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笙一边听着她的自白,一边有节奏地敲击着方向盘,等她结束,才轻飘飘地附和一句:“确实,实在是太差劲了。”
不知道为什么,赵萋萋有种预感她不是在指责自己,而是在借机抒发自己对于某个人的愧疚。
虞笙不爱抽烟,大多数情况下是只有在看着孟棠抽的时候,跟风点上一支,但此时此刻,她就和犯了瘾一样,迫切需要尼古丁带出的烟雾占据她内心某个空缺的角落,但一想到在十六岁的未成年学生面前抽烟这行为,太不像话——虽然她还称不上是老师,只能生生忍下了。
“我也对我朋友说过。”
赵萋萋愣愣看她,完全没想到会从她口中听到这句话。
虞笙在她饱含困惑的注视下变得有些焦虑,双脚开始交替跺地,“'你为什么又不开心?事情都过去了这么久了,你为什么还走不出来呢?'类似的话,我对她说过几次,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当然不是她太烦了,总是没完没了地跟我抱怨她曾经遭受的这些,相反她很少提我她的过去,很少向我散播负面情绪,只是实在熬不住了,就像你说的那样,她们那样的人会给自己找个情感依赖。但我太糟糕了,我不适合当一个聆听者,也不擅长安慰人,我只是觉得烦躁,烦躁到经常迁怒于她。”
赵萋萋没说话,但她眼神传递出来的意思不难看懂:真看不出来你以前是这种人。
虞笙自嘲笑笑,心说当然看不出来了,毕竟她一直活得假模假样的。
“然后呢?”赵萋萋问。
“在另一个朋友的提醒下,我意识到自己的糟糕,怕持续不断地给她带来二次伤害,我出国留学了,学的心理学,为她,也是为我自己。”
“那你的朋友,现在在哪呢?”
“在外面。”虞笙停下跺脚的动作,幽幽叹气,“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给她带来的二次伤害太重了,我都回国这么多年了,也不愿意见我一面,总说自己在四处游玩回不来。”
她故作夸张的语气,让紧绷的气氛缓和些,赵萋萋悬在眼眶的眼泪无声落下,滴到灰色毛呢短裤上,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虞笙将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
赵萋萋接过,用力吸了吸鼻子。
虞笙:“……”
这个话题在两个人的心照不宣下终结了,赵萋萋把纸巾揉成团,攥在掌心问:“你上回跟我说苏叶才是才是欺负姜醒的组织者,可你那会不是才上了一节课吗,是怎么看出来的?”
苏叶是班级里的优等生,但在班里存在感远不如酷爱出风头的林向瑜强,她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捧着一本书,下课时插着耳机,好像外面发生什么事都跟她毫无干系。
虞笙关了空调,熄火的同时抛出带着开玩笑性质的一句:“我当然有我的独家方法,不过不能和你说,免得你学去了,以后跟我抢生意。”
赵萋萋没再多问,“快上课了,我先走了。”
“好。”
为了避免被别人注意到她们私底下的交集,赵萋萋先虞笙下了车,几分钟后,虞笙才慢慢悠悠地跟上。
在路边的广角镜旁,撞上了第二个人,好巧不巧,就是她们刚才谈论的苏叶。
一米七的个子,比虞笙略高,形体偏清瘦,披肩长直发,没有染过色的痕迹,看着又黑又亮,身上穿着白色毛呢套装,带柔软的毛领,将她纤细的脖颈围得严严实实,化着妆,妆感淡而清透,整个人有种恬静的乖巧。
她的目光更淡,仿佛什么情绪都装不进。
虞笙觉得她会出现在这里并不是巧合,明显是有备而来,只是她不能确定她究竟在这待了多久,又看到了什么。
两秒后,虞笙重新抬起脚,打招呼时用的笑容刚提上嘴角,就听见苏叶用一种毫无起伏的语调问道:“她就是你这次的委托人吗?要你来调查姜醒是不是遭到了霸凌吗?”
虞笙没想到她一点转折都没有就直入主题,面上一滞。
这时,雾散了些,有光从云层里泄出来,映亮虞笙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呆滞变成了无害。
沉默的态度在苏叶看来就是狡辩,不给对方言语辩驳的机会,她再度直截了当地戳破:“我调查过你。”
言下之意:我知道你的底细,所以也请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别再浪费彼此的时间。
虞笙笑了笑,“每个新来的老师,你都会调查一遍吗?”
