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尧不服气:“我怎么了?我人微言轻, 便是生不得气了?她是盛家女, 我也是盛家女。都是做女儿的,她说甚么就作数, 我说的就不作数?从小到大我做过主吗?她比娘都严苛霸道,我一应吃穿住行哪样不是她点头才有我的,不就比我早出生几年, 多了不起似的?”
嬷嬷还待再劝, 却听盛瑾淡淡道:“由她说。”
盛尧见她这副不咸不淡的模样,更气了,脸涨得通红, “好啊,那我还要说!原本就是我提议的赏梅宴,我只想独请我们女学的同窗, 你却自作主张非要请一大片人, 东家的阿猫, 西家的阿狗,八竿子打不着的都要请来。咱家虽是头一回开这种名目的宴,却也不至于沦落到要请这好些人来撑场子。这样花架子热闹,谁稀罕!也就是咱们未来的皇太孙妃爱看众星捧你这块月罢!”
她一口气N吧N吧一大通,绞尽脑汁地想出些气人的话来。
嬷嬷都不敢听下去,想捂着耳朵。她偷偷瞥一眼被骂的正主,却见她脸上云淡风轻,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
盛瑾听见没声了,这才漫不经心道:“说完了?说完了可就轮到我开口了。”
盛尧闭着眼睛仔细想想还有没有更气人的,可是凭借她有限的九年人生阅历,实在想不出旁的,只能恨声道:“没有了!轮到你说!”
“好啊,既然轮到我说,我便好好教你。”盛瑾随意拎起裙摆,往廊边的石凳上一坐,语气淡淡道,“原先的鸡毛蒜皮我懒得提,以你这块朽木再有个十年怕才懂皮毛。”
盛尧刚想顶嘴,盛瑾却不给她打断额机会,又继续道:“我只单说今日这一桩事。其一,此宴并非你的私宴,你要开私宴,去哪个犄角旮旯我不管,只要在盛家一亩三分地开的宴,都是你姐姐我说了算。”
盛尧小声唾骂:“霸道!”
“对,我就是霸道。”盛瑾懒懒斜她一眼,“有本事,你便自个儿掏钱操办一场。”
“你是人吗?我才九岁!”盛尧怒道。
“哦,你才晓得自己九岁?”盛瑾托腮,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我九岁的时候就跟着娘操办过除夕夜宴。”
“你不是人,我可不同你比。”
盛瑾“唔”了一声,转头冲嬷嬷道:“三姐儿近日的字越发好了,让她替娘抄两本书罢。”
“别!盛瑾!你是我亲姐!”盛尧立马急了,“好好说话,扯甚么抄书啊!”
盛瑾嘲弄地看着她:“既有惹我的胆子,这会子又怂包甚么?看你那藏不住事儿的样子,曲家和你同龄的丫头比你多八百个心眼子,你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盛尧这回真不悦了:“你说殊儿作甚?她哪里又惹到你?我自个儿做主邀的她,不关她的事。”
“关不关她们的事,我有眼睛可以自己看,不必你说。”盛瑾又看了一眼盛尧,投以看傻子的眼神,其中还带着几分怜悯和同情,“今日的宴会这样盛大,还是托了你那位好友的福呢。”
“平国公府二房太太素来与咱们家没甚滋源在叩扣群八六一七七三三零四欢迎加入交情,顶天了是上回赴她家老太太寿宴,这才有几面之缘。可是就在前日,这位太太突然造访,和娘密谈了许久。具体说了甚么我不清楚,只知道娘一出来就说要操办一场宴会。”盛瑾缓缓道,“于是,你随口一提的赏梅宴就正好交到了我手上。”
盛尧皱着眉思索,说不出话。
盛瑾似笑非笑地瞥着她道:“不说与你听听,你还真当我吃饱了撑得,为着你一句话就花这好些功夫?”
