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儿连连点头,“姑娘思虑得极是。”
她家当年便是遭了灾,只剩无依无靠的娘俩,被庄头恶霸欺凌,不得已才逃了出去,成了没户籍的流民。
眼下见了同样的情形,免不得生出几分怜悯。
见清懿这样妥帖,碧儿心里酸涩难言。
“姐姐。”乖了好一会子的清殊忽然仰头叫道。
清懿:“怎么?”
“你上回不是说人手不够吗?我想着,城外遭灾的庄子不在少数,与你说的那般没倚靠的孤儿寡母想必更多。”清殊思索道,“你何不招了她们来?”
众人一愣,她们还从未往这个方向想。
碧儿犹豫道:“倘或是普通村妇,怕是没有这胆子来。”
她知道清殊并不了解商道内情,因此并未说透。
清殊却摸了摸下巴道:“有甚么比吃不饱饭还可怕么?她们已经身在绝境,泥人尚有三分性子,循规蹈矩地死,倒不如冒险活一次。”
这话乍一听刺耳,细想却是个道理。
碧儿陷入沉思,没有说话。
她是能够感同身受的。
想到当年饿极了的时候,只要给一口吃的,区区掉脑袋的生意有甚么可怕的。
“善心人赐粥赐饭固然好,但是解决不了长久的问题呀。填饱一时的肚子还不够,需得让她们端着一个长久的饭碗,有一技傍身才好呢。”清殊摇头晃脑,笑道,“咱们这就叫,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
清懿挑眉,眼底流露着思索。
清殊继续道:“咱们也发物资去赈灾,但是要以他们的劳动换。譬如修缮几处房屋领多少吃食或工钱,制出一个章程。这样一来,就相当于雇佣他们干活儿了。”
“乍一看虽不如人家布施粥饭的,等到日子久了,他们就会发觉咱们这是长久的法子。无论是修房种地,还是做旁的活计,我们可以源源不断提供机会,他们也能靠这机会养活自己。可不比一时的饱腹强?”
“嗯,有几分道理。但是还有不妥当之处。”清懿细细解释道:“咱们只能对逃难的流民或村里的人使这法子。倘或其他庄子里的佃农也来了,他们主人家可要恼了。”
清殊挠了挠头,她还真没想到这个细节。
佃农和田地一样,并非自由身,都归土地主管。
以工代赈这个法子,前人或许有这样那样的顾虑,并未有人施行过。
不过,这也没关系。
清殊一派赤诚,坦坦荡荡道:“那咱们只对自家庄子这么做呗,倘或无法顾及所有人,做到力所能及就好了。”
碧儿思忖了很久,真正体会了这个办法的好处。
在处处都是压迫的时代,能有一个主家愿以雇佣关系供他们生活,这真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用这法子,哪里还怕他们离心。只是……”碧儿问道,“不怕旁人学了去?”
清殊哈哈笑,不以为意道:“学就学罢,这是好事啊。咱们只能关照一隅的百姓,可是满武朝那么多受苦受难的人,倒巴不得催他们快些学了去。”
碧儿一时语塞,旋即,眼底神色更柔和了,“四姐儿真是……赤子之心。”
众人俱都笑了,彼此对视,眼底流露出欣慰。
除了清殊,在座的人加起来有八百个心眼子。
唯有她的心里没有算计,看花是花,看雾是雾。
一时间,碧儿又想起那惊涛骇浪的四个字:生而平等。
彼时,四姑娘的语气那样轻描淡写,好像这是一个与生俱来的道理。
佃户本是附属品,现下却成为了与主家有平等雇佣关系的人。
如此匪夷所思,又是如此顺理成章。
言到此处,众人都等着话事人出声。
“这个主意……”清懿眼底有淡淡的笑意,她沉吟良久才摸了摸清殊的头道:“可行。”
第一次得到这样重要的事情上得到认可,清殊瞪圆了眼睛,雀跃道:“真的吗!姐姐!”
清懿弹她脑壳,笑道:“真的。”
翠烟不知何时拿笔记了满纸,现下正递给清懿看,“请姑娘过目,这是我拟的章程。”
“我也看看。”清殊凑过来,只见上面条分缕析将她方才所说的法子记录,又添了几笔细节,更有可行性。“哇,论笔杆子,我看衙门最厉害的师爷都不如翠烟姐姐!”
翠烟笑道:“姑娘抬举了。”
清懿一面改了几笔,一面点头道:“翠烟的本事,去大户当幕僚都不成问题。”
碧儿也笑道:“如今不也是幕僚?唯姑娘这位主公马首是瞻呢!”
众人俱都笑了。
此时,她们还不知道,一簇小小的火苗诞生在这样一个暴雨天,在一次寻常的谈话里,最终形成燎原之势。
说话间,彩袖在外头传膳,有茉白和玫玫的笑闹声传来,鼻间又闻到绿娆一手好菜的香味。
小小的院落里,姑娘们围坐在一处,热热闹闹地用饭。
外头暴雨倾盆,屋内一室暖融,漫山遍野都定格在今天。
作者有话说:
改了一下细纲,骚瑞,超出预计,姑母还要几章搞定。
久等了宝子们!