“我还没有空闲到每次都把时间挥霍在这上面。”
“也就是说,我是你的例外?”她用一副荣幸至极地口吻说道。
苏叶嗯了声,表情依旧寡淡,“我从来没有见过跟你一样让我不舒服的人,你很奇怪,反应很奇怪,行为更奇怪,当然最奇怪的是,你看向我的眼神,和其他老师完全不一样。”
苏叶在脑海里搜刮了好一阵,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可以用来概括,非要形容起来,野兽在捕食猎物时的眼神或许最为贴切。
为了给对方致命一击,野兽总会先在暗中进行一场漫长又冷静的视察,等到对方稍稍放松戒备,它就会扑上前,将自己的獠牙对准猎物的脖颈。
苏叶不想成为别人的盘中餐,她要当,就要当高高在上的捕食者,也因此,她更加仇视和厌恶虞笙的存在。
——一片森林里,哪能容许有两个王的存在?
“那么,关于班上的事情,你知道多少呢?”苏叶问。
虞笙毫不隐瞒,“需要知道的,差不多都已经知道了,到时候完成个收尾工作就行。”
“你说的收尾工作是充当正义的伙伴,给那些让姜醒感到不痛快的人惩罚吗?”
虞笙摇了摇头。
得到预料之外的回答,苏叶不由一顿,“那是什么?”
“摇头的意思是——”虞笙笑了笑,拖着腔说,“不告诉你。”
苏叶眼睛轻微地眯了下,沉默着掉头,往教学楼走去,脚步迈得稍快,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
没一会,虞笙也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
她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将步子拖得很慢,今天格外快,不到几秒,就越过了一片花坛。
等她意识到这细节时,怔了一怔。
多难得,她居然差点被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带乱了节奏。
-
大概是林父又交代了什么,林向瑜今天没再和虞笙作对,安分不少,脸上的妆也淡了,看着像个乖巧听话、不会惹事生非的学生。
但虞笙不会相信她会就此夹着尾巴做人。
果然,一捱到实践时间,她就原形毕露了,不知道从哪掏出一个卷发棒,嘴上嚷嚷着要给姜醒做个新发型。
她的手伸过去时,卷发棒已经加热到一定温度,碰到空气里的水雾,发出呲呲的声响。
苏叶在这时朝虞笙投过去一瞥。
虞笙捕捉到,也轻而易举地拆分她眼底藏着的几分挑衅。
虞笙再次赶在赵萋萋开口前,出声打断林向瑜的“兴致”,她先叫了声林向瑜名字,“我说过的吧,有这种好事请务必第一个找老师来。”
林向瑜手顿住了,不可置信的目光看过去,“你也想给她做发型?”
说完改口:“你该不会又想欺负我吧,我这手可还断着。”
虞笙轻轻戳了戳她打上石膏的手臂,“我想你给我做发型。”
“啊?”林向瑜懵了。
虞笙笑着扯了下自己前两天刚去理发店修剪好的刘海,“我也不难为你,给我卷个刘海就行。”
林向瑜本来想拒绝,奈何肚子里还憋着一口气,正好对方送上门,她没有不撒的道理。
要是怪罪起来,她还可以找个“手抖”的借口含糊过去。
林向瑜属于又胆子欺负人,但没胆子把人欺负得太狠的那种怂包,卷发棒贴在虞笙皮肤上三秒,她立刻收回,却被虞笙死死摁住,足足熬过五秒,才松开。
大概是温度过高,即便接触皮肤的时间不长,虞笙额头上还是很快出现一个红肿的水泡,看着有些瘆人。
赵萋萋倒吸一口凉气,林向瑜支支吾吾地替自己狡辩,“是你刚才乱动,又摁我的手才伤到的,不关我的事。”
虞笙举着随身镜,脸上看不出喜怒,但也没有要责怪她的意思,甚至都没有接她的话,“卷得太挺漂亮,你坐下,我们换换,我给你卷。”
林向瑜想当然地认为她要报复自己,高举着卷发棒不肯撒手。
苏叶难得出声了,话是对着林向瑜说的:“你忘了你爸爸怎么跟你说的吗?老师说的话,你不能忤逆的。”
林向瑜面色灰白,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卷发棒跑到虞笙手里。
虞笙刻意磨磨蹭蹭的,将时间拉得无比漫长,也成功将林向瑜折磨到从头至尾都不敢睁开眼睛。
意料之中的痛觉并没有出现,林向瑜迟钝地睁开眼,发现虞笙已经回到讲台。
-
虞笙被学生“霸凌”烫出一个水泡的事,很快在新禾传开。
林向瑜的父亲第一时间打来电话,低声下气地同她道歉,还说会找个时间让林向瑜亲自上门赔罪,虞笙用一句“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婉拒了。
回到别墅,客厅亮着灯,快三天没见过面的孟棠在沙发上看资料。
虞笙下意识想躲,但没躲开,孟棠一眼就看到她额头上的水泡,心里有了猜测:“你做什么了,就被新禾那群学生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我就让他们给我烫个头发,只不过拿卷发棒的那个人技术不行,才把我弄成这副样子。”
哄骗三岁小孩的说辞,孟棠自然不信,“你没事让他们给你烫头发?”