“那又和殊儿有甚么关系?”盛尧愤愤道。
“虽说你确实不聪明,却也不必笨得这样细致。”盛瑾慢条斯理地说着辛辣讽刺的话,“她前脚鼓动你举办宴会,后脚就有她姑母曲雁华来娘亲耳边扇风,这不是成心算计又是甚么?”
听完这番难以辩驳的问话,盛尧却坚定摇头道:“你说得好没道理,我与她同窗这么久,她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你要说她有点小心思,想借我办宴会的便利做些事,我也并非没瞧出一星半点儿。况且她也没有瞒我的意思,问我时坦荡得很。我看出来她有事,可她不说,我便不问。左不过一场小宴,由她去又值当甚么?”
盛瑾眼底闪过几分揶揄的笑,正想开口,却被盛尧此时突如其来的正色堵了回去。
“我知道你想说我蠢,可我和你不同,我生性如此,认准一个人就再不疑心。更何况,她方才也很意外今日宴会这样盛大,形容不似作伪,要说她刻意设局利用我,我一个字也不信。”
这话掷地有声,端的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盛瑾眼底眸光微动,良久,却闪过一丝笑意,“你蠢得出奇,倒也难得一副赤子心肠。说这么多不过是叫你凡事留个心眼,可别被卖了还替人数钱。”
“至于曲家姐妹究竟是不是别有用心,我管不着。总之我不做亏本买卖。她们想借着宴会的由头行事当然无妨,只要给足了报酬。”盛瑾施施然拂衣而去,声音淡淡,“我观那曲大姑娘行事做派,是个聪明人。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盛尧听不明白她话里的机锋,只觉得她惯爱装腔作势,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最是烦人。只是有那番教训在前,她不敢造次,偷偷翻了个白眼,老老实实地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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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厢,清懿同项连伊仅仅只是打了个照面,谁也没有说话的意思。
清懿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一向爱假模假式寒暄的项连伊这会子却装都不装了,神色晦暗不明,笑容都带着几分凉意。
清懿垂了垂眸,心中波澜不惊。
她知道,对方在审视。
项连伊不清楚她是否重生,也不清楚她为何还能活下来,更不清楚她和袁兆还有没有牵扯。
自从她最有胜算的底牌落了空,二人的局势就掉了个儿。
清懿依然伪装着普通清流门第嫡女的模样,以不变应万变。可她这副样子在项连伊看来,充满了未知。
她可太想知道曲清懿的底细了。
在接帖子的前一夜,曲家做内应的那个丫头递了准信,曲家姑娘也会造访。于是项连伊才迫不及待地接了盛府赏梅宴的帖子。
时下女子出门诸多不便,这是项连伊唯一能尽快接触对手的场合。
殊不知,这是一招请君入瓮。
“姑娘,打听清楚了,男客已经到了西院前厅。”
“嗯,带路。”
借着更衣的由头,清懿离开花厅,碧儿一面为她掀开厚重挡风帘子,一面低声耳语。临走时,清懿还能感觉到身后嬉笑闲谈的声音静了静,有人目光灼灼,关注着她的一言一行。
盛府此番赏梅宴,所邀宾客男女老少兼有之,为避免冲撞,盛瑾特意以梅园为轴,辟出三处观赏地。
一处是清懿等年轻贵女所在的小花厅,位于梅园之东;一处是已婚妇人们所在的暖阁;最后一处是西北角的朔风亭,供男客落脚。
虽是分为三处,彼此却离得也不远,隔着窗户还能望到对面的情景。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凌寒盛开的红梅尤为艳丽。
清懿才走出花厅游廊,就有几片飘飞的雪花落在她的发梢。少女披着胭脂色镶狐狸毛边的厚实披风,鼻尖冻得泛红。
不远处,贵妇人们聚在避风的暖阁里,占据了赏梅的最好视野。曲雁华立在窗边,正与旁人谈笑,转头便瞥见清懿的身影。
