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懿头也不抬,自顾自把她手里拧出汁的梅花夺回来放到玉磨底下,又给她递上一块绢帕,“擦擦手,花汁易染色。”
盛瑾:“……”
第78章 囚徒(二更)
◎姐姐演戏啦◎
等待的回答落了个空, 盛瑾倒也没恼,接过帕子细细擦了手,目光却仍盯着清懿。
冷不丁, 才听清懿淡淡道:“我不曾开罪你,即便开罪了, 你也不会对我如何。”
盛瑾挑眉:“在我嫡亲姊妹眼里, 我尚且是个心胸狭隘、不择手段的人。难为你倒抬举我, 可有缘故?”
清懿将琉璃碗封上, 慢慢收拾着一桌狼藉,缓缓道:“起初, 我原想着满京城只有盛家有本事办一个风头压过项家的集会。于是我才让姑母来探你们的口风。”
“谁知盛家主母开口就是打听女学,言谈间是有意要开办第二个女子学堂。”清懿突然轻笑出声, 直视盛瑾道, “要钱,要地, 要人我都不奇怪,只是你们想借国公府的势,顺理成章开第二个学堂, 我便知道你不是寻常女子。”
“女学落地在国公府, 诞生于赵女官之手,起初只是小圈子。历经十数载,贵女们已为人妇, 又将家中女儿送至女学,女儿长大又嫁入高门。如此周而复始,半个京城的高官夫人都与这座学堂紧密相连。”清懿轻轻擦拭指尖余留的红, 眼底眸光如水般平静, “你对女学有意, 想必与这其中的好处脱不开关系。”
外头风雪不知何时停的,熹微的暖阳突然从云层后挣脱出来,投来一缕澄澈的光,照在盛瑾的侧脸。
“是。”盛瑾坦坦荡荡道,“你说得很是。就同你说得那样,以我盛家门楣,嫁与帝王家,反倒是苍鹰缚爪,甚至于是在我父亲头顶悬了一柄利剑。”
桌上有一壶凉了的酒,有下人远远张望,想上前侍候,却被盛瑾挥退。她自顾自斟酒,仰头一倒,动作间颇有几分不属于闺阁女儿的豪气。
她擦了擦嘴,笑道:“我父亲出身寒微,镇守边关数十年,所获军功无数,丢了一条胳膊,没了半条命,才有个镇远大将军的名头,得已回京。可在这之前,京里的人都是怎么笑话我父亲,我还记得一清二楚。”
“他们说,盛怀康泥腿子出身,娶了我母亲这样的高门女,到底是用尽了功德。不然怎么生不出个儿子来?临到知天命的年纪,才得了两个不带把的,连香火都无人来继。”
清懿垂眸听着,眉头微蹙。
盛瑾却浑不在意,不带丝毫感情道:“泥腿子替他们卖命守家国,他们只关心人家后院一亩三分地。如今泥腿子摇身一变手握重兵的将军,又哈巴狗似的上前摇尾巴。所以你瞧啊,这就是京城贵人们的嘴脸。”
“我父亲尚未发迹时,我与阿尧也像如今的你们,处处遭人排挤,现在我却连皇家的门都进得了。”说起这话,盛瑾的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眼底的讥讽如有实质,“所以,即便是天下女人至高的尊位,也不过是一桩买卖。连同女人本身,都是买卖的货品。”
明明暖阳悬在天空,却并叫人觉得暖和。盛瑾给清懿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满上,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各自想着心事。
良久,清懿突然问道:“是你自己选的吗?”
盛瑾一愣,然后哂笑道:“是我自己。我父母没有野心,都是再好不过的人。母亲生了阿尧以后,身子不好,不能再生育。父亲从未有纳妾的打算,他打心眼里儿疼爱我们母女三人,从不曾因为旁人的话心中生嫌隙。”
“阿尧小时候还闹过一桩笑话,她那时才四岁,有那起子坏心眼的人逗她说,我们家没儿子,要将她变作男儿身,作男娃娃养,不然就把她扔掉。她信以为真,大哭一场,从此说自己是个男孩儿。”盛瑾眼底闪过笑意,想得深了,笑意又渐渐隐去,“因父亲不常在家,母亲管一大家子事情又多,我们常吃这种暗亏。直到我父亲回京过年时知道了这事,揪出那个人,当街打了一顿。那人也是官家子,他家人在朝里狠狠参了我父亲一本,闹到了御前。”
清懿没有听过这桩逸闻,“后来呢?”
