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最后,月亮出来了,经过一段河谷,头顶是茂密的森林,大家都不好意思讲话,只听着风声和猫头鹰的怪叫。
半梦半醒间到了地方,门口的围栏边拴着一群马,毡房被火把照得发光,就像从里面烧着了一样,闪耀着琥珀的光泽。
毡房门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运送各种奶和水果、点心,一群少年围着火堆烤肉,空气里散发着孜然的香味。
看见她们来了,这些服饰艳丽的少男少女都异常热情,主动招呼她们进去,绿腰找了个角落坐下,她喝了一点热水。
大帐里大约有接近二十几个少年,十几个姑娘,人挺多的,可是舞会却不如她想象中热闹,可能是因为参加这个舞会的,都是小孩子,成年人是不肯来的,因为他们在白天都热闹完了,而且也劳累完了,哪里会有兴趣来参加这种小孩的打打闹闹。
看着围桌而坐,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小姑娘和小少年们,绿腰有点后悔来这里了,这个地方,似乎是给渴望爱恋的小孩子们准备的,对于她这种已经结婚几载又经历过人生大变故的,简直就像是过家家。
加之座上的还有帐篷内外的小孩不停瞄她,更令她加深了这种印象,从头到脚都感到自己格格不入。
至于她的同伴巧玲呢,早一头扎进去帐篷外面那个烤肉的堆里去了,她性子欢脱,又能说会道,在家里也是当家作主的,到哪里都能很快和男人们打成一片。
上了烤肉,少男少女们都很害羞,每个人都小口小口地吃,尽量不发出声音,直到昂贵的水果上席,桌上看起来年龄最大的少年主动给大家分好,借着这个契机,大家才熟稔起来,开始小声地讲话,让整个空间充满那种奇异的试探和暧昧。
吃饱喝足,抱着双弦琴的乐人们开始弹唱,鼓声震响,大家开始跳舞,先跳了那种月亮舞,围在一起牵着手转圈,绿腰坐在角落,百无聊赖地看着一切,秋夜的寒冷从脚底升起,她又困又累。
后半夜,真正的舞会开始了,双人舞,源源不断地有人上来邀请绿腰跳。
绿腰一一拒绝。
直到一个小男孩。
绿腰注意到他,是因为他长得实在太小了,大约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他这么一出来,走到绿腰跟前,还未说话,就笑声一片——都是嘲笑。
小孩羞红了脸,但态度还是很坚定,站在绿腰面前,不肯挪动。
听见四周笑声刺耳,不知怎么地,绿腰忽然站起身来,接过小孩递出的手。
然后大家就开始起哄。
绿腰几个月前在骆驼酒坊,跟着舞姬学过跳舞,姐姐从没有考虑过让她找异族男人,所以只让她学了那种汉人的古舞,为的是优雅动人,好钓金龟婿(虽然最后金龟婿没钓到,还碰到一只充满铜臭味的奇异王八),这种男女相接的双人舞,在那些高门贵族眼里,属于粗野之事,她没有机会学,更没有机会实践,幸好她见过别人怎么跳,手脚也还算柔软灵活。
但是为了让这个小孩做好心理准备,绿腰依然诚实地告诉他,“我不会跳。”
“我会,”小孩信誓旦旦地说,“你跟着我就行了。”
“你多大了?”绿腰挪动舞步的时候趁机问他。
“十八。”
十八,不多不少,刚好十八。
果然,真的是个小孩子,小孩子才会撒这么急切而又脆弱的谎。
下一刻,这孩子就踩了她一脚。
绿腰忍着不让自己发作,这时从毡房外面进来个汉子,手里提着长鞭,靠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空地当中的舞蹈,然后朝绿腰那一对喊道:“旦增,你跳的什么,把人家的新鞋都快踩烂了!”
众人看去,果然,绿腰漂亮的绣花鞋上面沾着几个黑乎乎的脚印。
瞬间哄堂大笑。
叫旦增的小孩落荒而逃。
大家笑得更厉害。
央拉雍措走上前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跟你跳吧,我跳得比他们都好。”
绿腰把手交给他,果然如他所说,他跳得确实好,压倒一切人的那种好,伴随着鼓声和双弦琴,那些彩色的花毡,少女长裙的滚边,还有烈酒和羊奶的气息,她几乎感到自己落进了一个漩涡之中。
“我知道你,我们这里好多人都知道你。”
怪不得从进这个毡房起,身边就一直围绕着一些关注的目光,可是,绿腰有些迷惑,“这是我第一次来这边。”
“我们见过你绣的唐卡,之前我们这里还有女孩子买过你做的绢花。”
昨天马赛过后,央拉雍措又去了一趟昭觉寺,问了老喇嘛才知道,原来那些唐卡就是这位姓沈的娘子绣的。
是那可恶的小沙弥对他耿耿于怀,故意编了谎来骗他呢。
幸好他没上当。
他给了那小东西几颗糖,又把他揍了一顿。
“你戴的这是什么?”绿腰盯着男人的脖子问。
“狼牙。”他说。
“你喜欢吗,送给你。”他说着就要把它脱下来,塞给绿腰。
“不不不。”她才刚认识这个人,怎么能要他的东西呢?
