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盐铁商道并非是一般生意。招募人手也并不像寻常那般贴个告示便可。还需得看人是否牢靠得力,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必须衷心与主家,嘴严牢靠。
现下商道的人手大多是曲元德留下的心腹,或通过安顿家人,或通过金钱利用,人心收买。总之都是牢牢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另一部分是浔阳的人,外祖带出来的好手,绝非寻常人能比,端看几十年如一日的效忠便可盔一二。
清懿的沉思落在李管事眼里,以为是犹豫。
到底年纪小,又是女流,遇事还是不够果决。
他心下暗暗想着,又适时劝了一番,末了才道:“姑娘倘或信得过我,不如让我去替姑娘招募人来,保管得力又衷心。”
清懿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缓缓道:“容后再议罢,现下仍用旧人,多加几倍工钱,暂且熬过这段时日。”
李管事还待说话,翠烟便笑着送客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到底出去了。
碧儿的思绪一向能跟上清懿,她叹了口气道:“姑娘是不放心李管事?”
见人走了,清懿才卸下防备,揉了揉额角道:“倒没甚么信不信的,只是他安逸了许多年,跟在老爷身边养平了性子。只能守成,却没了远见卓识。”
“先头的掌舵人行事自有章程,李管事只晓得他靠甚么手段笼络的人心,便自以为有了规章,想让我也照旧行事。”清懿淡淡道,“倘或真是这样,却不能叫做我的心腹了。”
碧儿不知想到甚么,眸光明亮道:“财帛利诱,手段威逼,固然有一时之用,却非长久之计。”
清懿眼底闪过一丝赞赏,笑道:“正是如此,上乘之计,乃是攻心。只有上下愿景一致,齐心协力,才真正拧成一股绳。”
“而我如今要的,就是这样的人。倘或没有,我宁愿空悬着等。”
翠烟默默听了半晌,适时道:“姑娘言之有理,只是……倘或咱们不与姑太太斗法,延缓些也无妨。可如今,咱们已然行了压价抢市这步棋,来逼她露马脚了。要是因人手有缺坏了事,怕要满盘皆输了。”
这话也在理,三人一时无言,沉默着想对策。
清懿闭目养神,缓缓道:“放耳钓鱼,如今鱼已快上钩,咱们却拖不动这杆儿,倒真是个麻烦事。”
这话意有所指。
她们放出的鱼饵,其一便是阮家的商铺。
上回她佯装败阵,无非是想将存在感降到最低,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不经世事,有些小聪明却并无城府的小姑娘的形象。好叫曲雁华放松警惕。
明面上的商铺生意之于清懿而言,只是摆在盐铁商道前的幌子。
这个幌子之于曲雁华,恐怕也是同等意义。
原本,清懿还并未揣测到这一点。
可巧李管事上回来报,说是底下人买卖时发觉出了一条新商道,恐要与她们争生意。
碧儿留了心,将这事呈报给了清懿。
商道是暗地里的买卖,谁也不可能摆在明面上。
就如黑暗里狭路相逢的对手,彼此心知肚明有竞争者,却看不清是谁。
照如今的情形看,对方是新兴的商道。或许并没有完全意识到他们还有竞争者的存在。因此是敌明我暗的情形。
商道与曲雁华,原本是两件不相干的事,清懿也并没有把两者联系到一处。
可上回袁兆的提点。却把她的思绪推到了一个从前未曾设想的境遇里。
他必然是知道程家触犯了一道足以让名声显赫国公府都万劫不复的罪名。
既然是程府,便与曲雁华脱不了干系。
旁人或许会信曲雁华一个寒门女,在国公府如履薄冰地活着。
可同为曲家女的清懿却一百个不信。
兢兢业业数十年,一个有野心的女人,不惜赔上大把嫁妆踏进那户高门,不可能做亏本买卖。
面上被大房压一头,实则赚得盆满钵满,才是曲雁华的行事之道。
联系这一条,清懿不免有了猜想……程家或许也把手伸向了盐铁商道。
而他们背后是谁呢?