盛瑾顿了一会儿,笑道:“后来,我父亲在陛下面前也不肯认错,还说道‘难道有儿子就比有女儿高一等吗,和大人你一般生个草包也似的儿子丢人现眼,我宁可断子绝孙!’”
清懿失笑道:“盛将军当真率性人。”
盛瑾挑了挑眉:“率性人可是因此跌了一跤狠的。他在御前失仪,被狠狠罚了一通。那人怀恨在心,背地里耍了不少阴招,倘若不是后来边关大捷,只怕我家现在还翻不过身来。”
“我懂事以后,也问过父亲这样做值不值,忍一时之气也就罢了,何必针锋相对。”盛瑾道,“可是他说,他并非为了自己的脸面,而是怕忍这一时之气,阿尧真的会以为自己的出生是个错误。”
“老盛家从此只有两个女儿,如果一定要有香火一说,那么继承香火的也必须是女儿。”盛瑾笑道,“这是盛老头的原话。”
清懿低头抿了一口冷酒,醇厚的香味久久不散,火辣辣地顺着喉管流进胃里。她点点头道:“他是个好父亲。”
盛瑾晃了晃酒瓶,发现里头没剩多少,索性仰头灌了一口,等酒劲儿过去才笑道:“他是好父亲,可我不是好女儿。”
“阿尧今年快十岁了,已经能看出我父母亲的影子,她性子急躁跳脱,没心眼儿,却很善良。我这个人却不同,我不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盛瑾眼底带着漫不经心的冷淡,“其实晏徽扬和我是一类人,他需要我父亲的兵马,我需要未来皇后的尊位,既然彼此知道目的,那就各取所需做一笔买卖。”
清懿没有说话,她拢了拢披风,望向天边飘落的雪花,半是天晴半落雪……
“何必呢?他虽贵为皇太孙,哪里又有十拿九稳的把握登上九五之尊之位,以盛家如今权势,你有更顺遂的选择。”
盛瑾轻轻笑了一声,手里把玩着空了酒瓶,眼底却一片清明,“可我不大甘心啊……”
“不甘心,所以要挣个后位坐一坐,过一把瘾?”清懿平静的语气带着几分揶揄。
“懿姐儿,别装了,你同我是一样的人。”盛瑾好像放松了很多,语气夹杂着淡淡的讥诮,“后位就一定尊贵吗?不过是个最精美的镣铐。我选择戴这个金镣铐,难道是为了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囚徒吗……”
她直视着清懿,微勾唇角,后半截戛然而止,像是在审视对方够不够资格听她接下来的话。
良久,清懿也笑了,不闪不避回以平淡的目光,然后竖起食指在唇边,“嘘。囚徒越狱时,不可高声语。”
盛瑾眼底笑意更深,这回的笑容真心许多。
不远处,已经有侍从在挥手示意她回去,短暂的宴席即将结束,二人的碾花闲聊局也要告一段落。
盛瑾瞥了一眼琉璃碗中的红色汁液,知道清懿接下来有戏要唱,想了片刻,还是说道:“虽不知你走的甚么路,但想必是殊途同归。好歹算半个朋友,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压过她风头事小,可别牵扯到袁小侯爷身上去。”
“有一桩事,知道的人极少。”盛瑾突然低声道,“原本太子妃属意项家女,可项连伊不愿意,一片痴心在袁兆,所以这桩婚事才落到我们盛家头上。你若是在袁兆身上做文章,她怕是会不择手段对付你。”
清懿沉默了片刻,才道:“多谢提醒,不过,想知道一个人的底牌厉害到什么程度,当然要把她气狠了才好。如果这一次报复我能挺过去,今后也就无所畏惧。”
“如果是现在我有了不测,一切还有人可以托付。如果是将来,牵连的人只会更多。”
盛瑾细细咀嚼她的话,半晌才起身,一摆袖子,挥了挥手道:“我明白了,置之死地而后生,你自求多福罢。”
清懿莞尔,行了一礼:“你也是,道阻且长,自求多福。”
盛瑾颔首,略略福身,算是回了礼。然后招来人收拾桌椅和器物,一扭头的功夫,方才把酒当水喝的飒爽女子摇身一变,又是个仪态端方的贵女。
清懿封好琉璃碗,仔细地收在一方木盒里。她穿过游廊,想往屋里走,路过拐角,却差点与迎面走来的人撞上。好在一只有力的胳膊将她扶住。
“盒子里是甚么东西?这样宝贝,宁可摔了自己也不摔它。”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月白色长袍,清懿不必抬头便知来者何人。
恰在此时,另一头传来嘈杂的声响,其中夹杂着女子的说话声。
“……你们可有瞧见袁郎在何处?”
