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因着一个人与你性情相投喜欢他,也可以因他的相貌、他的才华甚至他的风趣喜欢他。却绝不能是因为对你好。”他说这话时,神情竟有几分郑重,“你长在闺阁,善良单纯,有人待你好,你便轻易感动,觉得那是喜欢。可真正的喜欢是灵魂吸引,互为知己,而不是廉价的好。”
“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不要你知恩图报。倘或有一日,你遇着真心喜欢的男子,又愧于我的恩情,届时你该如何自处?”
这一番话说完,清懿难得需要耗费很长的时间去消化。
她从未品尝过所谓感情的滋味,这一刻,她竟无师自通地知道,有人的爱,是温柔妥帖,事事周全的爱。
“你说……你不磊落……”清懿故作镇定,抬头问,“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他不避不让,同样直视着她,“我心里有你的意思。”
这记直球打得她猝不及防。
那人一撩袍角,席地而坐,然后仰头看她,拍干净身旁的草地,笑道:“站这么久,累不累?过来坐。”
清懿顺从地在他旁边坐下。
他望着月亮,揶揄道:“自你同我递话后,我三天没睡好。”
清懿没忍住,轻笑出声,“倒不曾想我有这等魅力?竟教游遍芳丛的袁公子也有今天?”
“游遍芳丛?”他有些匪夷所思,“我的名声到底被败坏成甚么了?”
“约莫是半个女学排队嫁你的程度。”
“阿弥陀佛,不能因为一副好皮囊,便污人清白啊。我也是好人家的干净郎君啊。”袁兆故意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果然将清懿逗得捂着嘴笑,“那你怎么还敢对我这个花丛浪子托付心事?”
清懿笑得满脸通红,想了想,才认真道:“因为,一个身居高位,却能心怀天下的人,到底有几分君子气度在。”
闻得此言,袁兆也收起了逗趣的心思,他的眼眸中倒映着月亮,目光寂静。
“大武朝既是我的国,亦是我的家。如今它已有病灶入体,沉疴难愈。我师从颜泓礼,虽承了习画的名头,他却授我仁义礼,教我体会众生疾苦。我曾在他病逝前,立誓还武朝一个清明,再去考虑成家之事。”他顿了顿,“而你,是一个意外。”
“我虽出身高门,可在周旋于权贵之间时,也需步步小心。”他目光幽深,“他们能接受一个闲云野鹤般的小侯爷,却不能接受有入仕之心的权贵。更何况,我和他们从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清懿没想到他会将这些心底的隐密,对她和盘托出。
朗月清风下,恍然间,她好像窥见这人内心的一丝缝隙。
她难得鼓起勇气,有些忐忑道:“我虽为女子,倘或你不嫌弃,我也能用心学些有用的,做你的助力?”
袁兆笑了笑,朦胧夜色里,他神情柔和地不可思议,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视。
良久,他却道:“我不想你踏进这滩浑水。”
没有睡好的那三天夜里,他计划了太多的未来。
他这个人,一向谋定而后动。
他考虑如何突破门第之别,如何说服说服父母,说服不了就用手段威胁他们不得不服。总之,他将一切都算好,才来放这这盏孔明灯。
可当孔明灯灯缓缓升起,他看到那姑娘闭着眼,侧脸沐浴在柔和的光晕下。
一颗心,蓦然柔软。
没来由的,他踌躇了。
有百分之一胜算的事,他便敢孤注一掷。
可现下,他却觉得没有十之二十的把握,他不敢带这个姑娘进那个水深火热的家。
像是知道他的犹豫,清懿的声音温和而坚定。
只听她道:“我不怕。”
“只要你心似我心,前路有甚么我都不怕。”
少女的坐姿还是刻在骨子里难改的端庄,此刻在夜风吹拂下,显得伶仃单薄。
一件外衣披上她的肩,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逾矩的举动。
袁兆的神情前所未有的郑重。
除了月亮,没有人知道他方才的心迹。
良久,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我答应你。”
“那些永堕阿鼻地狱的誓都太俗,不起这样的誓。”
清懿笑问:“那起甚么?”