“死冷寒天,还不快捂个手炉子,到底暖和些。”曲雁华似真似假地嗔道,说着就把怀里暖烘烘的手炉塞给清懿,“这是我娘家侄女,来京城才半年,还不曾见过诸位夫人。懿儿,还不快给长辈们见礼。”
清懿低眉顺眼一一见礼。
有心眼儿的夫人略一琢磨便明白曲雁华的意思――把这么一个灵秀的适龄姑娘带来妇人圈子,便是有着相看的心思。
果然,坐席中有位夫人留了意,极为热切地拉过清懿的手,连连道:“真真儿是个标致的孩子,前儿去你姑母府上还没打照面,只听得盛家奶奶说咱们京里又多了个美人儿,如今可算得见了。”
没等清懿答话,这回的东道主盛家太太齐落英便上前笑道:“倒不算是我混说白道罢?曲家姐儿这样的好人品,原先不曾露过脸,倒是咱们没福气。”
“正是呢,二奶奶忒小气,藏着自己家的侄女儿不给外人见,是甚么心思?”先头热情的太太是承襄伯爵府大奶奶,她娘家有几分来头,又因性情泼辣精明,很敢说话,故而夫家门第虽不十分高,可在太太圈子里也算颇有脸面。
这会子,她话里一面儿是开玩笑,一面儿是试探曲雁华,是否真的有留清懿当儿媳妇的心思。
曲雁华同为人精,眨眼儿便笑道:“怪我怪我,她家主母近日身子不好,于交际一途未免疏忽了。如今姑娘渐渐大了,我这个做姑母的自然是要带她见见世面的。”
耿大奶奶一听这话,笑容越发真心了,看向清懿的眼神透着明晃晃的中意,“好孩子,好孩子,我家有个不成器的今年正好十七,喏,就在那头儿的亭子里呢,你刚来京里,有甚么不懂的只管问你这哥哥。”
她手指指向不远处,透过窗棂,正好能看见朔风亭里坐着一个身穿宝蓝色衫子的斯文年轻人,这人也并不陌生,正是雅集上极为殷勤的耿三郎。
清懿的目光并未看向耿三郎,而是看到了屏风隔开的凉亭一角,穿着月白色长袍的男子极为扎眼,他正和旁人对弈,漫不经心地抬头,好像朝这里看了一眼。
清懿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仍然低眉敛首,脸颊泛红。正是一派小女儿害羞的姿态。当她不经意抬眼,与曲雁华的目光对上,后者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演戏可以终止了。
“得耿大奶奶的喜欢,是我们懿姐儿的福气。只是姑娘家脸皮儿薄,旁的事还是咱们大人聊,别叫小人儿家听了害臊。”曲雁华拉过清懿,顺势将她推到窗边,“懿儿,来。这个位置正正好赏梅的。”
姑娘俏生生立在窗边,连娇艳盛开的梅花都被好颜色压得黯淡了几分。
清懿清楚地察觉有无数道目光汇集在她脸上,有朔风亭那头的,也有小花厅那头的。
无意探究这些目光背后的深意,她伸手探出窗外,接住了一片雪花。冰凉凉的触感,让洁白纤长的手指染上薄红。
朔风亭那头,有好事者瞧见这一幕,立刻起哄道:“耿三郎,你娘又为你相中一位美人啊,还不快作诗一首,给那美人瞧一瞧。”
耿三郎自然也看到了清懿,脸上虽然挂了一抹红,嘴上却道:“去你的,休要乱嚷嚷,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咱们风雅集会向来有之,到你嘴里好像就是招蜂引蝶,吸引闺阁女儿的注意似的。”
几个油皮的公子又是嬉笑打趣了一番,他们嘴上虽调笑,心里却都像猫抓了似的,忍不住暖阁窗边瞧――时下的名门集会,尤其是老少皆在的,大抵还有相亲的功用。
历来有不成文的规矩,倘或家里的太太领着适龄的姑娘见人,就是有相看的意思。如若有哪家看上了,便不拘用哪个名目,领着与自家小子看上一眼,表明男方主母也有心思。
如今的京里适龄男女众多,每每宴席结束不久,便能听到哪家的公子小姐喜结连理了,一打听,都猜得到是哪次宴会上看对眼儿的。
这会子,不少公子都有些艳羡耿三郎,一面诧异这是哪里冒出来的美人,一面暗恨自家主母下手太慢,叫耿大奶奶先看上了。
不过,这倒也不一定就是说准了,婚姻的事,变动多着呢,不到下聘礼,哪里就能定下。
有几个公子心中憋足了劲儿,想在后面的雅集上压过耿三郎。
“耿三哥哥,咱们不如攒个雅集,邀对面的女学生一同过来,以梅为题,不拘琴棋书画,聊表才情,方不负主人家的美意啊,你说是不是?”