“项姑娘,我方才还见到袁公子了,哦,在那。”有人指向这一头。
身后的目光如有实质,凝结在周身。
清懿垂眸顿了片刻,眨眼间,换作一副惊讶的神情缓缓抬头,眉宇间难得带笑,“袁公子,是你啊?”
第79章 泼墨
◎姐姐画画啦◎
项连伊只站定片刻, 便转身离去。
清懿侧过身,余光轻扫,直到看见那片鹅黄色衣袂消失在转角, 她眸光中的笑意才渐渐消散。
她略略福身,行了一礼, “烦请袁公子让一让, 我要进去了。”
袁兆目睹她从头至尾的变化, 心里明白这姑娘在拿他当枪使, 要用的时候就笑脸相迎,不用便弃之如敝履。
他倒不恼, 却也不挪动身子让路,只是微挑眉头, 好整以暇道:“姑娘今日唱的哪一出?”
清懿定定看着他, 瞧他一副不听到答案不让路的架势,她索性直白道:“我疑心上回的事是项连伊所为, 这次要借你做筏子,探她的虚实。事先不能同你打招呼,也是怕你不愿意。”
袁兆差点笑出声, 他又问道:“怕我不愿意, 所以不告诉我?姑娘的用人之道果真是剑走偏锋。”
清懿不以为意,她自认为尽了告知义务,便要告辞。这人却还堵在前头, 像座山似的。她只好补充道:“好吧,待会儿我兴许还要请你帮忙,我这也算提前告知了, 还请殿下看在患难情谊的份上, 多少配合配合我。”
料峭冷风吹起游廊上的灯笼坠子, 发出簌簌声响。
袁兆负手而立,银狐披风搭在肩上,带子松散地系着,瞧上去不像能御寒,却恰到好处替清懿挡过这一阵刺骨的冷风。也许是在外头站了太久,清懿鼻尖微红,隐在衣袖里的手也有些僵硬。
袁兆突然从怀里拎出一样与身份不符的小东西,顺手抛给清懿:“接着。”
清懿下意识接住,入手只觉暖洋洋,定睛一瞧才发现是一只用银鼠套子包裹住的小手炉,还热乎乎着。
她狐疑抬头,眼神表达出的意思很直白──别告诉我你一个大男人会用这么精致的小手炉,还是熏好香的。
袁兆并不想回答,送了东西便侧过身,示意她可以走了。
清懿摩挲着手炉,垂眸道:“多谢。”
袁兆顿了顿,在她擦肩而过的瞬间,才状似不经意道:“项家女不光有明面上的东西,我尚未查探清楚,你自己要当心。”
清懿眸光微动,颔首道:“嗯,知道了。”
厅内,众人宴毕,又张罗起画画来。
清懿踏进门时,里头气氛正火热,正中间摆放着横跨半个厅堂的黄梨木桌,一应纸笔颜料俱全,桌边已经坐了一圈人正在作画。
已经完工的几幅画作摆放在上首空桌旁――那是袁兆的位置,想必是等他来点评。方才项连伊出门寻他,估摸着也是这个缘故。
清懿不想惊动旁人,绕开中央的人群,径直走回位置。
“曲姑娘。”有人突然唤道。
清懿闻声回头,只见叫住自己的是一个神情傲慢的红衣女子,“听闻曲姑娘上回在悦庭柳舍交出了白卷,时隔这么久,想必姑娘应当有进益才是,不如趁此良机,显露一手,也好让大家品评。”
清懿尚未答话,耿三郎就急匆匆阻拦道:“曲姑娘在外头冻了这许久,手都僵了,好歹让她缓一缓,咱们画咱们的,不必带她了。”
这是替她解围。
可红衣女子不依不饶,嗤笑一声道:“既然手僵了,捂热再来就好。本就是各施所长的雅集,我这也是想帮曲姑娘更快融入。”