正好曲子结束,绿腰如蒙大赦地回到座位上,周围的女孩们都用奇异的眼神看着她,男孩们则挤眉弄眼。
“央拉雍措怎么样?你觉得。”
真是一个大胆的问题啊。
“舞跳得很好。”绿腰装傻,当然也是实话实说。
“那你喜欢他吗?”
绿腰没有想到,这些小孩会这么直接。
“他派你们问的?”
“没有,但是这场舞会是他举办的。”
“还有这些烤肉!”一个男孩子说。
-
孤灯昏黄。
严霁楼坐在桌前,看着被扔到角落沾满灰尘的红绳。
因为离开主人,那清脆的银铃不再响动。
只有他的手臂上还紧紧地扣着另一条,当初买来的时候它们是一对,他依靠它来获取想象中的抚慰,可是现在,他看向自己的手臂,红绳之下血肉模糊——昨天在驯鹰的猎场上,他的一次分神,让鹰爪对他造成了严重的攻击,还好不是脸,他想,要是脸坏了,他不确定还有多少把握可以叫他守旧的寡嫂多看他一眼。
那样的话,他的谋划就要永远得不到成功。
炕墙上,挂着她在马赛中赢来的白银项链,上面印着花纹的银圆,在烛光中熠熠生辉。
回想昨天在草原上,他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她。
她穿一身深绿,如同一簇火苗,在马背上激烈地燃烧。
谁教会她骑马?
当然是兄长。
谁想出的法子?
是他,他在信中教哥哥,用一匹马驹,换得冒险和亲密的机会。
——这曾是他在为兄长的姻缘出谋划策和保驾护航的过程中引以为傲的杰作。
严霁楼自墙上摘下这项链,放在手里细细摩挲,那种冰凉给予他一点刺痛,他应该为她感到高兴,至于那个借给她马的藏族男人,也应该谢谢他,如果他只是借马的话。
第二天清晨,绿腰回到家中,满身疲倦,夜里毡房的大通铺上,睡的人有点多,她一夜难眠。
严霁楼站在大门口,她远远地就瞧见他,他穿一身长袍,清清冷冷地立在高坡上,向路口张望。
是在等她吗?
她正要叫一声小叔叔,话未说出口,他只看了她一眼,就回到自己的柴房,然后锁上了门。
第46章
绿腰没空去管家里这个古怪的小叔子, 因为她收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姐姐怀孕了!
那来传信的家丁说,家里夫人怀孕了,想请绿腰过去住段时间, 又说,夫人如今在城里吃不到家这边的旧手艺,嘴上馋得慌。
绿腰会意,这自然是姐姐要讨食了,她只管问她想要啥,她在这儿做好了拿给她。
那家丁当啷当啷嘴里倒一箩筐,倒像是吐了个厨房出来。
绿腰笑着说好好好, 姐姐这孕怀得, 跟怀了个灶神爷样的, 但心里还是很高兴。
那家丁说明早来接她。
绿腰洗干净手, 便开始下厨了。
先是一窝丝。
这个一窝丝,是个当地有名的很讲究的吃食, 又叫金丝饼, 色香味俱全,是当地过事的宴席上必上的一道菜, 只是做法比较复杂。
和面的时候加糖, 等面醒好以后, 拉成均匀的细丝,蘸足胡麻油,涂上一种特殊的香料叫作姜黄, 把千丝万缕团成形, 放进油锅里, 定型以后捞出来,趁热吃可, 冷吃也可。
其中拉丝是最难的一步,要是手艺不行,使的力不均匀,可能还没等到出锅,一窝丝就成一窝渣了,最有名的师傅甚至能拉出头发样的细丝,根根均匀,然后堆叠成型,确保口味的甜绵鲜香,入口即化,等冷却下来也能酥脆清香,金黄色的螺旋窝在盘子里,筷子一戳,就散成一堆酥末。
绿腰做这个还是有信心的,她在家的时候很小就下厨了,手艺没得说,只是嫁人之后才做的少了。
千说万说,一窝丝终于团好了,就等着下锅,她往进倒油,那锅里不知道怎么水没擦干净,胡麻油溅出来,在她手腕上烫了一大块。
绿腰吃痛,惊叫一声。
不到一会儿,手腕上接连鼓起几个大泡。
她忍了忍,正要继续做,门口天光笼罩下来,地上一道黑黢黢的暗影,悄无声息地蔓延到她脚边来。