耿三郎其实也有出出风头的意思,但他不好意思提,现在瞌睡有人送枕头,哪里有不应的道理,立刻道:“甚好甚好,我瞧项大姑娘也来了,我正好同她说一说,领着女学的同窗们过来。”
有几个小厮领命去了,那头的姑娘们接了信,也不时往这头儿好奇的探看。
一时间,朔风亭的男子们理衣裳的理衣裳,装深沉的装深沉,举止间俱是压抑不住的高兴。
唯有月白色长袍的男子托腮坐在亭子一角,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手里的棋子,直到对面的人不满催促,才百无聊赖地落下一子。
“我说你是怎么了?姑娘家们要过来,你心思也乱了不成?”对弈者打趣道。
“唔。”袁兆摸了摸下巴,淡淡道,“比不得已有娇妻的人,我们这种打光棍的苦楚,皇兄不懂也是有的。”
对弈者棋子久久没落下,显然被袁兆的话噎住了,半晌才嘲弄道:“那敢情好,我这就给姑母递话,说你求娶心切,从今儿起每天安排十台相亲宴,必要为我们袁郎找到称心如意的良配。”
袁兆点头道:“唉,那想必我就没空参与皇兄的农桑改良新政了,届时还望另请高明,最好请个已婚的。”
对面的晏徽扬再次被噎住,半是生气半是好笑,摇头道:“真是占不得你半点便宜。”
“不过,话说回来,你也到了适婚的年纪,前儿我听人说起,姑母有意为你聘项家女,人品才情我倒不提……”晏徽扬顿了顿,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道,“倘或你做了项家的女婿,权臣那一派的阻力就烟消云散,届时你想入朝堂有作为,自然轻而易举。”
袁兆垂着眸,自顾自落子,并未答话。
晏徽扬继续道:“我知道你的抱负,如今朝堂上权臣党羽势大,便是皇祖父也有诸多难处,不能任意施为。更何况……你也清楚我父亲的身体,说不准是甚么时候,倘若他倒下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可到底没有说下去,晏徽扬又转了话头道:“总之,即便是天家人,也有不得已的难处。我说这话也并非劝谏你,你是全家最聪明的一个,无论你怎么选,你都有走下去的本事。”
“可聪明人难免有傲骨,我便做个蠢人,替你这个聪明人弯一弯脊梁,指一条捷径给你。走或不走,都由你自己。”
袁兆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子,然后漫不经心道:“捷径未必是捷径,皇兄既然知道我走哪条路都能走通,又何必替我弯腰,你本就不是这样的人,不必为我自贬。”
晏徽扬一愣,眼神转而露出柔和的笑意:“袁兆啊袁兆,我何尝不知道你会怎么选,可我多这一句嘴,也不全是为着你的婚事。”
袁兆垂眸听着,将棋子落在不起眼的角落。
“你这人瞧着万事不挂心,实则是个极为固执坚韧的性子,往后风浪大了,我怕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所以提前点一点你。”
袁兆微勾唇角,不答话,转而又落一子。
上好的棋子落在白玉盘上,透出华丽的冷光。不知何时,黑子已对白子形成包围之势,以沉默却雷霆的方式,将其绞杀。
“皇兄,落子无悔便好,管甚么结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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