社畜委屈发言:真想穿书给姐姐打工算了
第56章 粥棚
◎妹夫来打酱油啦◎
暴雨损毁的村庄田地比预计的还要多, 距离京师不远的景州城治理不善,堤坝被冲毁,大水蔓延之下, 死伤不计其数,致使一大批流民涌入京城。
暴雨初停的那日, 高门大户为显仁义, 在城外沿路设了粥棚。因是老惯例了, 各家都照着不成文的规矩, 按家世高低依次排列,自淮安王府打头, 后是永平王府以及公侯伯子男,再是以项丞为首的各官府邸, 一路绵延数里。
曲家的粥棚正设在不起眼的地界儿, 圈着一处不大不小的空当。
李贵领着一众小厮在前头马不停蹄地忙活,彩袖领着丫鬟媳妇在后头现做吃食。
原本也不必大丫头亲自来, 可是清殊非央姐姐说要亲来粥棚看着。城外流民众多,鱼龙混杂,彩袖怕出岔子, 这才跟来。
现下, 那个子将将高出桌案一个头的小姑娘正认真地盯着小厮舀粥,倘或看到有老弱的,还叮嘱一两句, “压实些,再多拿两个馒头。”
彩袖忙中抽空,擦了擦额角汗道:“祖宗你宽宽心罢, 我都敲打过李贵了, 倘或有昧下吃食发财的, 一并赶出府,他们必不敢耍滑头。”
清殊嗯嗯的应着,目光却还停留在面黄肌瘦的人群里。
一连施粥两日,人生百态好似在她眼前上演。
有卖妻卖子为求进城的男人,有横行霸道的恶汉指派没了家人的小孩儿替他领粥,有趁乱挑拣姑娘的人牙子。有贪便宜的小人佯装流民,捧着碗挨家讨吃食,被发现了左不过是揪出去打一顿,换远一点的棚子照旧涎皮赖脸。又有瘦成皮包骨的母亲省下自个儿的口粮给孩子,也有撑着病体为妻子讨药的老头儿……
男女老少,千万张麻木无神的脸,背后承载着千百个故事。大多数人好像对生活已然没有了期待,吃一口便捱一日。捱过一日便多活一日,几时死了便也就死了。
“我并非要操空头心。”清殊道,“我只是想,倘或咱们多发一个馒头,能让某个人多一分活下去的信心,那也是好的。”
眼前的情景,将她的记忆带回了久远以前,她做赈灾志愿者的时候。
地震后的满目疮痍,废墟底下埋藏的生命,流离失所的人群,那哀恸而沉重的气氛,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
穿来武朝后,在姐姐的庇护下,她在富贵乡里生活了太久太久,久到忘记睁眼看看这真实的世道。
她幸运地成为了金字塔顶尖的那一小部分人,而不是眼前苦难的大多数。
前儿个她提出以工代赈的法子时,只是单纯地想帮一帮姐姐。
而此时此刻,当她目睹了真切发生在眼前的灾祸,这近处的哭声,好像唤醒了她内心深处的另一种情绪。
清殊想,她好像不该做个旁观者。
好像感知了她的情绪,彩袖深深看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拉她进里间低声道:“你自个儿也晓得,几口吃的哪里就能拉他们出苦海,反倒是你的提议才有效。大姑娘说了,咱们这几日先随大流设粥棚,之后她自会想法子施行。”
“你瞧。”她伸手指向延绵一长串的棚子,“咱们只是排在尾端的小角色,断不能做那个出头的椽子。”
“嗯,我省得。”清殊点点头,转瞬便明白了意思。
天色灰蒙蒙,泛着雨后青色,因着没再下雨,来各处排队的流民更多了。
分粥皆有章程,一日两次,一次最多半个时辰,分完即止。各家几乎都在同一时段开饭,绝了滑头们四处蹭吃的心思,也有利于脚程慢的老弱妇孺有口吃的。
这由头是好的,却有手底下的人办事不仔细,教那起子贪食的坏胚子一连排数次队讨吃的。他们倒好,直撑得走不动道,却可怜那些老弱们饿着肚子,望着见底的粥桶一脸绝望。
这厢里,清殊正瞧见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做这勾当,他吃完了一碗,嘴一抹又往长队里一站,只见他凶神恶煞往周围扫视一圈,被看到的人纷纷低头,敢怒不敢言。看这架势,是个熟练的老贼。
负责盛粥的是一个胖厨子,原先是给府中掌勺大厨打下手的,因性子备懒,一向不得重用。李贵当管事后,胖厨子虽不服气,却也不敢得罪,即便被打发来干这捞不到油水的苦差,他也只能认了。只是,那满腹怨言到底无法消解。
先头有李贵在侧,又有个小主子守着,他倒装出几分尽心的模样。可等人一走,他再不愿多管半分事的。
现下正是如此。
他虽瞧着那老贼面孔熟悉,却懒得开口,只佯作不知,照例盛了满满一碗与他。
有纯善些的提点道:“那人好像来过,怕是个赖子。”
胖大厨却冷哼一声,没好气道:“我管他何人,饿得又不是你,早分完早点回去赌钱才是正经。”
那老贼闻得一星半点儿,更是暗自窃喜,心里已将此处当作个冤大头的棚子,预备狠狠吃上几天。
“多谢胖爷爷!”