原来小叔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一直站在灶房门口看着她。
绿腰有些意外,叫了他一声。
他一句话也没说,似乎有些莫名的怒气,大步走过来一把捉住她的手,将她牵到外面,卷起袖筒,舀一瓢冷水,将她的伤口冲了又冲。
等做完这一切,他又回去自己的房中。
绿腰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莫名其妙,但是手臂上的伤口,在冷水的冲洗下,确实没那么痛了。
明明是做好事,却这么冷若冰霜,这个人真是越来越古怪了。
不到一会儿,院子里来了人,说是老族长叫大家集合,村里的水渠要准备开工了,严霁楼跟着出了门。
现在天凉下来,村里也终于凑够人手,决定挖渠了,每家每户都要出工出力,严霁楼作为他们家里仅存的顶梁柱,这个活自然要交给他。
绿腰知道这份工的辛苦,还想多说两句,可是怎么说都觉得虚假,最后还是闭嘴。
人走后,她继续做她的炊事。
除了一窝丝,还又炸了些蝴蝶果子,油圈,酥条,最后又做了一个千层花馍。
这个千层花馍,虽然没有真的一千层,可是工艺之繁琐,也大差不差,在细薄的软糕之中加入红曲、香豆,还有胡麻和姜黄,最后再抹上玫瑰卤子,这玫瑰卤子的原料,用的是苦水玫瑰,从庄浪县特意买来的,颜色粉嫩,即使做成酱也特别鲜艳,凑齐了这五种颜色,寓意五福添寿,姐姐一直在盼望能怀上孕,这回得偿所愿,也是了了她的一块心事,必得好好替她庆祝一番。
忙完这些,已经到了晚上。
严霁楼也回来了,看身上湿漉漉的,好像已经洗过澡了,大约是在外面的河里冲洗的。
两人共处一室,难免有避讳,绿腰好几次洗澡都是半夜偷偷爬起来烧水,想来小叔也是一样。
绿腰看着他,脖子后颈被晒得发红,细皮嫩肉的读书人,乍叫他干重活,真不知道能不能适应,不过令她意外的是,九叔公倒很舍得这个后辈,虽然平日里很把这个侄孙放在心上,时刻不忘提光宗耀祖之类的勉励用语,真干起活来竟然也不偏护着他。
绿腰见他端着水盆,蹲在窗下洗头发,那么一头好头发,在水里涌来涌去,她想:人家都夸自己这头发好,比起他还是差了些,小叔的头发又浓又黑,铺在盆里像水藻。
看他终于洗完头,房里面也打上了油灯,一窗昏黄,窗纸上透出他提笔写字的剪影。
她走到灶房,把白天做给姐姐的吃食每样各挑几份,给他端去。
“笃—笃—”
她轻轻敲了两下门。
他很快就从门里出来,穿着白色中衣,头发半湿。
绿腰意外地发现,他的头发湿的时候,竟然是卷的。
“下午吃饭了吗?”绿腰问。
“吃过了。”
她知道是这个回答,幸好还有准备。
“你明天不是还要去修渠吗?我做了些吃的,带着当干粮吧。”
严霁楼伸出手,接过她递出的食物,“多谢嫂嫂。”
绿腰忽然想起,上次他的衣服,被她穿回来,至今还在她这边呢,还差点被巧玲给看出端倪,幸好已经洗干净晾晒过了,她便赶紧回屋,给他拿过来。
“我已经洗过了。”她递给他的时候,郑重其事地说。
“嗯。”他轻轻点头。
“你的手还疼吗?”他忽然这么问。
绿腰有点不知所措,“不……不疼了。”
“我看看。”他强硬地拽过她,掀起她的袖子,红色的烫伤裸露出来,上面的水泡肿得明晃晃,像是几张撅起的小嘴。
他将她安置到一个凳子上。
然后盯着她的眼睛,告诉她:“这个水泡太大了,需要挑破。”
“啊?”
绿腰有点畏惧。她怕疼。
“可以不挑吗?”她怯怯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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