疾风,“禅微”的容貌在风中的变换,苍老的僧人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个年轻的少年。
少年的容貌跟记忆中的人缓慢重叠,熟悉而又陌生,时聆垂眸,轻声道:“果真是你。”
“好久不见。”他微微一笑,“我该称你一声施主,还是小十?”
“亦或者是,传闻中的山鬼时聆?”
作者有话说:
一个短小的过渡章下章揭秘~
第40章 沙弥
◎他本该是至高无上的佛。◎
眼前之人一袭深色缦衣, 手间带着檀色佛珠,眉眼深邃,身后是高大的金色佛像, 案台上烛火阑珊,焰光清晰地映在他眼中。
竟是那位从未露面的小沙弥――
“传明。”
此时的传明是少年模样, 个子比时聆高上不少, 她不得不仰头看他。
他笑得温文尔雅,语气温柔:“昔日寺中寥寥数面,施主居然还记得, 当真是荣幸。”
季陈辞并未见过这位沙弥,只偶尔听时聆提起过,于是他疑惑地开口:“不是说, 这小沙弥,如今才两岁么?”
“不错。”时聆点头道,“我曾经也以为他是死在上官明手下的孩童,才一直未出现,却没想到, 他并不是因为我们夺了他的生路才消失, 而是因为, 他就是这幻境的幕后之人。”
“至于年岁么,他又不是人, 想变成什么样,全凭他心意。”
传明从容不迫地转着佛珠, 仿佛她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时聆缓步向前,举起案台中间的蜡烛, 摩挲着上面的小字:“先前在戒堂见到这只蜡烛, 我并未多想, 只当是普通香烛,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你根本就不是人。”时聆盯着他的眼睛,笃定道,“如果我没记错,你应该是天上掌灯神女案上的神烛,又名复烛。”
戒堂中无故掉落的、观音殿中佛珠旁、佛像前凭空出现的香烛,都是他在刻意暗示,包括他在案前以灯点灯的动作,就是为了告诉她,他是小沙弥传明,也是天上的神物复烛。
他从未出现,却一直都在。
传明喉间发出一声轻笑:“施主好记性,我本以为你是认出这烛身上的字,才猜出我的身份,却不想你连我在天上何处都能知晓,实在佩服。”
时聆淡定道:“没什么,她先前嘲讽我穿得招摇,我一气之下就将她案上的蜡烛全掀翻了,不慎将桌上的书籍烧得精光。”
“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何会将这十一年的时间制成幻境,又为何,要残害那些无辜的百姓?”
传明顿时陷入沉默,脑海中倏然闪过很多人,他抬眼望向佛像,像是陷入久远的回忆:“你们进来之后所发生的事情,都是我曾经经历过的,我在天上幻化成形后来到人间,在我孤苦无依时遇到了君风,他将我带回了君府。”
“君府的人都很好,无论是君府人,还是底下的小厮丫鬟,他们都很照顾我,从未与人争吵红过脸。”
“直到襄城被灭,我拼了命才逃到这里,与师父和师兄相依为命,度过了平淡温暖的十六年。”
时聆忽然想到,之前在雪夜中见到观南时,曾脱口而出的话,当时她便觉得莫名,像是有人在替她说一般:“所以,那夜在巷中遇上观南,也是你所经历的?”
提到观南,传明的眼神又是一变:“不错,我见他身有佛根,便劝他去寺中修行……”
话未说完,传明的眼中忽然冒出许多血丝,仿佛下一刻就要流出血泪:“如果不是他们!如果不是他们!师父定能飞升成佛,师兄也会功德圆满!都怪他们!他们砸了佛像,断了伽和寺的佛缘!他们该死!”
正说着,他将案台上的贡品全部推翻,上面的东西“噼里啪啦”碎了满地,时聆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平静:“真的是因为这样吗?”
“虽然他们砸碎了佛像,但住持却因此了悟尘世,功德圆满,顺利飞升成佛,你又为何要犯如此杀孽呢?”
“你住口!”
传明死死捂住耳朵,但她的话还是顺着风钻入耳中,避无可避,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口中不断重复:“对…都怪我…都怪我…都是因为我……”
时聆蹲在他面前,指尖掐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告诉我,他为何成佛后,又会堕入鬼道?”
传明脸色惨白,笑容格外凄凉,像是地狱中爬出的恶鬼:“因为我把他们都杀了,我罪孽深重,自该堕入无间炼狱,受尽惩罚折磨,我认。”
“可是他来了!”传明怒吼起来,攥着胸前的衣服,表情十分痛苦,“我在黑暗看见耀眼的佛光,一双手将我拉出了深渊,是师父!他竟为我堕了鬼道!”
“他本该是至高无上的佛!”他在地上不停打滚,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内心的苦痛,“都是因为我……”
时聆松开手,凝神沉思许久,才轻声道:“竟是这样。”
当年殿中的佛像被砸光后,传明却以为伽和寺的佛缘已断,一怒之下便将这些人全部杀害,却没想到住持并未受影响,反而在圆寂之后顺利成佛。
他杀孽太重,被打入无间炼狱饱受折磨,这便是罪因恶果。
已然成佛的住持于心不忍,为将他从深渊中带出,甘愿堕入鬼道,成为厄渡鬼佛。
可传明认为,他敬仰的师父就该是高高在上的佛,他无法接受这一切,被执念所困,将这十六年的经历制成幻境,不断轮回。
时聆却道:“你以为,救你出深渊的,只有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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