清懿目光带着思索。
上一世,在她困顿于病榻的那段时日里,她隐约知道朝中发生了动荡。
太子突发疾病暴毙,皇太孙被刺客下毒刺杀,生死不明。
王朝两位钦定的继承人同时遭难,不可谓不蹊跷。
袁兆在那段时日很少回家。每每见他,脸色都十分凝重。
按照礼制,现下最为合理的继承人应当是淮安王。
那时朝堂流言四起,都说是淮安王设计害死亲兄长和亲侄儿,整个淮安王府都陷入骂声中。
淮安王人还在北地守边关,一路风雨兼程,披星戴月地赶,也需花费十来天。
淮安王府也足足闭户十来天,只等主君归来。
可是,人没等到。
只等来一封染血的信,和一块碎掉的护心镜。
八百里加急赶回来的士兵,鲜血浸透了全身,拼着最后一口气,冲进淮安王府。
他谁也信不过,只有见到王妃和世子殿下时,才肯将真相吐露。
“雁门关遇伏……属下无能,没护住王爷……”
铁骨铮铮的汉子嗓音嘶哑,字字泣血。
王妃愣在原地半晌,一贯柔弱的女人,此刻却一滴泪也没流。
在高门显户长大的人,再不谙世事,耳濡目染之下,也见识过阴谋诡计。
半月之期,武朝的掌权者一连失去了两个儿子,亲孙子也生死不明。
三位继承人都接连遇难,这简直是摆在明面上的阴谋。
能将事情做绝,也证明幕后之人已经掌控全局,才敢图穷匕见。
全京城的人都眼见那染血的士兵进了淮安王府,上下俱都在观望王府的反应。
可自那日起,淮安王府除了挂白,便再无动静。
众人都以为一向爱哭的王妃现下必定柔弱无靠,哭倒在榻上。
可没有人知道,身为太傅幺女的淮安王妃许南绮,此刻已经变了一个人。
也没有人知道,世子晏徽云,为避开耳目,单枪匹马远赴雁门关。
每一次的天色乍变,都伴随着预兆。平头百姓不知预兆,只知雷雨已至,闪电交加。
皇帝急火攻心病倒,皇后独木难支。
朝野内外,不知何时已被腐蚀一空。
有识之士早已醒悟,病灶深入王朝肺腑,并非数年之功。
太子次子晏徽霖便是这个时候,在一众臣子的拥护下,成了武朝的继承人。
可之后究竟是怎样一个结局,清懿却不知道了。
按已知的条件可推算,晏徽霖能做成这样一个局,必然是筹谋良久的。
想要谋反也必须具备两个条件,钱和兵。
清懿不知兵从何来,却能略略推算出他的钱从何来。
作为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子,他依仗的无非是根基深厚的母家外戚,以及拥簇他的臣子。
按照袁兆的立场以及说法,程家想必在这场阴谋里已经站在了晏徽霖的阵营里。
他如果想要飞速积累财富,唯有通过这条途径――盐铁商道。
晏徽霖作为皇室,不便出面经营。
于是乎,程家变成了他的钱袋子。
正如曲家之于皇帝,也是一个道理。
只是对方的商道尚且处于萌芽阶段,且针对的是贩往北疆的线路。
两家实则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可如今虽是两不相干,却难料日后的情形。
晏徽霖可是有夺嫡之心的人。
试问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既然不容……倒不如趁着敌明我暗,先下手为强。
清懿的手指轻扣桌面,发出有规律的声响。
她不介意,吞掉对方。
第一步,便是从曲雁华入手。
碧儿深知清懿的筹谋,正色道:“咱们压价抢市,已有成效,只等着后续的进展了。不知招人一事,姑娘可有成算?”
“还需暂缓。”清懿淡淡道,“如今每一步棋,都需慎之又慎。咱们胃口大,可对方也不是蠢人,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屋外隐隐有雷声轰鸣,是要下雨的迹象。
作者有话说:
一切权谋都是小儿科,经不起推敲!
所有含糊没解释清的,后文都会有详细解释!
早安么么么么!
第54章 人心
◎姐妹俩打酱油啦◎
骤雨初歇, 天空再次放晴,已是半月后。
难得的好天气,又正巧轮上旬假。习真与习茜姐妹二人便做东邀了学里几个相熟的同窗, 摆了宴在湖心亭里,预备着好生乐上一乐。
原本也邀了清殊, 可她如今背了一担子功课要对付, 脱不开身, 只教习真与她留朵花戴, 便算尽了心。
习真将这话原封不动地学给裴萱卓听,笑得打跌, “瞧她怕你那样儿,鼠儿见了猫不外如是!”
“难为你倒信她。”裴萱卓闻言, 只淡淡一笑, “倘或她真怕我,还能顿顿来蹭我的饭吃?如今不过是吃人嘴短, 哪好意思不做功课。”
程习真一愣,旋即喷笑出声,“还真是这丫头的性子。”
这次小宴, 除了程家姐妹二人做东外, 只请了裴萱卓并几个寒门姑娘,没有其他贵女。
一是怕两个圈子的人都不自在,二是懒得因此生出是非。
正聊着呢, 不远处却见一行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位贵妇人往这边来。
程习真才瞧着人影,便赶忙起身,上前搀扶来人, “母亲怎的来了?我一大早打发人请您, 赵妈妈却说您不得空, 这会子倒逛来这处了,莫不是听见萱丫头来了您才赏脸罢?”