耿三郎一时无言,尚未找到托词。众人敛声屏气,暗暗关注着这头的情形。
就在这针落可闻的当口,清懿轻笑一声,从容地起身道:“好啊,不知姑娘要我画甚么?”
红衣女没料到她这样坦荡,愣了一下。人群中,项连伊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眼底闪过狐疑的光。
只是短暂的停滞,红衣女反应过来,立刻笑道:“今儿是盛府赏梅宴,合该以梅为题。不过呢……”
她顿了顿,眼底流露得意之色,“已经有不少人画了各色梅花,都是不可多得的珍品。要是让你一个初学者同项姑娘她们画同一样东西,对你来说未免太不公。所以,你随便选甚么画一画罢。”
话里话外,轻贱之意昭然若揭。
“李姑娘,你年纪轻轻,说话莫要太刻薄。”耿三郎一面气愤,又转过头对清懿低声道,“她话说的难听,却也不是没道理。项姑娘的寒梅傲雪图,那可是袁郎君认证过的上等佳作。你不答应还好,既答应了要画,就选个旁的玩意儿描一描,莫要画梅,不然真是……”
后半句他没说,清懿也猜得到。他担心她自取其辱。
清懿心领他的好意:“多谢公子提点。”
耿三郎以为她认同自己的想法,却见姑娘直接绕过他,往厅堂中央走去。
项连伊坐在上首右侧,是离袁兆那张空桌最近的位置。她定定看着迎面走来的女子,神情晦暗不明,整个人却紧绷了起来,好像进入了防备的状态。
清懿却没有在她面前停留,径自捻起摆放在最上面的那副画──梅骨铮铮,花朵娇艳,连星星点点的落雪都铺垫其中,上书《寒梅傲雪图》。
尾部题名:项连伊。
清懿眼底眸光微动,盯着这幅画不知在想甚么,良久,她转头望向项连伊,笑道:“形神兼备,这是项姐姐的成名作?”
项连伊目光沉沉,停顿了好久才勾起唇角道:“是,妹妹有何指教?”
与她紧绷的神情不同,清懿姿态从容,将画放了回去,淡淡道:“指教谈不上,按画龄,我还得叫您一声前辈。只是见姐姐的梅花画得这样传神,所以也想斗胆画一画梅花。”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耿三郎瞪大双眼:“曲姑娘!”
红衣女先他一步开口,得意道:“耿三郎可再不要说是欺负新人了,我们话已经说在前头,奈何人家不下这个台阶。来人,给曲姑娘上纸笔。”
下人忙去张罗,就在这个当口,晏徽扬和盛瑾二人正好回到院子里,瞧见这一幕。
“可要帮帮她?我瞧着你同她有几分交情。”晏徽扬低声道。
盛瑾轻笑一声:“不必了,以她的本事,自有应付的法子。你说呢,袁郎?”
她反问身后的人,袁兆缀在最后进来,他也不往前走,只顺势倚靠在门边,隔着人群看向里面的姑娘,唇边勾起一抹笑,“嗯,她一向机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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