老贼识相地抬举了一句,直将那胖厨子捧得身心舒畅。
他傲慢一抬眼道:“算你懂事。”
在众人各色目光里,老贼喜滋滋捧着堆成小山似的粥碗,连连道谢,正欲掉头走人,却听一道清脆的嗓音。
“慢着。”
老贼纳罕回头,只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从帐子里出来,她穿着普通丫鬟的衣裳,通身的气度与面貌却非凡,好像一颗明珠掉在了泥沼堆里,教人挪不开眼。
他眼神有些发直,乖乖,人牙子在他手里买货,出手价最高的那个丫头都比不上这小孩儿十分之一。
他心里的邪念尚未冒芽,却被那小姑娘的清凌凌的冷喝镇住。
“李贵,带人把他打出去,认准这张脸,再不许他到咱家讨一分吃的。”旋即她目光一转,停留在胖厨子身上,“还有他,只管立时赶出府,为他作保进府的人也一并不留。”
李贵也不嗦,听得前头的召唤,立时便领了一帮家丁围了上来。
胖厨子脸色一白,他没想到小主子这早晚了还没回去,连忙磕头:“小的知错了,求姑娘开恩,饶我这回罢!我也是一时心软,怜他这苦命人一回。”
“苦命人?”清殊冷笑一声,不客气道,“你以为我是第一回见你糊弄行事?敲打你多回,你只当我年纪小没脾气,也别怪我今个儿发作你!你给这泼皮一人的吃食,足以填饱后头一串老弱妇孺了。他是哪门子苦命人?你看看那些忍饥挨饿的,哪个不比他苦命?”
胖厨子哪里知道这小人家竟有那般的心眼子,一时哑口无言。
听了这话,老贼也自知骗不过去,兀自挣扎,横了一条心泼脏水,“贵人饶命!小的冤枉啊!贵人家既不肯施饭,又何苦装摆花架子设粥棚,假仁假义岂不招人笑话!”
他故意高声叫嚷,果然吸引了一众目光。
清殊却不管旁人的指指点点,仍喝道:“堵了他的嘴,再不老实,就报到护城司去!”
一听得“护城司”,老贼脖子一缩,憋红了脸不敢说话。
那护城司是临时设立的一处衙门,寻常突发疫病水灾等急难,上头便会从各处抽调精英组成护城卫队协防统管,一应奏报,直接上达天听。
流民们本就占着贫弱的理儿,富贵人家也不好与某些泼皮计较,免得落了声名。有现下这般胡闹的,大多丢出去打发了。故而,这些滑头们尝到甜头,自然油皮。
可他们却不敢惹着护城司,那群铁面无私的军士们才不稀罕仁善的声名,有敢闹事的,先来一通乱棍,再饿上几顿往牢里一扔,不死也去半条命。
老贼心里惧怕,却又憋着一股子窝囊气。
这老贼姓田,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无赖,良家百姓没有一个不怕他的,此番若是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堕了威名,岂不是让他田老五再抬不起头做人?
这般想着,语气也就横了起来。
“护城队来了又如何?贵人无礼欺我在先,便是说到金銮殿上去,我田老五也没个怕字!”
团团围上去的小厮们到底不是练家子,在田老五狠命挣扎下,竟教他脱了身!
李贵喝道:“还不拿住他!莫教他近身来,没得冲撞了姑娘!”
那田老五灵活地往人群里一钻,顿时如泥牛入海,不见了踪影。
只听他小人得志的笑骂,“下辈子拍马追你田爷爷!”
这田老五左冲右突,无人敢挡,正得意着呢,却有一道鞭影直劈面门而来,带着狠辣无匹的力道!
电光火石间,田老五哀嚎一声,痛叫着倒地,他紧捂着脸,有殷红的血小溪似的蜿蜒而下。
众人惊讶地望去,只见一道皮开肉绽的伤口横垮他的整张脸,连带着肩颈腹部都有鲜血喷涌而出,可想而知出手之人那不留情的力道!
“老匹夫。”
一道戾气十足的冷峻嗓音传来。
“你要是活腻了,我就帮你取了这条狗命。”
俊美少年单手拉着缰绳,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另一只手随意地拎着马鞭,有鲜血自尾端滴入泥土里,消失不见。
众人俱都没回神,一时敛声屏气,连灰尘都静止。
有急急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数十名骑士紧随着飞奔而来。
“吁――”
不约而同的一个急刹,马匹两蹄朝天,嘶鸣不止,好歹是停在了原地。
打头的气都没喘匀,“殿……殿下,您……看到甚么了?就……这么急?我命……都快跑没了!”
晏徽云冷冷扫他一眼:“废物。”
众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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