袁兆看向她:“我若死了,反倒要我所爱之人心生愧疚,算不清是惩罚谁的了。”
“倘或有一日,我负你,我便为你求生生世世的和乐,每一世,我都孤独守你到老,教我永生永世爱而不得,心死成灰。”
有一瞬间的怔松,清懿代入这条誓言,只觉悲伤难抑。
徐徐清风拂面,有人轻柔拥住她。
那是一个青涩的,甚至有几分小心翼翼的拥抱。
那个所谓游历芳丛的浪子,此刻连手脚都僵硬着,声音虽故作镇定,刻意调整的呼吸却泄露了他的紧张。
“我有一桩公事,要出京处置。大约三月之久,三个月后……”他语气温和道,“等我回来和你说。”
清懿轻轻点头,紧了紧裹在身上的外袍,“我等你。”
也许是她的眼神太温柔,月亮欲为媒,乌云层层散开,露出皎洁的底色。
一切都像是好兆头。
可没有人知道,仅仅三月之期,每个人的命途会发生怎样的转变。
那晚的月光如最纯净的赤子之心。
那夜的风,见证他们的誓言。
于是在隔世后的时光里,当有微风扫过裙摆,清懿看着袁兆随意坐在地上的身影。
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亭离寺的那个夜晚。
即便世事变迁,茫茫岁月掩盖了无数泪水与疼痛,
他对着孔明灯起誓时,是捧出一颗真心的。
作者有话说:
姐姐也是从一个单纯的小姑娘,慢慢变成无所不能的“姐姐”。
码字时的bgm是梅香如故
第48章 阿尧
◎妹妹有朋友啦◎
“你问我是否觉着程奕愚蠢, 答案是也不是。他愚蠢,在于以为一颗真心便可敌一切。殊不知你与他在世人的愚见里,地位不甚匹配。倘或有一日, 你真的做了程家妇,他上有心机深重的母亲等着算计你, 下有不成器的各房亲戚拖累你。”
他忽然定定看着清懿, 眼底难得显露一丝真挚, “你是极聪明的女子, 即便你百般藏拙,我也知你胸中有丘壑, 怎甘愿来程府做一只笼中鸟?”
“笼中鸟?”清懿第一次抬眼,直直看向袁兆。
又有风卷着树叶, 扫过她的裙摆, 扫过袁兆垂地的衣袖。
“是啊。”她突然轻笑一声,目光转向遥遥天际, “他怎么会舍得让我做一只笼中鸟?”
她像在问程奕,却又像问自己。
那双澄净的眼睛,分明看着远处, 袁兆却没来由地觉着, 这句话砸在自己的心上。
“在袁公子眼里,执着一念是蠢,横冲直撞是蠢, 不善谋划也是蠢。”她笑容浅淡,“少年人的真心,在你眼里价值几何?”
“此刻他待你的真心是真心, 彼时情意随风散, 你当如何?”袁兆回头看她, “不曾计划好的将来,你不怕后悔?”
“为何后悔?”她极快地接话,“我种甚么因,便得甚么果。当初我坦荡攥着一颗心去,后来被碾碎了,化作灰,都是我自己选的路。”
一语成谶,这番话穿越了呼啸而过的岁月,定格在前世生命的尽头。
质本洁来还洁去。
可这话落在袁兆耳中,却突兀地觉着刺耳。
他惊讶与清懿待程奕的情深,一面内心升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憋闷。
“你明明有的选,真要等到无法回头,悔之晚矣吗?”他难得正色,“若你这辈子受尽委屈,难道要等下辈子求他还?”
清懿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倘或真有下辈子,我懒得恨,也懒得怨,更懒得求他还。”
“只愿彼此再无瓜葛,做个相逢不识的陌路人。”她话语清冷,“如此,已是我心之所求。”
那日,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一连好几个晚上,袁兆又陷入了梦里。
有窗门半开,重重帷幔被夜风吹起,旋即传来雨点滴答声,奏起连绵的声响。
在急促的雨声里,袁兆猛地睁开眼睛,瞳孔里未来得及隐藏的情绪直白而热切。
“来人!”
在廊外值夜的柳风应声进门,“主子,怎么了?”
袁兆没有立刻开口,他的脸上难得凝重,目光暗沉。
他思索了许久,才缓缓道:“吩咐下去,替我查一个人。”
柳风纳罕道:“何人要劳主子您这般挂心?”
挂心到半夜三更找人。
袁兆瞥他一眼,吓得这小子不敢再多嘴。
“查曲家那个姑娘。”
初见时沉稳藏拙,后来又于细微处露了一星半点的锋芒。
那滴水不漏的手段与演技,都不该是一个真正的小姑娘该有的。
还有连日来,萦绕在他脑海中的梦境。
那盏悬于半空的孔明灯,映照着她的侧脸。
梦里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如刀削斧刻般嵌于他心中。
明明只有寥寥数面至缘,偏生好像前生有斩不断的纠葛一般,实在太过蹊跷。
还有她说“种因得果,绝不后悔”的那番话,初时他来不及细想,只以为是对程奕用情至深。
回来细细琢磨,却觉着不对。
倘或她真对程奕有情,以她利落的作风,断不会拖泥带水,何至于让程奕牵肠挂肚,不惜找到他面前,求得一本《枕梦集》,好送与心上人,聊表心意?