习真半打趣半嗔笑,搂着曲雁华的胳膊,十分亲密。
听了他的话,曲艳华一双美目里流转着笑意,看向众人道:“瞧瞧,我还不曾张口呢,这边有一长串的道理等着我。”
众人俱都笑了。
“我不过是忙里偷闲,便想着来赴你们女孩子的宴会。孩子们不必拘谨,只当我不在,要吃要喝便找我。先头怎么玩,现下依旧怎么玩儿?”
那个瓜子脸儿的姑娘名唤展素昭,向来脾气硬,可这会子在曲雁华面前却十分知礼懂事。
“还不曾起头儿呢,夫人正好来与我们同乐?”
程习真极有眼力见儿,忙拉着曲雁华道:“母亲最是有闲情雅致的,谁不知你原先在闺中的才名。不同我们玩,我是不依的!”
她这话说得巧妙,教人心下熨帖。
“我们家真儿最是个讨人喜欢的。罢了,少不得陪你们玩闹一番。”曲雁华眉间含笑,“你们方才在做什么呢?”
程习真:“在占花名呢,母亲也来抽一支。”
说罢,她便将竹筒摇晃片刻,捣乱了竹签的次序。
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程习真手指微动,悄悄将一只最好的签,放在了最上面。
曲雁华眸光微动,好似不经意抬手,正巧拿到这支。
程习真起哄道:“母亲快让我们瞧瞧。手里的是什么签?”
众女俱是好奇。
曲雁华嘴角含笑,将那支签展示给众人看。
只见上头赫然写着:花中之王牡丹。可指令在座各位皆罚一杯酒。
程习真立刻笑道:“咱们都要自罚一杯!”
小丫鬟们忙上来斟酒。
“心意到了便是,不必多饮。”
曲雁华面上带笑,只将程习真的暗暗奉承看在眼底,也领了她的好意。
她家这个小庶女,最通人情世故。
倘或她不接纳这好意,反倒令人难安。
程习真瞧着曲雁华脸上没有不高兴的,心中自然欢喜,又团团张罗着丫鬟们倒酒。
这便是她们做庶女的处世之道。
扪心自问,曲元华已经算得上是一位极好的主母。
自她入门后,程善晖前后纳了四五房的妾,膝下庶子庶女七八个。
可她家这位主母,从不拈酸吃醋,几十年如一日维持着贤良的声名。
对待他们这些庶出的孩子,也是一视同仁,从未苛待过。
程奕和程钰上的甚么学,庶子庶女一样儿去上学。吃穿用度一应都是同等分例。
偶尔宴会,他们二房的孩子站出去,比寻常人家的嫡子嫡女也差不离。
对比大房那几个孩子蔫巴儿的模样,旁人心里也有了计较。
同样是国公府奶奶,曲氏的做派,比之冯氏,真不知要高明了几里地去。
见曲雁华酒杯空了,程习真忙亲自接过酒壶,好生为她添上。
行动间,习真正巧对上曲雁华温和的笑眼。
好像一位真正慈祥的母亲一般,教人心里情不自禁地想要依偎。
她不由得一怔,旋即很快清醒。
在习真年幼时,何尝不曾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
她姨娘过世得早,自有记忆起,她便只叫过曲雁华母亲。
在习真心里,再没有比曲雁华更好的母亲了。
她会轻言细语地询问小习真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也会疾言厉色斥骂苛待她的乳娘。
习真一度觉得,她虽不是曲雁华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儿,情谊却与亲生母女是一样的。
可当她真正流露出孺慕之情时,一腔对母亲的剖白之言,却并未得到回应。
那双眼睛里,是一贯温和的笑意,却又无端让人觉得疏离而冷淡。
她的回应仍然是不带感情的妥帖,末了才听到一句或许带了几分真意的话。
“真儿不必感激我,我不过是套了一个当母亲的壳子,尽了我的责任。”她语带笑意,好似叹了一口气,“我这个人,最是不必你付出真心的。”
那时,年幼的习真还不明白这番话的意思。
只是隐约地有些难过,她好像还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
时过经年,习真早就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而伤神。
她也早已经了悟,曲雁华的用意。
一副肉骨皮囊下,藏着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并不重要。
论迹不论心,即便她是十分的假意,却也让她这个庶女好好地长大,且养成了一副通透敏锐的品格。
这就够了。
只是,原以为她早就长大了,也不再渴望那稀缺的母爱。
可这一瞬无端的恍惚,却让习真心底生出几分羞愧。
她强行按压下去的芽儿,又如野草般肆意横生,不断地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开口问一句。
――母亲有没有过一瞬间,是真心把我当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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