虞笙耸耸肩,“好吧,我承认我是故意的。”
孟棠讥讽地笑了声,“上过药没有?”
“上了,等洗完澡,再上一次。”
“这几天你自己注意点。”
“知道了。”
孟棠想起一件事,“今天中午,我在别墅碰到周祈安了,好像是来找你的,你们俩发生什么事了吗?”
比起菲恩,孟棠更喜欢叫这个名字。
虞笙想起那条消息,忽然笑了,在回答她的问题前,先没头没尾地来了句:“你看过《欲望都市》吗?”
“看过。”
“非要分类,你觉得你是里面的谁?”
孟棠把问题抛回去,“你觉得我像谁?”
虞笙摇头说不知道,“你灵魂的成分太纯粹,又太复杂,好像不是一个形象就能概括的。”
孟棠不置可否,“那你觉得你像谁?”
“我以前以为我是萨曼莎,唯自由和性|爱至上,可以和陌生人发生性关系,但现在看来不是这样,至少关于做|爱这事,不是谁都行的……”
虞笙沉默了会,“我现在有点像夏洛特和凯莉的结合体了,一面崇尚完美主义,对伴侣的要求极为严苛,一面又渴望着一段独一无二、或许能毁灭他,也能将自己毁灭的真爱。”
孟棠问:“在你看来,周祈安满足了你对完美的定义?”
虞笙似是而非地答:“他在我眼里一直都很完美了,完美到了虚假的程度。”
事实上,她从来不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完美的存在。
如果真出现了,要么是那个人太会装,要么就是他脑子有问题。
她能确定的是,菲恩没在装,他只是掩盖了一部分真实的自己,另外,他脑子也没问题。
——即便他的很多想法,她大概率这辈子都不能完全领会。
他的情绪也远没有她看起来的那么稳定,只是在她面前异常稳定而已。
还有一点,他是爱她的,更深入地讲,他或许把自己在遇见她之前积攒下来的所有偏爱都心甘情愿地给了她。
没有什么比这更加难得的了。
这样看来,不能完全了解一个人好像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关于《欲望都市》的探讨话题,在虞笙纷飞的思绪里不了了之,敛神后,她突然又了句:“情书该怎么写?或者说,关于情书的回信该怎么写?”
她拖着下巴,露出一个清丽的笑容,“菲恩给我写了一大段情话,我要是不还点,好像说不过去。”
第48章
这问题听笑了孟棠, “我看着像是给被人写过情书的?”
虞笙承认自己刚才有些上头,说完就冷静下来了,听她这么反问, 忍不住细细打量她几秒, 似笑非笑地摇头,“看着像撕人情书的。”
孟棠面无表情地睨了她一眼,转移话题:“一会你洗完澡,我替你上药。”
虞笙应了声好,拿上睡裙进了浴室, 在淋浴器喷头顺着脖颈往下划落的过程中,她感受到了一阵阵酥麻的痒意,像有一只手在不断抚摸着她的肌肤。
等她想起菲恩那句“让我死在你手里,又或者为了你而死”时, 在她身上作乱的“那只手”指尖忽然点住了她的唇, 然后绕着她凹陷的锁骨打转, 喉咙就这样慢慢变得干涩。
这让她想起了一部电影, 《燃烧》。
里面有一段旁白:喀拉哈里沙漠的布希曼人, 把“饿”定义成两种类型, 饥饿者和饥渴者。饥饿者是单纯生理感到饿, 饥渴者则是对生命意义感到饥渴。
这一刻的她又算哪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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