如此一来,姑娘那番话,倘或不是对程奕说,那便是……对他说的。
柳风已经点燃烛火,有熹微光晕倒映在袁兆的眼眸里。
“着重探查她在浔阳时的消息,务必将她行事作风一应报与我。”
“是。”柳风虽觉意外,但不敢细问,躬身领命去了。
他不信鬼神之说,可如果世间出现了难以解释的奥妙,他不介意做那个解谜之人。
─
同样的梦,也潜入了流风院。
第二日一早,清懿睁开眼缓了一会儿,便若无其事唤来翠烟更衣。
见她起了,早便候着的丫鬟鱼贯而入,为她梳洗。
她趁着这空当闭目养神。
旖旎的绮思,只影响她短暂的一瞬。反倒是这古怪的梦境不免让她心生警惕。
延续而清晰的梦,是单她有,还是其他人也有。
袁兆没有上一辈子的记忆,可是以他的聪明,若有梦境为辅,怕是不难推测出真相。
清懿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带着思索。
留给她的时间,越发紧了……
她这厢里悬着心,隔壁却闹出鸡飞狗跳的动静,不时传来彩袖的大嗓门子。
“我的菩萨,多早晚了你还不起?昨儿让你早睡,嘴皮子磨破了你也只当耳旁风。再磨蹭,你又要晚了钟!”
“啊,我再眯一会儿。”蒙头大睡的小人儿说话都还带着鼻音,“迟了不就是罚站么……”
一听这话,彩袖好生恼火,“你也晓得要受罚?才开学第几日,你就被罚抄书,昨儿忙活得那么晚,眼皮子打架,都困得在纸上画王八了还没有记性?”
清殊被强行拉扯起来,玫玫熟练地端着洗漱用具蹭上榻,很是贴心地送到她嘴边,还指挥,“啊──”
清殊闭着眼睛,顺从地张嘴,还不忘含糊道:“盛尧也被罚了,我总不能没义气,扔她一个人抄书吧?”
彩袖一面拿了巾子与她擦脸,一面没好气道:“是是是,才几日功夫,就好得要一同当绿林好汉了。这学还真没白上,倒教你这个冤家找着了一块儿闯祸的知己。”
清殊自个儿也没忍住,哈哈笑了起来。
提起这桩官司就觉着有意思!
开学那日,她和盛尧还保持着初见的拘谨,彼此都还不大熟。连喝杯茶也还要你推我让。
这一句,“盛姑娘先请。”
那一句,“不不不,还是曲姑娘先请。”
你一句,“诶,照理你还是我的前辈,我自要尊你才是。你请,你请。”
我一句,“这说的哪里话,你今儿才来,我要好生款待你这新颗。你请,你请。”
又一番太极推移,好嘛,“啪”一声,茶水洒了。
“啊……这……”短暂尴尬后,盛尧讪讪挠头,“容我下去更衣。”
看了看只沾湿一点布料的衣服,清殊刚想说这算个啥。
一见人家这么讲究,又赶紧吞回嗓子眼,笑道:“啊,甚好。我也去换。”
一番礼貌辞别,彼此脸上挂着文雅的笑。
一炷香后,二人在拐角相逢。
一个正在骂骂咧咧,“玫玫,这破衣服怎么系啊,早知道不换了。”
一个皱着眉嚷嚷,“快来几个果脯,我喝不惯那劳什子信阳毛尖!”
一抬头,两个小姑娘不约而同愣住。
清殊试图挽尊:“啊……盛姑娘……”
盛尧挠挠头:“额……曲姑娘……”
两个人支支吾吾,红着脸对视。
不知是哪个先噗嗤笑出声,另一个再忍不住,露出爽朗的本性。
“盛甚么盛,叫我阿尧罢!我家里人都这么叫。”
清殊眉眼弯弯,“我的小名是椒椒,你叫我小名也成,叫我清殊也成。”
盛尧见她不扭捏,也不再拘着性子,快活地上前揽过她的肩膀,“那我叫你殊儿!”
没等她答应,盛尧便开始叽叽喳喳,“都怪真儿姐姐,谁叫她乱说我坏话。我连你面儿还没见着,便让她好一顿编排,万一你胆小,还没见我就怕了我可怎么是好!”
清殊乐了:“故而你才在我跟前儿装呢?”
盛尧不服,“那…那你也装呢。”
“我哪是装?我分明是谦让。”
“那我也待你好呢!”
两个人梗着脖子斗了一回嘴,没个结果,一对视,又是一笑。
清殊是觉得盛尧可爱,来大武朝这么些时候,身边还从未有过这样活泼又不骄矜的贵女,难得还与她投缘。
盛尧是觉得稀奇,她一贯我行我素,有教引娘子评她没个女孩儿样。因这句批语,她在学里少有真心朋友。同龄女孩儿畏惧她的家世和性子,表面奉承,背地里却难免拿她取笑。到底是个年纪小,心里哪里能不在意?
现下遇着一个清殊,这样对她胃口,她真是高兴得不知怎么样了。
二人交谈片刻,清殊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盛尧竟是齐落英的女儿。
齐落英,正是那回老太太寿宴时,替清殊找回场子的贵妇人。
曲雁华巴结她不成,反倒让清殊一个小孩儿得了她青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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